【夏五】Nothings,But Love

农家乐夏五 原著走向

好像也不是很乐

但是我很乐

×

村子里没人不认识住在东头的两个年轻小伙子。

一个谦和内敛,留着并不多见的长发,额前耷拉着的刘海儿格外怪异,脸上永远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师从村子手艺最好的老木匠,从修理到打灰干啥都能露上一手,久而久之发展成村里不可或缺的存在,每天不是在帮老人倒腾东西,就是在前往倒腾东西的路上。看上去清心寡欲,唯一的爱好就是垂钓,无奈技术欠佳,经常干坐一整天也见不到鱼面,却还是乐此不彼,偶尔上一次货便是撞了大运,隔几天就要拎着可怜的渔获来回晃荡,论谁见了都要揶揄几句。

另一个就要张扬许多,生着一副西洋贵公子的脸,白发蓝眼却自称纯血日本人,活泼跳脱却礼数周到。看上去细皮嫩肉的,做事却一点也不含糊,不出数月便混成了和菓子店的主心骨,农忙时会跟着一起下地干活,晒脱一层皮也毫不在乎。加上心灵手巧能说会道,出趟门经常能收到各路妈妈婆婆们的投喂,几年下来人圆润了不少。

没人知道这两人是怎么流落到这种山坳的,只知道他们的出现伴随着倾盆大雨,感情好得如胶似漆,不知不觉间就融入了不算很排外的村落,成为了这个被时代抛弃的小山坳里的重要劳动力。再加上一个赛一个的俊俏,人会来事手脚又利索,随便一举手一投足就能撩得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春心荡漾。只可惜这两人软硬不吃,暗送的秋波都被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不解风情撞得粉碎,少女的悲鸣和同伴的笑声飘荡在上空久久不散,也为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增添了几份乐趣。

杰拎着桶走到水田边时,正好遇到从水坑里爬出来的悟。

估摸着是脚下没站稳摔了个狗啃泥,裹得严严实实的工作服也没能保住悟,身上糊满泥浆,脸上溅得到处都是泥点子,加之被高照的艳阳晒成通红的白皙皮肤,人是狼狈了点儿,精神却是一等一的好,站在田边一边跳一边骂害他出糗的青蛙,引得埋头于农活的老人们阵阵发笑,田里到处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悟——”坐在一边抽烟管的老爷子一眼看到杰,向着悟的方向扯着嗓子喊,嗓门洪亮中气十足,“你哥哥来接你回家了!”

“杰,”认清来人后悟眼前一亮,收起前一秒的穷凶极恶,起身就想给人来个热情洋溢的拥抱,冲到一半想起自己一身腌臜,只得悻悻收回手。杰倒是对泥点子一点也不在意,拉住还没放下的手顺势拥抱了一下悟,又指了指桶里。悟顺着杰的手望过去,发现密密麻麻挤在里面的香鱼后眼前一亮,不管不顾地把泥全蹭到挚友身上,抱着杰的脖子冲老人吐舌头做鬼脸,“还有,我才是哥哥!”

“悟,别闹,”老人敲着烟管放声大笑,杰哭笑不得,把大龄儿童从身上扒拉下来,朝老人微微躬身致意,“我家的悟给您添麻烦了。”

老人对悟的不满不甚在意,笑吟吟地看着猫尾巴炸开了毛,逗了悟一阵后嘱咐两人别忘了周末的祭典,这才扛起农具重新下田,临走时还不忘调侃两人的亲密无间。

“才没添麻烦,”悟忿忿不平,“我做了好多事。”

“是是是,了不起了不起,”杰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半真半假地应付着悟,从兜里掏出常备的金平糖塞进聒噪个不停的人嘴里,“悟最棒了。”

拜良好的教养所赐,悟嘴里有东西时一向很安静,他不再喋喋不休地申诉自己的冤情,而是围着杰转了一圈又一圈,眼神却始终停留在桶里的香鱼,活像一只试图对鱼缸里的金鱼出手却忌惮主人的猫咪。杰故意装作没有注意到悟的小动作,心下怜爱的同时也生出几分好笑,眼看着猫咪对着鱼抓耳挠腮,便直接将桶递给悟手里,好心告诉他今晚吃烤鱼。

夕阳轰然下落至山麓,扬起满天晚霞,为归家的路洒下橙红。五条悟拎着鱼蹿出数米,像是等不及一般回头朝杰大幅度招手,示意他快点跟上来,眼睛里装满亮闪闪的期待,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杰却因为捕捉到一些不一样的动静,无暇欣赏眼前的美景,他放纵视线往悟的身后探去,一眼就看见被宠上天的井上家小孙子,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淑女自行车,朝着两人的方向横冲直撞。他刚想上前,就见车子擦着悟的身子呼啸而过,成功把人带得失了衡,桶的重心也跟着偏移,本以失去生机的香鱼们抓住最后一线生机,一条接一条地跃入还在工作的水渠,欢快地甩着尾巴消失在黄昏里。

自行车哐啷哐啷的声音渐行渐远,悟的笑容整个定格在脸上,仔细看还能从中读出几分委屈和不解,他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回过头,眼巴巴瞅过来的样子显得格外无助。

杰见过不少人因为种种原因让鱼溜了后陷入狂怒的模样,也觉得一天的辛苦付之东流,生气也无可厚非。可一旦真的轮到自己,他不仅没感觉到气愤,反而觉得自己能从身高超过190的大男人可怜巴巴的样子中得到乐趣,差不多也是病入膏肓了。

悟误解了杰的沉默,他慢慢凑过来,露出这辈子最无辜也最讨人喜欢的表情,可怜兮兮地叫着伴侣的名字:“杰——”

杰的弱点受到致命一击,他揉了揉悸动得有些异常的胸口,放下揉捏眉心的手后长叹出一口气,随即重新挂上能让伴侣安心的笑容,对悟说要不要玩一把捉鬼游戏。

悟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是当晚他们得到了井上家新鲜出炉的炸虾,愁的自然就是被井上老爷子好好教训了一番的调皮小孙子。

×

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只知道自己在漫无目的的游荡中遇上了同样无所事事的杰。他往左,杰朝右,两人像木头桩子一样杵在人来人往的新宿街头,从日上三竿一直杵到火烧天际。要不是悟的右腿因为麻痹而抽搐了一下,他还以为他们就会这么一直站到世界尽头。

以悟不小心挪动的右腿为信号,一动不动的杰突然行动起来,他分开人来人往的人群,朝着悟的方向径直奔来,不等还在犯傻的悟反应,便一把抓住微凉的手一路狂奔,一直逃到尘世的喧嚣随着嘈杂的人群远去,才把停下脚步,把人推进一个无人造访的小巷中死死搂住。

从有了自我意识的那一刻起,悟和记忆就像是被分离成两个单独的个体,被包裹着的内部波涛汹涌,他像个事不关己的看客,对在里面沸腾的愤怒、委屈和不解冷眼旁观;直到被杰抱住的那一瞬间,蒙在脑中的薄雾顷刻间烟消云散,铺天盖地的黑白尽数褪去,世界才找回了他本来的色彩。

悟的记忆模糊朦胧,却听到有人告诉他必须跟眼前这个男人一起走,他的本能附在耳边窃窃私语,一字一句都在警告他不可以放手,天涯海角山陬海澨,无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他都必须陪伴在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男人身边,见证他的起始与终末,这是他的命数,是他的义务,杰是他的使命,同时也是他的最终归宿。

于是悟回应了杰的请求。

悟不知道为什么要逃,也不知道一直追逐在身后的究竟是什么魑魅魍魉,只知道杰宽大的背影让他无比安心。他坚信只要他们拥有彼此就会所向披靡,这种没缘由的自信支撑着两人迈过春日的细语,夏日的灼热,秋日的落寞,抵达无名山坳入口时终究还是败给了冬日的凌冽,不得不向严寒的咆哮低头。

盗来的车像是为了报复似的在半路抛了锚,身上的财物也所剩无几,寒冷把丝丝细雨变成连绵不绝的冰刃,杰坚持把仅剩的棉衣套在悟身上,仗着身体素质优势到处寻找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然而再强壮的身体也无法抵挡低温的入侵,悟看着瑟瑟发抖的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也只能紧紧抱住脸色发青的杰,将生出冻疮的手塞到自己小肚子上。

两人餐风露宿,依偎在破旧的神社中用彼此的体温取暖。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何时受过这种委屈,第五天就发起了低烧,一直退不下去的热度和咽喉处的不适让人身心俱疲,肉眼可见的萎靡无论如何都掩盖不去,却还是强打起笑容宣称自己没事。杰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不想就这么坐以待毙,便打算去附近寻些活计以解燃眉之急。然而一个穿著灯笼裤打着夸张耳洞的未成年人,一没钱二没手艺,咒灵操术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所束缚,连装神弄鬼都做不到,自然没办法得到药物和住处。

每次的信心满满都会搭配同等频率的败兴而归,时间拖得越长,悟的情况就越发糟糕,杰把珍贵的食物留给悟,自己则对着野外求生手册去摘采不知名的野果充饥,好在还有些许咒力能用于强化身体,运气好时,偶然还能打下些野鸡野兔用于加餐。

食物只剩下半天份时悟叫住准备出门的杰,他饿得手都要抬不起来,半天才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融了一些的巧克力,小心翼翼地掰成大小不等的两块,哆嗦着把大的那块递给杰,自己则把小的那个含在口中慢慢抿,嗓子嘶哑得让人无法联想他原本的声音。

“实在不行的话,”悟说,“杰就丢下我吧。”

我不想成为杰的负担。

杰鼻头一酸,本就苍白的嘴唇硬是被咬出一道血迹,他仰头收回在眼眶里打圈的眼泪,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和着很早以前便利店赠送的廉价面包边,三两下解决掉巧克力后紧紧抱住悟虚弱的身体,如同自我暗示一般附在悟耳边喃喃低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发生什么我也不会丢下你。

悟笑了,明明脸色惨白嘴唇起皮,却笑得比杰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看。

或许是否极泰来,事情终于在杰几近走投无路打算以身犯险时出现了转机,村头性格古怪的老木匠对杰的死缠烂打烦不胜烦,不情不愿地松了口,答应收杰为学徒,约法三章一切要按照规矩来,不可提出任何质疑,否则随时都会将杰逐出师门。

杰喜出望外,一一应下苛刻到极点的条件,赶回神社想要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友人,却在距离神社不远的路边发现昏迷不醒的悟。大喜转为大悲不过是一瞬间,杰慌了神,打散在脑中不断循环播放的离奇想法上前确认,发现还有气息后将人打横抱起,心急火燎地赶到刚离开没多久的老木匠家,厚着脸皮伏在地上哽咽换取老木匠的帮助。

老木匠虽然性子生得古怪,心眼却没那么坏。他没有像杰想象中那样对他们百般刁难,而是厉声呵斥为什么不早点把人带过来,随即命杰把人抱进里屋,为烧得滚烫的额头贴上沾了水的毛巾,自己则拿着老旧的钱包摔门而去。门外摩托车发动机隆隆作响,没多久老木匠就又出现在里屋,后面跟着挎着医药箱的医生,两人挤开六神无主的杰,开始为烧得说胡话的悟诊治。

杰凑到跟前,抱住悟奋力挣扎的身体,阻止无下限的发动,眼看着尖锐的针管刺进手背,却因为血管过细埋深过大而多次拔出重扎。白皙上溢出的鲜红格外刺眼,悟的喘气越发粗重,断断续续的呼痛里伴着模糊不清的呜咽,唯一能活动的右手四处摸索,杰抱着尝试心试探性地把手伸过去,下一秒整条手臂都被抱进悟的怀中。

悟说杰我好痛。

悟说杰你别管我。

悟说别走。

悟哭了,明明抱着杰的手臂,却哭得像个被所有人抛弃的孩子。

×

老木匠终究还是没他自己形容的那么坏,他一边嚷嚷等悟病好就要把这俩只会添麻烦的祸星都赶走,一边在悟病好的那天收拾出两个干净的房间供两人居住,同时在村里很受欢迎的点心铺为大病初愈的悟谋了个差事,还不忘嘴硬给这一行为加上还钱的名头。

流浪许久首次接触的温暖让人心头一热,两人无以为报,只能更加卖力的把心思投入到挣钱上。老木匠说是木匠,说到底也只是因为最出彩的手艺是木工,涉猎范围并不限于木工,对载具修理玩具制造之类的手艺都颇有心得。杰勤劳肯干,跟着老木匠跑东跑西任劳任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到半年便学得有模有样,开始脱离老木匠的指导做活;那边悟天赋异禀,从笨手笨脚到熟门熟路用了不到一个星期,一个月后晋升为论谁看了都要夸一句的吉祥物,店里的手艺也被学了个七七八八,做出来的点心连老板都赞不绝口,当场指定悟为和菓子屋的下任继承人。

自从家里多出两个人,永远只有一种表情的老木匠不再经常板着个脸,态度也变得温和许多。他接受了身体状况大不如前的事实,不再对杰的所作所为指指点点,放任徒弟顶着他的名头到处活动。为大家排忧解难的人逐渐变成学成出师的杰,这么多年下来老木匠总算是落了个清闲,大部分时间不是缩在房间里鼓捣东西,就是坐在院子里看悟在隔壁店里忙进忙出,偶尔未杰搞出的小纰漏兜底,三个男人的生活意外地过得还算有滋有味。

比起较为内敛的杰,老人明显更中意把所有事情都写在脸上的悟。早饭时多出的秋刀鱼,果盘里盛满的手工糖果,对杰呼来唤去却坚决不让悟多付出一点劳动力,点点滴滴积累成纵容。杰对老人的偏心颇为不满,并对此提出异议;老人那边也寸步不让,念叨着徒弟和漂亮宝贝从层面上来讲就不一样。两人就为什么偏心,怎么会这么偏心展开了激烈的辩论,最终在悟确实长得很好看上达成了一致,这件不痛不痒的小插曲就这么作了罢。

然而好景不长,新年初诣后老木匠还算硬朗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朝着不好的方向一路狂奔,想尽办法也没能让情况出现好转。次年冬天遭遇百年不遇的寒潮,耗干了所剩无几的生命力,老人也不做过多留恋,于一个平常的夜里,随着悄然而至的大雪无声无息离去。

老木匠孑然一身,唯一的儿子走了有二十几年,两人便自作主张坐上子嗣的位置,用仅剩的钱财操办了一场还算体面的葬礼。葬礼上杰不能哭,悟不知道怎么哭,他们只剩彼此,只能紧紧牵住对方的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老人的遗容,直至人被推进铁皮箱,烟囱冒出一律黑烟。

整理遗物时,悟在老人工作台的玻璃板下发现一封写给两人的信,字说不上好看,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内容寥寥数笔,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旁边挂着的两枚做工算不上精细的戒指。

他们当然认得这两枚戒指,准确的说,是认识这枚戒指的前身。他们不止一次见到老人把玩装着戒指的盒子,一上手就是一整天,嘴里像是怀念什么似的念念有词。杰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很久后偶然从情报通千代婆婆那里得知,那是老木匠早逝的儿子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两人同时捡起落在地上的戒指,像是事先约好一般为彼此戴上,对视良久后悟抿着嘴迈出第一步,额头抵在杰宽阔的肩上。

不一会儿屋内就回荡起压抑的啜泣声。

——收下吧,好好活着。

如果说杰的情绪是小溪潺潺,那悟的绝对称得上是大河奔涌,杰身上好好一件衣服被悟的泪水鼻水浸了个透。只是罪魁祸首不思悔改,被害人也没有追责的意思,两人抱在一起哭成花猫,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哭累了就去厨房吃老爷子几天前就打包封存好的便当,吃完依偎在一起继续书接上回,直到眼眶里再也挤不出一丝水分,瘫在地上累得再也起不了身,这场无人知晓的哀悼才算是彻底结束。

一直处于树荫庇护的幼苗失去了臭着脸纵容他们的老树,独自承受风吹雨打,与人间疾苦无关的少爷吃了苦,经历了生离死别,体会到平淡的珍贵。两人洗掉了狼狈和悲伤,把高高在上的矜持与挑剔打包装好,扛起突然压到肩上的重任,一步一跌咧地摸索着前行。

杰的手艺稳定,不代表收入来源同样稳定,能在偏僻的山坳里大显身手的机会少之又少,大多数时间接触的都是些零散的杂活,报酬自然也不会高到哪里去;悟的精力主要放在家中,担下琐碎家务的同时还要兼顾店里的工作,每天从早忙到晚,到手的钱不多,却也足以支撑两人凑合着过下去。

吃腻了重样饭菜的悟提出要下厨时杰一百个不同意,不相信悟的厨艺是方面,最主要的还是在他心里悟和柴米油盐之类的东西搭不上边。这个被神明眷顾的人手里拿着的应该是精致美味的甜点而不是锅碗瓢盆,应该坐在正厅等待仆从上菜而不是在厨房里沾染满身油烟。

“可是我想做给杰吃,”悟趴在杰的床边,转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挺尸的杰,“不行吗?”

行,当然行,谁说不行他揍谁,夏油杰火速与前一秒的自己割席,摆出视死如归的架势坐回餐桌。悟的态度相当乐观,手上贴满创可贴也无法阻止其烹饪的热情,可新出炉饭菜的卖相实在是过于惨淡,杰不得不顶着悟满怀期待的眼神,硬着头皮把曾经是鸡蛋的料理往喉咙里咽。只是无论杰再怎么掩饰,也能从微微抽动的脸颊里对味道猜出个大概,悟不信邪,认为是杰的表现过于夸张,故意打击他的自信心,觉得就算再糟糕能糟糕到哪儿去。直到他亲自把自己做的东西全都吐出来,才明白为了他杰有多努力。

知道自己手艺糟糕的悟实实在在失落了好一阵子,好在他聪慧过人,潜心钻研几周后突然开了窍,避免了继续糟蹋食物,两人的饮食也算是真正步入正道。打从亲身接触了布帛菽粟,悟就再没挑肥拣瘦过,而是开始着手用简单的材料变出更多花样。他明白这已是两人共同努力过的最好结果,经历过真正的饥饿才会懂得饱腹的难得,顿顿饱总归是比隔顿饱要强上不少。

对杰说来,每天最幸福的时光是从结束一天的工作开始。

早上顶着晨曦出工,午饭是前一天晚上悟提前捏好的超大饭团。每当他和夕阳结伴,拖着疲惫的身子钻进屋内,悟会立刻放下手里的任何事,第一时间赶到门口,笑容满面地迎接杰的回来,同时附送一个结实的拥抱,用悟的话来说,这是感谢杰每天平安归来的小小仪式。

屋内的灯光黯淡却温暖,诱人的饭香顺着窗沿缝隙飘向屋外,饭桌上两人一边享用晚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交换着今日的琐碎见闻。今天的鸡蛋很便宜,吉田家的庄稼被动物糟蹋了个遍,一桩桩一件件,稀松平常却满是人间烟火气,拼凑出一副小却完整的人生百景图。

杰想这大概就是随处可见却无比珍贵的幸福。

一起睡的坏习惯则是在葬礼过去一周后养成的。

不算大的房子突然变得空空荡荡,不久前还回响在耳边的笑骂也恍若隔世。悟的甜品失去了专属试吃员,杰也无法做到倒头就睡,两人一时半会儿无法完全消化掉身边空出一人的事实,对着再也得不到回应的空虚感怅然若失。这种惆怅侵蚀进生活的每个角落,不大不小,却切切实实影响到两人的生活。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悟敲响同样无法入睡的杰的房门。两个被茫然给包围的人像一起流浪时那样,挤在坐垫上呼吸彼此的味道,翻来覆去地观看早古的黑白电影,直至依偎在彼此身旁双双陷入昏迷,一夜无梦。

就像巴甫洛夫的狗,之后每到就寝时间,悟就会抱着枕头,准时准点出现在杰的房间门前。通常杰嘴上总是会半真半假的抱怨两句,身体却很老实地往墙壁方向挪,让出足以供悟躺下的位置。悟倒也不客气,枕头一丢就往杰的怀里拱,睡梦中两人拧得像八爪鱼,四肢缠得难解难分。

记忆中他们也不是没在一起睡过,只是大多数时候两人都在进行被子和位置的争夺战,醒来时的姿势也不太雅观,经常一个半截身子下了地,一个恨不得把腿塞到对方嘴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脸对脸面对面,搂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觉到天明姿势都不带换。意识到两个男人一直睡在一起不太好之后两人也有尝试过纠正,却因为一个觉得身边少点什么,一个得不到安全感而无法入眠,双双顶上浓重的黑眼圈而告终。

眼下共枕已经成为固定节目,如果某一天悟没有出现在杰的门口,那么在当晚一定就能看到杰揉着眼睛钻进隔壁房间的珍贵画面。

硬要说一起睡带来的好处,大概就是方便杰随时监控悟的身体变化。

大概是那场病拖得实在是太久,落下的病根让悟的身体也跟着糟了重,冻不得热不得累不得,只要气温敢发生剧烈变化,人就敢直接在第二天趴窝。几乎隔三差五就要这么来上一遭,投入到医疗上花销就像是扔进无底洞,不能说太坏,但也好不到哪儿去,饶是精神强悍如悟也经不起折腾,每次生病都会用被子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独自窝在墙角生闷气。

对于悟的状况,杰倒是没那么悲观。他希望悟能恢复,却又暗自为悟不得不依靠自己而感到欣喜。他无视病人弱小的反对,亲手把食物一勺勺喂给卧床不起的悟,再用手搓热被针头扎出大量痕迹的右手,替换毛巾的时机也掌握得恰到好处。他对照顾曾经无所不能的强者的过程无比享受,每一句饱含歉意的低语都是上好的佐料,近似支配的感觉让杰爽到毛孔通透。

窗外乌云黑压压一片,病痛如期而至,折腾得悟根本无法起身。早上他拒绝了杰不出工留在家里照顾悟的提议,硬是把人推出了门,没想到午饭刚过没多久,偏头痛就开始在脑子里一蹦一跳地撒欢。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体力损耗,悟不得不放弃搁置许久的大扫除,和着水吞了几片药,带着对低气压的怨恨重新钻进被子里,暗自祈祷杰带回来的新药能早点生效。

等悟再次醒来,时针已经指向了傍晚六点,新药管用是管用,相对的副作用也特别明显,无力感代替头疼支配了身体,晚饭的准备流程硬生生被拖长了半个小时。

然而直到晚上八点都没看到杰挎着工具箱的身影,门外雷雨交加狂风大作,疑惑渐渐转变为对挚友的担心,在时针又走了一轮后质变为铺天盖地的不安。饭菜已经凉了大半,滚滚惊雷如同重锤敲打在被惊慌占领的心上,霹雳划过黑夜的同时也激起一些不堪的回忆,悟愣愣地望着不远处遭了雷,燃起熊熊大火的参天大树,阵阵浓烟中他恍惚看到女孩子的尸体,看到围绕着他们拍手的人群,看到被苦夏所困的面庞,看到头也不回的背影。

难以言喻的恐慌支配了悟的内心,他顾不上许多,拖着不太听话的身体,撑着伞挨家挨户打听杰的下落。

“千代婆婆,”敲到第七家时悟的半只脚已经踏入了绝望的深渊,却还是只能对着里面出现的人机重复已经说过六遍的话,“请问您今天有没有看到过杰?”

“这不是悟小子吗,怎么淋成这样,”千代婆婆认清楚来人后大惊,见来人神色慌张,赶忙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杰一直没有回来,”悟的声音里夹杂着惊慌,抓着老人的手带着些许颤抖,“我到处找杰,我找不到,千代婆婆,您,咳咳,您今天有看到过杰吗?”

“我不太记……你这孩子,别哭呀,先擦擦脸上的水,”见悟扭头就要走,千代连拖带拽地把人扯进屋,拿着干毛巾就往悟头上招呼,像给狗擦水一样一顿猛搓,“人老了记性不好,你总得容我想一想……我今天干了什么来着?买了菜,溜了狗,下午的时候跟着老头子一起下了地,下了地……对了!”

悟身体一震:“您想起什么了吗?”

“想起来了,下午的时候,我看到杰小子他提着东西,”老人一拍脑袋,“往村外去了!”

悟听到一声清晰的闷响。

他也很清楚,那是他坠入深渊,摔得粉身碎骨的声音。

×

告别了老人,悟并没有直接回到家中,而是如他初次寻回自我意识那般,浑浑噩噩地在村子里游荡。千代婆婆的话看似平淡,实则威力无穷,短短几个音节就抽走了悟的主心骨。

是因为早饭不够美味,还是因为他今早赶走杰时的语调太过粗暴?是忍受不了这种不宽裕的生活,还是厌烦了病人看护,不想再和他这种累赘呆在一起?

心里的头绪太多太多,悟却找不到杰离开的主要原因,也弄不懂究竟是哪里出了错。豆大的雨滴砸得人眼睛生疼,出门时穿的拖鞋在不知不觉中和伞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前方的黑暗一眼望不到头,老旧的路灯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一闪一闪地试图重新照亮露面,重复做着无用功。悟分不清从眼角流淌下去的究竟是雨滴还是眼泪,也分不太清自己和那盏路灯的区别,他只能死死抓住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迈动被石子划出一道道血痕的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村口的小路上。

村口的老旧车站年久失修,早就失去它本身的作用,只剩一条锈迹斑斑的躺椅横在一旁,和车站的残骸一同承受着似乎永无止尽的风吹雨打。除了增加一位受难的倒霉人外,悟的到来并没有让这片凄凉地得到什么改善,孤零零的躺椅上多出一个病怏怏的人,反而让画面看上去更加可悲。雨水的冰凉不仅没有带走复发的头疼,反而加速了体温的升高,悟睁大酸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通往村子的唯一一条路。

时针指向十点时,悟终于在无边黑暗中等到一抹微光。打着光的人披着不知道从哪儿顺来的雨衣,手上拎着两条个头极大的鱼,小心翼翼地注视着脚下,一步三打滑地往村内走来。悟强行撑起身体,定睛仔细看了半晌,发现来人正是让他在雨中等待了一个多小时的杰。

几乎要堆叠到嗓子眼的不安轰然倒塌,体内突然迸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悟顾不上还隐隐作痛的脚掌,不管不顾地往心心念念的挚友身边狂奔,却因为脚底打滑整个摔进满是建筑残骸的泥坑。新鲜出炉的泥人手脚并用从坑里爬出来,不等对面反应,便带着满身泥泞,扑进杰的怀里又哭又笑。

“悟!?”悟的出现过于突然,杰来不及放下手里的鱼,只能连人带鱼一起揣进怀里,“你怎么会在这?!身上怎么这么凉!?”

“杰,呜……是杰……”悟用尽全力往杰的怀里拱,把人撞得翻到在地也不松手,夹杂着喜悦的呜咽断断续续,“到处都找不到你,我以为你走了……”

“走?”杰一脸诧异,“我去哪儿?”

“杰一直,一直不回来,”悟答非所问,“我等了你好久,以为你……你去哪儿了?”

“我帮月岛老爷子修理洗衣机时,听他说村外的河里有很多香鱼,就打算借老爷子的渔具弄点鱼给悟补一补,”杰显然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去钓个鱼,却在村口捡到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的挚友,他慌忙解开雨衣遮住脏兮兮的猫咪,“我应该也跟老爷子说过,让他顺便告诉你一声今晚不用——难道他没告诉你?”

悟抽泣着摇了摇头。

“这为老不尊的老家伙……”杰用力地揉着眉心,对老人家的不靠谱叹为观止,结合眼前的情况脑子一转,便把情况梳理出了个七七八八,试探性发问,“难道悟是为了找我才……?”

悟乖乖点头。

“什么时候出来的?”杰强装镇静,拿出随身携带的手帕擦干猫咪的眼睛,压下从喜悦中渗出的晦暗,“药吃过没?”

“八,八点,”悟任由挚友把自己揉扁搓圆,情绪是收住了,眼泪还没有停下来,“吃过了,好苦。”

杰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看到这么狼狈的悟,无比骄傲的神子会因为寻找不到自己而陷入接近应激的紧急状态。凶巴巴的漂亮猫咪卸下防备,主动将最柔软的地方呈现在杰的面前,阴差阳错造成的意外带来的喜悦直冲天灵盖,随即扩散至四肢百骸,撞得人如痴如醉。一旦认清楚事实,另一种他长时间选择视而不见的情感即刻冲破挚友的幌子,大喇喇地浮出水面。只是眼下悟显然顾不上其他任何东西,现在杰要做的,就是用温柔让陷入恐慌的猫咪再次安心。

“听好了,悟,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抛弃悟,”杰不动声色收起情绪,摆出最温柔的姿态,亮出只有在哄小孩时才会使用的柔和嗓音,认真地看进对方眼里,一字一句做出这辈子最真诚的许诺,“永远都不会。”

悟愣了好一会儿,才半信半疑地看过去:“……杰再也不会丢下我?”

“不会。”

“不会一声不吭消失?”

“我保证。”

“不会再留我一个人?”

“到死前我都会陪在悟的身边。”

炽热的眼神坚定而温柔,悟用力戳了戳眼前饱经风吹日晒的脸,得到呼痛声后附身将耳朵贴上杰的心口,强劲有力的心跳一下接一下地敲打着鼓膜,一起一伏的胸膛是活着的最好证明。

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简单的我相信你。

当天鱼就经由杰的手变成比较失败的鱼汤,两人的关系在挚友上又叠上一层恋人,一起睡觉也在这天晚上从不带任何色彩的动词进化为带点颜色的动词,次日悟则毫不意外地发起了高烧。

虽然首次钓鱼的经历算不上愉快,鱼甚至是在出师不利且遭受鱼的挑衅后气急败坏用咒力打上来的,也不影响杰迷恋上钓鱼这项活动。彼时杰的手艺声名远扬,连隔壁村都来请他上门做工,跨过经济障碍的杰也终于能从不算稳定的收入中挤出一些,得到一整套属于自己的渔具,还在寻找钓点的途中捡回了一黑一白两只小猫。

就算悟的滤镜厚如瓶底,杰的钓鱼技术也跟好完全扯不上关系,经常杵在河边几个小时都见不到鱼影,脱钩更是司空见惯,偏偏又爱找理由为自己稀烂的技术开脱,什么天气不好气压过低鸭子凫水搅局,天错地错钓鱼的没错,几周下来人菜瘾大的名头已经传到隔壁村。

天公作美时悟也会跟着一起去河边。大多数时间他都抱着猫呆在搭好的帐篷下,要么一人两猫窝在一起睡觉,要么凑到旁边像杰观察鱼的动静一样观察杰的反应。钓鱼时的杰和平日里波澜不惊的好男友判若两人,上钩时欣喜若狂,和鱼拉锯时全神贯注,脱钩时恼羞成怒,起承转合一气呵成,感情真挚饱满,情绪挥洒自如,比任何电影都富有戏剧性,悟看一万遍都不会觉得腻。

猫和悟都属于典型的醉翁之意不在酒,猫在意的是连塞牙缝都不够的小鱼丁,悟则忙着记录杰钓鱼时的一举一动,除了侥幸逃脱的鱼,没人真心实意应援杰的慈善钓鱼活动。

不过就结果来说,悟收获了乐趣,猫收获了鱼丁,杰今天依旧没有钓到大鱼,但至少他得到了悔恨和不甘心。

×

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五年。

今年气温反复无常,前一天还暖阳高照,第二天就狂风大作。听闻河面已经被完全冰封时杰面如死灰,直到亲眼目睹厚厚的冰层才彻底死心,不情不愿地放下心爱的鱼杆,坐在院子里唉声叹气;看老天脸色过活的悟也跟着一起遭重,身体时好时坏,躺着的时候比站着多。好在久病之下积累起了还算丰富的经验,小毛病基本靠提前预防内部消化,大毛病挨几针躺一天基本也能管住个七七八八。

入冬后整个村子随着雪花的飘落一起陷入寂静,一年忙碌到头的两人这才得了些闲。窗外大雪纷飞,屋内壁炉里火光跃动,悟抿了一口热可可,给挤在窝里打盹的猫咪们盖上小毯子,又掖紧了可能会漏风的被角,这才慢吞吞地挪到里屋。刚洗漱完毕的杰盘腿坐在铺盖上,对着手机一脸苦大仇深,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恋人的到来。喚了好几声也得不到回应,悟的脸立刻就鼓了起来,一不做二不休,扬起被子将两人一起吞进温暖的黑暗中。

“悟!?”杰回了魂,一把掀开被子,头发在出来时被折腾得毛毛躁躁,“干什么!?”

“可爱的我可是洗干净了主动送上门,”悟紧紧搂着杰精瘦有力的腰,脸贴着干活锻炼出来的胸肌蹭来蹭去,抱怨道,“你却还在这里看什么鬼鱼线?”

“不是鬼鱼线,”杰心下好笑,又觉得乱吃飞醋的恋人分外可爱,不由得起了逗弄心,故意忽视悟圆溜溜的眼睛,“不同的鱼线有不同的作用,比如这个——”

“我不听我不听,”悟捂着耳朵疯狂摇头,拒绝配合杰的病情,捏着嗓子喊,“把人搞到手后就直接丢到一边?所以才说你们这些臭男人——”

不等悟把话说完,杰就亲自展现了什么叫身体力行,用一个深吻封住了悟还没来得及收尾的抱怨。

然而幸福是有期限的,倒计时往往都是从不起眼的小事开始。某天村子里来了几个穿金戴银的富商,试图用钱打破这片土地的宁静。恐慌和不安像蛛网一样四处蔓延,一时间人心惶惶,原本还算热闹的小村子以那天为节点开启了静音模式,陷入一片死寂。

杰的样子也不太对劲。

一开始还只是偶尔的愣神,之后逐渐演变成做事途中突然开始盯着窗外发呆,神游天外的次数明显增多,食欲也大幅度下降。按照杰的说法,是因为大雪封山和开发事件导致最近无所事事,忙惯了再闲下来反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空出来的时间。然而在悟看来,无论是泡到凉透的洗澡水,还是冷不丁从手里滑落的餐盘,一桩桩一件件摆在眼前,都是在提醒在乐园里生活了数十年的两人,某种他们不愿直面的征兆正在缓缓袭来,留给彼此的时间不多了。

悟愤怒过,难过过,也不解过,他不明白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杰和自己,对悟来说,和杰在一起的这数十年他已经得到了太多太多,是足够让他回味一生的珍贵宝物。他想要找到一切发展成这样的根本原因,又因为看到杰无比满足的睡脸而放弃深入探究,选择静下心过好时针转两圈就少一天的生活。

平安夜那天悟用精心制作做的小点心从隔壁换来了荞麦面的原料,打算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大显身手,却在傍晚时分从一脸严肃的杰那里得到了他要出去夜钓的消息。

悟擦干手上的水:“一定要去?”

杰回答:“一定要去。”

悟再次发问:“必须是现在?”

杰的眼神闪烁:“只能是现在。”

悟早就做足了心理建设,听到杰的话时并没有太惊讶,除了终究还是来了以外再无其他想法。他取下夹在刘海儿上的夹子,钻进卧室把找得到的所有能用来保暖的东西全都翻了出来,毛衣手套羽绒服帽子耳罩,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杰包成一个球,再把渔具和帐篷一起打包装进杰的大旅行袋中装好。

从家中到村口的这段路漫长而又短暂,脚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声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交流,悟没有像往常一样询问这次会去多久,而是一心祈祷这条路永远不要有尽头。直到他在茫茫大雪中发现破旧车站的废墟,回想起那个发生在冰冷雨夜里的热情似火的拥抱,才终于压不住深埋在心底的悲鸣,向杰发了问。

“杰”,悟双手绞在一起,局促地像个做错事后被人孤立的孩子,“你会回来吗?”

杰停下脚步,在苍茫的雪地中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身用几乎要把人揉进体内的力道用力抱紧悟,他吻着悟的额头说会,他把悟冰凉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说我永远都会回到悟的身边,他将挂在脖子上的金戒指放进悟的手中,说悟是我的归宿。

于是悟主动放开了拉着杰衣角的手,把人往前推了两步,像在家里目送杰出去工作时那样摆出最灿烂的笑容,送上最短暂却又最亲昵的吻,站在曾经和杰拥吻的废弃长椅旁边目送爱人的身影在雪地里渐行渐远,直至渺小的小黑点被纷纷扰扰的雪花淹没,彻底消失不见。

他们的分离安静又深情,一如他们在新宿街头的初见,火热的情感不会因为距离而产生裂痕,不会随着雪水的消融消逝得无声无息,反而会扫落时光为陈年美酒落下的尘埃,抚平所有经历过的挫折与坎坷,散发出能让人铭记一生的浓香。

回到家时用来煮荞麦面的水已经被熬干,万幸的是悟回来的足够及时,没有发生火灾,搭伙多年的锅也没有被烧破。猫咪蹲在饭碗旁边饿得喵喵叫,悟洗干净锅重新换水,把手工制作的荞麦面一股脑丢进锅里,设置好烹饪时间后,又为猫咪们添置了足以让它们活到被他人发现的那天的猫粮。

做完这一切后,悟关掉灯,熄灭壁炉里不再旺盛的火苗,从里屋里抱出两人共枕时所用的被褥,闻着残留在上面的杰的味道,幻想自己依旧被杰所拥抱,像每个等待杰归家的夜晚那样,躺在沙发上等待不速之客的造访。

×

五条悟一来就看到那个和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裹得严严实实地躺在沙发上。

“真的一模一样,”同类相斥此刻在五条悟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根本不在乎眼前这人还发着烧,一把掀开被子把人从沙发上抓起来,看了好一会儿才嗤笑着把人丢回原位,打量屋内的布置,“太逗了。”

“来了?”悟虽然有气无力,不肯吃一点亏的脾性却和原主如出一辙,“真慢。”

“那可真是抱歉,”五条悟的道歉毫无诚意,他注意到还在睡觉的黑猫前额那撮怪异又突兀的毛,忍不住提起黑猫的后颈仔细观察,引得白猫亮出爪子一个劲地想往五条悟的腿上挠,“毕竟我不像你,可是非常受欢迎的,所以——”

他呢?

五条悟装作漫不经心地发问。

“我还以为你能有多潇洒,也不过如此,”悟不屑一顾,对原生体的不坦率嗤之以鼻,“明知故问。”

“这样,”五条悟点点头,伸手对准悟的眉心,于指尖跳跃的咒力闪烁着淡蓝色的光,“那留着你也没用了。”

“动手吧,”悟老神在在,“反正杰永远都会回到我身边。”

“可他丢下了你,”诡异的对话让五条悟生出一种微妙的不现实感,“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你别搞错了,被丢下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悟的挑衅安静又锋利,仿佛他才是那个最终赢家,“只要你回收了我,我和杰的过往就会永远留存在你的记忆里,他就会永远陪在我——”

作为收尾人,五条悟觉得自己有义务听完分身的遗言,可事实上他连一半都没听完就强制结束了对方的生命,原因也不过是对同类的反感与嫌恶。从悟体内爆散的咒力如同漩涡一般席卷整间房屋,最终在精密的咒力操纵下归于平静,与慢慢合上眼睛的五条悟逐渐融为一体。

等到五条悟再次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消化数十年份记忆的咒力消耗过于剧烈,让人久违地回忆起遗忘许久的饥饿感。他收起跌落在地上的两枚戒指,学着记忆里的样子安抚了两只陷入应激状态的猫咪,熟门熟路地窜到厨房,捞起已经被泡得不成样子的荞麦面,再搭配早已配好的汤汁和小菜,开始享用分不清是早餐还是中餐的主食。

荞麦面泡发的口感对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家主来说实在是称不上好,可五条悟却还是一筷子接一筷子的夹起面条,不间断地往嘴里送。他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个想也不敢想的美梦,梦里夏油杰舍弃一手建立起来的基业,抛下他所珍视的家族,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大义,而他也为了不辜负夏油杰的选择奋不顾身,直接舍弃了五条的姓氏和维持世界平衡的义务,扑向那个只为自己敞开的怀抱。

事实总是与梦境是两个极端。结束与米凯尔的战斗后,五条悟没有立即返回高专,而是绕了个路,在犄角旮旯里找到当年夏油杰特意捉来,代替自己在不得不出差时为挚友解闷的猫又。小家伙定是顺着味道找过来时受到赫的波及,两条后腿被掉落的石块砸得血肉模糊,整只猫已经奄奄一息,却还是在看到来人后努力竖起仅剩的半截尾巴,喵喵叫着想让曾陪伴自己三年有余的五条悟亲手抱起自己。

五条悟不确定猫又出现在百鬼夜行的队伍里,究竟是夏油杰的有意为之还是无心栽柳。他愿意相信是前者,夏油杰一直都是个恶劣到极点的男人,把五条悟耍得团团转却毫无自知之明,最后留下得却只有无法释怀的别离。

五条悟没有像高专时那样拎起猫又后颈,他用轻柔无比的手法捧起无法动弹的猫咪,慢慢往掌心内凝聚足以一击结束眼前这条小生命的咒力。猫又拼上仅剩的一丝力气,扬起脑袋伸长舌头,越过无下限,用粗糙的舌头舔掉白皙脸颊上的灰尘与汗渍,用吻部去蹭五条悟抿得紧紧的唇,脖子上挂着的在五条悟强烈要求下由夏油杰亲手做的铃铛也随着一起叮铃叮铃。

五条悟没有躲开猫咪最后一次献上的亲昵,他看着眼睛已经半闭的小家伙,最终还是撤掉手心里的咒力。他没有像高专时那样对猫咪的亲吻百般嫌弃,第一次主动吻上这个只为了五条悟而存在的小东西。猫又感受到熟悉的咒力,虚弱地叫了两声,像是欢喜,像是道别,然后才满足地阖上那对金色的眼睛。

几曾何时,猫又的消失往往都伴随饲主的出现,然而三年级的五条悟却没能等到夏油杰的回归,放到现在,也不过是如浮云般的往事。他只能怀揣着青春的残片,亲手结束夏油杰的性命,现在又在命运的引导下,了结了当初因为胡闹而利用咒具制造出来的另一种不切实际的可能性。

五条悟不是不能吃辣的那种人,却被已经放了一夜的酱汁呛得泪流满面,即使用凉水冲洗眼睛也无法阻止泪水接受重力的召唤,如同断了线的珍珠般尽数落入碗底。他分不清这两行不间断从眼角滑落的水迹究竟是被谁的意志所驱使,平心而论,他主观认为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悟的,也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是五条悟的。

只是无论是哪个,他都不会承认就是了。

×

“所以,”家入硝子问,“你的感想是?”

“没有感想,”五条悟抬起白猫的上半身,眼看着猫的身体拉成老长一条,“甚至觉得有点好笑,抛下一切的杰也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男人,也没想到丢下一切的我居然会做出那种事情——啊,糟了好羞耻,我有点后悔了。”

“谁要你和夏油要搞出那种东西,”家入硝子嗤之以鼻,“活该。”

“毕竟人家真的很想看嘛,抛弃了一切的我们究竟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五条悟放下猫咪,任由它去和蹲在旁边打哈欠的黑猫团聚,把已经发黑的猫铃铛收进口袋,“而且一想到杰因为选择死亡而错过了那么可爱的我,我就笑得停不下来,硝子,你不觉得他会在地狱里后悔一辈子吗?”

家入硝子想说关我屁事,想说你们自己爱怎么玩怎么玩吧,然而在看到五条悟红肿得不太明显的眼眶后选择作罢,没有继续往新鲜的伤口上撒盐。

于是她点燃了许久不抽的烟,说也许吧。

end?

×

■■村里曾经有一对关系非常要好的兄弟。

他们一个谦和内敛,一个跳脱张扬,作为村里稀少的青壮年劳动力,深受村里的男女老少所喜爱。只是突然有一天,谦和内敛的那个不见了踪影,跳脱张扬的那个戴上了意义不明的眼罩,大手一挥买下了这片土地。村民们这才知道和他们一起生活了九年之久的悟,居然是了不起人家的大少爷。只是五条悟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后,并没有像村民们想象的那般赶走原住民,而是允许村民们继续在这里生活。村民们持怀疑态度,发现已经开进村内的各类大型机械全都消失在视野中后,这才彻底放下心。

只是悟小子不再像以往那样住在村里,听消息最灵通的千代婆婆说,他去了繁华大都市当了老师,平时工作繁忙,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有在每年圣诞节时,才有时间带着足以分给全村人的礼物造访这片土地。

就在五条悟离开村子的那年,村里时隔三年,终于又出现了除井上小孙子以外的新生命。孩子生下来时足足有4kg重,个头高大手脚修长,头发黝黑浓密,生着一对喜人的福耳,眼睛也同那位失踪多年的小木匠如出一辙,稍不注意就会摄人心魄。

而此刻距离五条悟和■■杰再次相遇,还差725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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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是刀,来不及躲了,嚼嚼嚼

怎么是:hocho:啊我服了:sob::sob::sob::sob: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