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五】序:从白日梦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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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cp倾向更偏咪中心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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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入硝子有时候会记日记,理由是庵歌姬的一个小建议。随口提出来,被家入硝子认真地实施。
日记这个东西有些玄妙,用笔记录时自己会变成自己故事中的第三者,用另一个视角试图解释,我究竟为什么要去做这件事。
为了承受和拒绝这种剥离感,家入硝子不断变换日记的内容,会写街上看到的有趣的东西,偶尔记录一些详细的故事,然后开始穿插一些病人的记录——从别人那里得到的东西。

当然按理来说,她不应该把这些东西写上去。
第一个原因是,那时候她还不是一名医生。不是一名正式的、有执照的医生。所以这样的行为被定义为非法行医,不应该留下任何诉诸了纸笔的犯罪证据。
第二个原因是,那时候她的病人也不是病人。是她每天出入时都会打个照面的、熟悉的人们,有同学、朋友、有时候也会有老师。而医者和病人之间不应该存在太多的情感联系,这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偏颇,让人产生额外的情绪,阻碍了物化的进程。
但她还是写下来了。并且写得很仔细。
于是她就这样在那些记录中发现了一个事实,一个关于自身意义的事实,比跟她同龄的孩子们发现的都要更早,也认识得更加明确。

但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样的话题需要一个特定的时刻和特定的气氛才能说得出来,而那时候他们都太年轻,五条悟对自己强大而疯狂的力量有一种排他性的痴迷,而夏油杰似乎在拼命地买空便利店里所有的香烟跟薄荷糖。与之相比家入硝子这种提早萌发的觉醒有点过于沉痛,连她自己有时候都会对这个理解产生困惑。
不能理解的共鸣是噪音。于是她只是在日记本上写下了那句话:医者是依存痛苦而生的职业。
她是靠者伤者而存在的。这本质上就是错误的。她的存在并不能证明这世界的拯救和悲悯,而是证明了恒久存在的的残忍和痛苦。

说不好这种觉醒是好是坏,一件事至少要过去十年人们才能评价它的利弊。于是她的日记变得越来越简单,变成了那种不带感情倾向的、单纯的记录。
午饭是拉面。小臂粉碎性骨折。左眼眼角膜受损。暑假。高中的最后一年。毕业两年。夏油叛逃三年。星浆体事件四年后。
和五条去了东京塔。

和五条去了东京塔。
这句话本身只是一个无意义的陈述句,但是文字本身便有着扭曲时空的力量,作为言辞,作为咒语,作为唤起回忆的钥匙。
所以有时候家入硝子会有点后悔自己写下了这句话,想要再涂改掉又生出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很奇怪的感觉,像是在否认自己的过去。
于是她就放任那句话留在了纸上,就像是她放任那段回忆留在海马体中央,过于清晰冷静的回忆,让人有些奇怪自己究竟是否经历过那件事情。

“硝子,”那段回忆里五条悟这样问她,“你有没有一个夜晚,独自俯瞰过东京?”
那时候的第一反应是五条悟的小习惯,对所有人都会直呼其名。第二个从脑海中冒出的就是零碎词句:夜晚,俯瞰,东京——独自一人。家入硝子叼着烟提炼了一下这句话里的关键词,再把这些词句组合了一下,放到句子最前面的那个主语上面。
于是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抬起头看了五条悟一眼:“你有的吧。”
五条悟也一样没有回答,只是把目光轻飘飘地放远。也许对于一个挡起眼睛的人来说远和近只不过是不同的字眼,看到的东西不会有什么差别。
所以如果换一个方式,家入硝子的手指无意识地弯曲又伸直,要怎么形容这件事呢?

至少要有一个前因后果吧。
只是这次似乎是没有什么前因,只有在此之前发生的另一件事。家入硝子去参加了医师资格证的考试,五条悟和她一起去了,坐上了从学校到千代田的电车,在一个没有人说话的房间里答完了笔试题目。
回来的路上五条悟提出了建议:“要不要去东京塔看看?”

于是他们就这样来了。家入硝子站在顶层,大风扬起刚到肩膀的头发,五条悟像少年时期一样,昂贵的术式只拿来轻飘飘浮在空中。
“怎么样?”家入硝子说,“物是人非了吗?”
五条悟答非所问:“还要再高一点。”
到空气都稀薄的地方,俯瞰这座城市,俯瞰霓虹灯背后每一个灿烂时腐烂的秘密。
嗯,家入硝子点燃唇间的香烟:“为什么突然叫我来这里?”
五条悟是这样回答的:“这是谁都没去过的地方。”
——我要带你去,谁都没去过的地方,见一见那些,谁都不曾得见的家伙。
他本来想说这句话吧,家入硝子轻轻敲了敲左手的指节。他们都听过的一句话,是谁说的来着?

“家入小姐……”
不是我说的,家入硝子这样想,但她还是立马从有点飘忽的回忆中抽离出来,看向对面坐着的西装革履的男人:“你继续说,你是来问什么的?”
“是想问一下,”对方这样回答,“五条悟和夏油杰的事情。”
五条悟和夏油杰,家入硝子歪过头想了一下:“我可以抽烟吗?”
对方做了个手势:“请便。”

五条悟和夏油杰,家入硝子在心底重复了一次,这两个名字实在是很奇妙。从什么时候开始五条悟和夏油杰像是被打上了某种烙印,提到其中一个就一定会联系到另一个,隐隐约约像是某种诅咒了,命运和姓名一起被绑定的诅咒。
而这时就会有不多的人想起那个第三人,名为家入硝子的少女,叼着一支烟冷眼旁观他们的青春,做了亲历者也做了见证者。
那么对此,亲历者和见证者的评价是,五条悟不会喝酒,夏油杰不会抒情。
这样的一个对比似乎是有点怪,但是她想不到更好的形容,也不是没有更好的,是没有更精准的。

当然夏油杰是抒情过的,没有人从来不经历情绪的爆发;五条悟也是喝醉过的,没喝过酒的人不会讨厌酒精。
而家入硝子看得出来人身上并没有那种让人不适的紧张感,那种被抛向历史、政治和行动的强烈的生存紧张,于是她可以放心地回忆一下,充满了偏见与独断也没有关系。
于是家入硝子从记忆深处翻找了一下,找出五条悟喝醉的片段。

“硝子,”那时五条悟问她,“如果不是那件事。”
“如果换一个人,如果换一个地方,如果你只是在这里遇到了我,你会爱我吗?”
家入硝子很诚实地回答:“我不会。”
“那爱我吧,”五条悟轻声说,“现在爱我。”
爱你吗,家入硝子弯下腰,把手指贴在他脸颊上。爱恨都是太奢侈的情绪,随便用会让自己难过,再说五条悟从没爱过,他怎么懂得什么是被爱。
那么,家入硝子问他:“你要爱我吗?”
五条悟抿唇,把醉意抿进谎言里:“也许要吧。”

所以,家入硝子点燃香烟,往后靠在沙发背上:“五条啊。怎么说呢,他……”
拖长的尾音和漫长的沉默。来人想了一会儿打破了这种寂静:“想不出来?”
“是啊,”家入硝子忽然笑起来,“你很难评价一个还没有死去的人。”
“那夏油杰呢?”
“他啊,”家入硝子说,“我们都没能看懂过他。”
“圣经中有一个比喻,说,通向真理的门是窄的,路是长的,”女人把烟从唇间摘下来,“对夏油来说,他的信仰,也是那个模样吧。”

对方握紧了双手没有说话,家入硝子突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好的情绪,从心底蔓上来的不耐烦,挂在脸上就是锁紧的眉头:“……所以你究竟要说什么?”
“五条悟,”这话对他来说好像有点难以启齿,“被封印了。”
家入硝子抬眼:“被谁?”
“夏油杰。”
“他还活着?”
“是。”他犹豫了一下,“应该是。”
这一点点的犹豫在神经敏感的人眼里已经可以被定性为谎言的特征了。烟灰抖动了一下落在地毯上,家入硝子没有相信这个说法:“你在场吗?”
对方摇了摇头。
“那谁在场?”
“很多人。七海先生,东京校和京都校的学生,一些没有计入档案的诅咒……”
“我知道了。”家入硝子打断他,低头掐灭手里的香烟。

长久的沉默会让人浑身不适,生理上的浑身不适,但是对于家入硝子来说这种沉默更像是常态,病人没有那么多话可说,医生不必说那么多话。
于是她抬起头,在香烟的余烬中看向窗外。
和矗立在市中心的东京塔不同,这里大部分建筑都属于结界的产物。每过一段时间连地面都会变化,所以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东西曾经真正存在过。于是就这样,有些东西的存在随着另一些东西的离开,逐渐消失在看不到门的房间里。
假如夏油杰死去了,家入硝子想,那他就是这样逐渐消失在了某一扇门后面。
假如夏油杰没有死去,家入硝子看着那支刚点燃就被掐灭的香烟,那么从此以后,他就要用另一个人的眼睛来看这人世间,而五条悟要面对的,是漫长悠远的、看不到尽头的孤独。
他们自己给予自己这样的结局。

家入硝子闭了闭眼,以此缓解太长时间不说话的不适:“乙骨——乙骨忧太,他去了吗?”
“应该去了……”那个人又犹豫了一下,“我只是来询问……来转达您的。”
“我知道了,”家入硝子说,“没有其他事的话,先请回吧。”

于是乙骨忧太站起身打开门。
门外站着五条悟,难得没有带着眼罩或墨镜,一身黑衣靠在门口抱着双臂,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
去给夏油杰扫墓。

乙骨忧太说好,毕竟他想不出一个拒绝的理由,就非常自然地穿上外套和五条悟一起出门,吃饭、买花、然后坐电车到郊外的公墓。
很少有人知道夏油杰还拥有一座墓碑,在这个诺大的城市的角落。毕竟百鬼夜行的善后事宜中没有人找到尸体、尸块之类能够直观体现夏油杰的死亡的证据,再算上诅咒师这个身份,夏油杰没有资格拥有一座坟墓。
坟墓意味着纯粹而长久的纪念,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什么人会长久地纪念作为夏油杰的夏油杰了。
所以这座坟墓从里到外都是由五条悟安排建造的,以他个人的名义。从前只有家入硝子和五条悟知道它的存在,现在多了一个乙骨忧太。

作为知情者之一,家入硝子曾经问过五条悟一个问题:“一座空坟,到底代表了什么?”
五条悟的回答是代表了死亡。
这完全是一句废话,坟墓本身就是因为死亡而存在的。但是直到乙骨忧太真正站在这里,他才明白了这句话也是有意义的,这座坟墓并不仅仅代表着夏油杰的死亡,它代表的是某种过去、某些记忆和某一部分五条悟的死亡。这种死亡意味着纪念,为了忘却的纪念。
五条悟用这座坟墓来提醒自己这一点。所以乙骨忧太相信那是一座空坟,但他也知道那里面有五条悟再也不能见到的人。

扫墓就要有扫墓的仪式感,就像前去拜访不能空着双手,大概是出于这个原因五条悟带了那束花,蓝色的、细碎的小花。
“杰,”五条悟对着那座墓碑说,“忧太成了非常厉害的术师哦。”

五条悟在说他自己,但在乙骨忧太听来,那句话的主人公应该是夏油杰。
也许这句话改成,杰也成了非常厉害的术师,会比较合理。

当然夏油杰也确实是非常厉害的术师。毕竟他对于乙骨忧太来说是个陌生人,陌生的敌人;所以他了解他的唯一途径就是战斗,亲身体验一次那种被五条悟承认过的强大。
乙骨忧太看到的只有两点——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和恐惧,这一点导向了夏油杰的强大;以及夏油杰自己的眼泪,这一点导向了某种奇怪的情感。
无论是悲伤落泪还是喜极而泣,眼泪都是一种非常极端的情感。而咒术师没有类似的情感。没有人告诉你何处是东方,只能靠太阳升起的地方来想象。

所以乙骨忧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幸运又不幸的:他见过这样极端而深刻的情绪。只不过那样的情感是出现在他自己身上。它解释了为什么他有了牢不可破的执念,和为什么有了所向披靡的力量。
夏油杰身上也有那样的执念。对所谓的信仰,对他口中的大义,对他曾经的挚友。

等量代换是初中数学课上的知识,乙骨忧太用这样的原则来理解夏油杰的执念,把他的眼泪套用在自己的眼泪上,于是他就这样定性了五条悟和夏油杰之间的感情:爱意。
不是那种长大以后要和忧太结婚的爱意,不是他让里香留在身边的爱意,不是天真却永恒的承诺,不是无知无觉的、还没有发芽的种子。
是某种更为理智、更为残忍、更加暴力、更加绝望和深刻的东西。

所以五条老师呢?乙骨忧太问自己,六眼能不能看到他们之间这种近乎绝望的羁绊?
或者说夏油杰呢,乙骨忧太抬头去看五条悟,那个人是否意识到了与他的大义相悖的私心?
也许是有的,乙骨忧太沉默着站在那座墓碑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夏油杰选择了五条悟。
就像五条悟选择了乙骨忧太一样。

和高专的其他人不太一样,五条悟坚持用对战的方式来训练乙骨忧太,用那种无可辩驳的强大来唤醒他的潜能,禁止他使用咒力,用最原始的体术去调和这些被唤醒的力量。
五条悟带他来这里,大概就是因为今天早上他问了一个问题。

“不能用咒力,”五条悟在训练室对着他竖起一根手指,“也不能用术式。”
“可以用刀吗?”
五条悟挑起眉梢看了他一眼:“可以。”
于是乙骨忧太单手握住刀柄,用指尖去感受柄卷粗糙的质感,然后等他回过神来,刀尖抵在五条悟的无限上,与心脏相隔一寸。

严格来说乙骨忧太从来没有真正杀死过一个人,所以这样突如其来的、由自己散发出的威胁感没有吓到五条悟,却吓到了他自己,让他差一点就松开了那把刀。
然后五条悟捏住了他的手。
“不要收刀,”五条悟盯着他的眼睛,“有什么感觉?”
难以置信、兴奋、犹豫、紧张——乙骨忧太张了张嘴:“……我不知道。”
于是五条悟没有说话,等他把那些混乱的思绪一点一点厘清。
乙骨忧太问他:“老师是不是故意放水了?”

五条悟没有回答,于是乙骨忧太开始困惑,从他的问题想到五条悟的动作,从五条悟的动作想到他脸上微妙的表情——五条悟刚才微笑了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呢,他捏紧了刀柄,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微笑呢?
是一种很奇怪的笑,仿佛透过刀尖或者瞳孔笔直地看向了自己的未来,就好像如果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对战练习,五条悟会决定要死在这里。
于是乙骨忧太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五条悟选择了他。作为最终的结束。
就像夏油杰选择了五条悟一样。

但与夏油杰不同的是,五条悟还做了介错人之外的选择。
于是乙骨忧太闭上眼,手臂用力,刀尖穿透心脏。
虎杖悠仁睁大眼,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看向贯穿了心脏的长刀,乙骨忧太没有给他问问题的机会,反手拔出刀,手指按在伤口上发动反转术式。

所以五条老师很擅长做无罪推定。乙骨忧太收起刀,接住因为失血而昏迷的学弟。
他推定乙骨忧太无罪,于是有了第四位特级术师;他推定虎杖悠仁无罪,于是即使他自己被封印,还是有他留下的力量扭转着天平。
也是五条悟,花了十年,为他的青春做出了无可辩驳的无罪推定。
然后他又花了一秒钟,认定面前的人有罪:唯一一个有罪的人领获了他的死刑。

火焰和灯光不同,跃动的光源下每一秒的阴影都不一样,乙骨忧太就在这样流动的光里看向虎杖悠仁,这个少年身上带着五条悟咒力的气息。
这是五条悟用来认定他要保护的对象的气息,夏油杰坟前也有那样的味道。

夏油杰的墓碑前很冷清,除了那种凉冰冰的咒力之外只有五条悟带来的那束花,被雨丝打湿了外面的玻璃纸,扎不了根也发不了芽。
本来想给你带玫瑰的,五条悟对着坟墓说。只是红玫瑰有点太秾艳,白玫瑰有点太寂寞,所以也许永恒的孤独的长路上,缕丝比玫瑰开得更长久。

可惜夏油杰从来没能为那束花亲口感谢他。夏油杰不常表达感谢这种情绪,或者说他不常表达任何情绪。他更喜欢发问,用得到的答案来构造他自己的观感。
所以他会问五条悟:“悟怎么看这个世界?”
“三千年前的橘子林,”五条悟说,“全部都是烂橘子。”
夏油杰笑了一声:“是吗。”
五条悟不置可否,抬起手臂垫在脑后:“所以杰怎么看?”
夏油杰看了看自己的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五条悟对此很不满:“那我呢?”
夏油杰抬头看他:“什么?”
“我,”五条悟说,“杰怎么看我?”
这个问题一时间没有准确的回答,夏油杰想了想:“悟是怎么长大的?”

五条悟答得倒是很快:“很孤独的长大。”
也许有人对他千依百顺,但这不妨碍天生聪明的孩子从娇宠和纵容中窥到一丝寂寞——没有人教他怎么当一个小孩。属于童年的天真无辜被束之高阁,直到有了可以托付的对象,才像觉醒一般姗姗来迟。
于是夏油杰笑了:“所以你是小朋友。”
这个答案五条悟很不满意。毕竟小孩子最不可能拥有的特质是强大,而五条悟生来就代表着这一点。这就意味着夏油杰判断失误,五条悟不可能当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朋友。
于是五条悟直观地表达了这种不满。“杰知道的吧,”他说,“如果我想的话,整个世界可以是我的。”
夏油杰愣了一下:“……那有什么意义呢?”一个人拥有整个世界,不过是延续了永恒的孤独罢了。
五条悟就笑起来:“哪有什么意义呢。”

但是意义是很重要的,起码对于夏油杰是很重要的。什么是意义,意义从何而来,这是内省的人必须要回答的问题,是他面对自己时最重要的筹码。
有人会把夏油杰后来的行为形容为心理崩溃,毕竟看起来确实像那么回事。但是要从他自己的角度来说,那些普通而平淡、没有什么波澜的日子才更像是某种漫长而折磨的崩溃。
因为他不能接受这种支离破碎的结局。
不是不能接受天内理子的死亡,不是不能接受任务失败的事实,是不能接受她的死亡如此的寂静无声,不能接受没有人承受失败的代价。
有人为此流血、有人为此流泪,然而这样起承转合的三幕戏过后却没有高潮,于是在这样一成不变的氛围中夏油杰一个人承担了失败的代价,其他演员只把这场血腥的闹剧当作一段过去。

从前夏油杰会想,最终压垮他的究竟是什么?
后来他修正了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被压垮,他所面对的只是一种觉醒时的愕然和抗拒,而那个所谓“崩溃”的过程,也是他一点点变得更坚定的过程。
所以对于夏油杰来说,他更想把那个小村庄定义为某种终点,在那里他突然意识到,他看到的牺牲是无谓的,他的情感付出后没有回音,他的努力化为泡影,而有人必须为此负责。
不是他自己,不是五条悟,不是伏黑甚尔,不是任何一个明确的凶手。

杀人者藏在东京的街头,藏在郊外的小屋,藏在每一束阳光和每一丛阴影里,而他要做的是肃清和复仇。
而当他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他的意义被洗刷了,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那不是可有可无的过去,而是被迫落在他肩头的、一段伟大而落寞的历史。
于是一年以来的挣扎在这一刻结束,是计算器上被重复按下的按键,归零、归零、归零,只能是零;没有一点留下来的东西,也没有负一个苹果的悖论。
从这一刻重新开始,象牙塔蒸发在倒流的时间里,夏油杰蒸发在十六岁的夏天。

有人曾经问过夏油杰,你在杀死过去的时候,最后想到的是什么?
这个答案很不固定,毕竟人在一瞬间回忆起的东西往往是重叠的,许多个过去会被揉杂在同一秒钟,把它们关联起来的是他不愿意承认的笑容。
某一次任务结束后,他背着晕倒的五条悟回到学校,等在医务室的是同级和学弟,夏油杰看到三张不同的脸上一模一样的表情,莫名其妙就觉得很好笑。
最后一个夏天,五条悟吻了他,在少年第一次陌生懵懂的性爱结束之后,夏油杰看着他忍不住要勾起嘴角。
那都是只有自己才懂自己的笑容,也知道那些都是一模一样的笑容,那样的微笑其实还有很多,当时没有想起来,以后也不能再去回想。

但是还有一个个例,唯一一个个例,是他一直在回想的,那双蓝色的眼睛。
其实对于夏油杰来说,那双眼睛和那个人是分割开的,五条悟是五条悟,六眼是六眼。五条悟是他的挚友,六眼是五条家阴魂不散的鬼神。
但现在不一样了,夏油杰靠在榻榻米上点起安神香。
五条家在新的六眼出现之前已经趋近腐烂,当然到现在仍然保持着这样的趋势,直到五条悟终于真正意义上的睁开了那双眼睛,他成了五条家活着的新神。
所以就像五条悟说的,夏油杰盯着徐徐上升的烟雾,如果他想的话,整个世界都可以是他的。

那句话诞生的地方非常特别,在东京塔的上方,高度没有计算过,但刚好能够让年轻的神明第一次低头俯视他的人世间。只是没测算过的距离不大精准,仍然会看到有人穿过塔下的道路。
于是夏油杰问五条悟:“你相不相信,东京塔的顶端就是天空?”
然后他自问自答:“我相信。”
“那就相信吧,”五条悟低下头对着东京张开手掌,“这个烂人遍地的世界也需要一点理想主义者。”
于是连带着整个世界一起,夏油杰被埋葬在了五条悟握在手心的故事里,只是那个故事尚未开始时,有人的坟墓却早已挖好。
只可惜夏油杰最终的归宿并不是一座坟墓。他最终的归宿是一个拥抱。

也是在那个拥抱里,夏油杰突然明白,他的大义里也有私心。他只是借着一双眼睛去回想五条悟,回想五条悟少年时的模样,直到连那个五条悟自己都被困死在他的回忆里,夏油杰抬起仅剩的左臂搂住他。
“来世再见。”夏油杰说。
五条悟说好,但他也知道这是一句假话,也许他还会有往世,但他一定不会再见到夏油杰。
轮回的定义是什么呢?不遂人意,不尽己意,不知前,不知后,随过去所为,从因缘业力,生死流转于六道之间。
由此夏油杰不会有来世了。
他知道他做了什么,他也知道他会做什么,某一个时刻过后,他就这样选择了自己的死亡。
另一个人也是这样选择了你。

这样说其实有点奇怪,毕竟这个人现在成为了夏油杰,继承了一具肉体也继承了这具肉体的过往,借这些过往来到了五条悟的面前。
于是五条悟抬眼看向夏油杰,额头带着缝合线的夏油杰。
一切具象的存在都只是为了让虚幻的东西有所依存,就像灵魂终究需要肉体来说出精神,但是此刻五条悟却明明白白地看到了这个具体上包裹的虚伪,这个人并不是他想见的那一个。

于是他想起夏油杰。
一个人站在面前时想起他似乎有点奇怪,五条悟想,但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中,人容易跳进第三视角。
在这个视角中他们已经僵持了五分钟。五分钟前他闯进了夏油杰的房间,正碰到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打开了一些未成年人不该随便乱看的网站,就是那种人们经常拿来开玩笑的滑稽场面,夏油杰差点连裤子都脱掉。
夏油杰有点尴尬,这场面放在谁身上都会尴尬,五条悟却不,一脸直接地盯着夏油杰的下身。

夏油杰只好随手拿起个枕头挡在腿上,姑且当五条悟是有急事才来找他的吧:“……你干什么?”
可惜不是,五条悟来找他纯粹就是因为无聊。于是他就凑上来看夏油杰的电脑屏幕,挡住了夏油杰的视线。
五条悟拖动视频的进度条:“杰看这个东西就会勃起诶。”
夏油杰很烦,于是开口怼了他一句:“你没有性欲吗?”每个人都会有吧,至少大部分人是。
“不会,”五条悟嘟囔,“好陌生的东西。”
要说五条悟也是十六七岁血气方刚的年纪,没有偷偷看过这种东西夏油杰是不信的,反正他现在也被五条悟搅得没了兴趣,不如过来逗逗这个封建家庭的大少爷:“真的吗?每个人都会有的吧。”
五条悟又否认了一次:“我没有。”

要是随便换一个别的什么人,夏油杰一定会觉得这是假话,毕竟性欲这种东西很有趣,每个人都有,但是每个人都不可能承认的太坦率。
但是放在五条悟身上这个东西就真的有可能,毕竟他从来没见过五条悟有任何这方面的需求,甚至对性欲的先导条件也没有什么兴趣——他也不会爱谁。
陌生的东西总会让人害怕,夏油杰突然想看看五条悟会不会害怕,于是他突然站起身把五条悟挤在书桌和他自己之间,成功地从六眼里读出了疑惑。
夏油杰伸手揽住他后脑勺,额头贴着额头放轻了说话的声调:“那我们做个实验。”

五条悟有点不自在,但还是靠在书桌上没有动。
“我现在离你这么近,”夏油杰带着一点点恶意问他,“你害怕吗?”
五条悟似乎想摇头,但是又莫名其妙地动弹不得,于是只能轻声说了句不,然后为了这句话带来的异样而咬住了舌尖。
夏油杰继续问:“那恶心呢?生气?”
扣在他脑袋上的手好像松开了一点,五条悟微微摇头。
夏油杰偏过头:“术式。”
“嗯?”
“无下限,”夏油杰轻声说,“关掉。”

术式褪去的很突然,夏油杰的额头轻轻撞在五条悟的额头上,少年人的头发很软滑,像小动物的皮毛。
然后夏油杰闭上眼,嘴唇贴上五条悟的嘴唇,舌尖勾住五条悟的舌尖,浅尝辄止的一个吻。
“那现在呢,”夏油杰贴着他的嘴唇,“你害怕吗?”
五条悟在这个吻里咧嘴笑了:“我有点恐慌。”
于是夏油杰伸出手触摸他,从衬衫的下摆伸进去,从腹肌延伸到胸口,手指在肌肉上按出小小的凹陷。
这只手很烫,至少比五条悟的体温要热,暧昧的摩擦里升起火来,五条悟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硬了。
这下他确实开始恐慌了,按住夏油杰的手,试图避开这种碰触:“……怎么办?”
夏油杰乐见其成:“自己解决啊,总不至于我来教你吧。实在不行就冲凉水,立竿见影。”
好残忍的一个人!五条悟说,把我弄硬了自己撒手不管。
好残忍的一个人,五条悟想,生生把他拽进烟火气里,又亲手把他推了回去。

所以夏油杰还是死了,五条悟蓦地想到。
所以这件事很具有戏剧化的讽刺,他又皱起眉,有人来替夏油杰完成他的遗愿,只是那些他愿意为此抛弃一切的东西,已经不再是他创造时的模样。
真可惜。
我要说安息吧,有人继承了你的意志,继承了你,要去完成你的遗愿。
我也要说愤怒吧,在地狱的某处睁开眼看看,看他如何夺走了你的一切,看他如何扭曲了你的夙愿;然后回到这里,一把火烧光这个平原,从头开始。
从头开始,五条悟说,我们换个话题。

“行啊,”夏油杰说,“想说什么?”
“我,”五条悟点点胸口,“杰怎么看我?”
“你啊,”夏油杰点燃叼在嘴里的烟,“小朋友。”
这样实在是有点跳跃了,上一秒还在讨论世界有什么意义,下一秒就说起了他自己。但正因为如此这个答案才足够真实,真实到五条悟再回看这段莫名其妙的对话,甚至怀疑它究竟有没有出现过。
但他清楚地记得夏油杰后来问他的那句话。
是因为最强所以是五条悟,还是因为是五条悟所以是最强?
你曾经说你爱我,五条悟想,那我是你寄托爱情的对象。但是难以想象像夏油杰那样的人,会在这个世界上对什么人致以爱意。
所以说啊,五条悟问自己,在夏油杰眼里,究竟是因为我是五条悟所以爱我,还是因为爱我,所以我是五条悟?
不好说,他给出结论。这种问题答案总要在醉时或者梦中去追寻。

也许正因为他如此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所以从东京塔回来的那天,五条悟喝醉了。
他很少做梦,几乎没有做过梦。
他也很少说爱,很少说喜欢。情啊爱啊太单薄,毕竟只是人类与人类创造的东西,如果说了永远爱他又能如何呢,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永恒太长太远,他们可以描述,但是无法想象。所以五条悟不想说,夏油杰也不愿意说。
而在那个梦里,他仍然站在塔尖之上,抬头,望见整片星空里曾对他说话的夏油杰。
然后他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扯着纸杯电话的一端,对夏油杰说你来吧。
你来吧,好不好,来东京,我们去看雪。
夏油杰的声音听上去依旧年轻:“我已经走了。”
“这样啊,”五条悟说,“你要去哪里?”
“谁都没去过的地方,”夏油杰回答,“那里有……谁都不曾得见的家伙。”
五条悟有点困惑,但他还是固执地说了:“那我要和你一起去。”

然后家入硝子喂给他解酒药,给他掖好被角,站在黑暗的房间里轻叹了一声。
五条悟不肯就这样罢休,起码有一部分的他不肯就这样罢休。那一部分属于少年,那个少年牵住了转身离开的女人的手。
硝子。他问,你要不要爱我?
家入硝子轻轻叹了口气:“也许要吧。”
当然她也很清楚,她不会,五条悟也不会。只是他们三个被拘禁在三年的过往里,审判庭上方有人敲下法槌,忘不掉过去的人,被判处永远重复过去。

“那么,”五条悟问她,“如果不是那件事。如果不是之后发生的所有事。”
如果换一个人,如果换一个地方,如果你只是在这里遇到了我,你会爱我吗?
“不会,”家入硝子承认:“我不会。”
然后她吻了他的额头。
于是那一瞬间五条悟觉得,死去的三年与他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近到能透过家入硝子的吻看到夏油杰,看到夏油杰的身后时钟在倒退;可是那个穿着袈裟的背影还隔着一条河,浓雾从河面上蒸腾,他们永远看不到故乡。

五条悟抬头看着羂索的眼睛。
你曾经到来,我也知道你终将离去,如果我不能阻止你的离去,那就让我致以我最后的敬意。
夜蛾正道曾经说,夏油杰选择了不同寻常的道路;而五条悟看他,杰是选择了他自己。
最残忍的暴力是强大,最痛苦的凌迟是晚熟。在这样的凌迟中五条悟伸手合上了夏油杰的眼睛,而羂索兴致勃勃地抬起手。
晚安了,五条悟。

晚安了,五条悟想,现在开始哀悼吧。
从夏油杰死去的那一秒,有人已然开始哀悼,哀悼自己的死去。为了那个活在夏油杰心中的、肆意热烈的少年的逝去而守灵。
而漫长到看不到尽头的丧期从现在开始。
丧钟为谁而鸣?
丧钟为我而鸣。

而那些让人烦闷的钟声响起时,伏黑惠刚刚回到自己的宿舍里。
五条悟曾经说他的房间不像青春期的男孩子,参照物是虎杖悠仁和十年前的五条悟自己,他们的房间只能勉强说是房间,袜子不出现在桌上就算整齐。
伏黑惠的房间就很整洁,不但很整洁还很空荡,没有什么零碎的装饰,全都是最基本的生活用品。
所以来人就对这种空洞发表了意见:“一点人味儿都没有啊。”

虎杖悠仁,或者说两面宿傩,盘腿坐在伏黑惠床上,正对着门口走进来的少年,盯着来人的脸,用一种伏黑惠很熟悉的目光。
两面宿傩的目光。
面对这个诅咒,伏黑惠的本能反应就是戒备,当然也是因为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只能被迫进入战斗状态。
但是两面宿傩没有展现出那种状态,起码没有展现出任何的攻击性,只是坐在他床上盯着他看,看着他走进门,突然停下脚步,关好门再打开灯,然后像受到威胁的动物一样绷紧了浑身的肌肉。

两面宿傩看着他:“这么紧张?”
怎么能不紧张,面对着这种压制性的目光,里面是无可辩驳的强大,和让人毛骨悚然的、无可救药的迷恋。
这种眼神让伏黑惠很不安,不仅仅是受到威胁,更是一种洗刷了认知的不安。
毕竟他曾经也见过这种力量,只是它们被隐藏在一个人轻佻的微笑和看不见的眼睛后面,于是这样庞大的力量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威胁,只是偶尔在眼罩和墨镜后面露出冰山一角。

五条悟最初见到他的时候是多大呢,伏黑惠突然有点走神,十七岁还是十八岁,总之和他自己现在差不多的年龄。伏黑惠在这个年纪还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但是五条悟似乎已经经历过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
当然这样说也不准确:伏黑惠也遇到过可以被称之为惨剧的、能够写进剧本里的故事,只是他经历那些的时候,还不懂得它们意味着什么。
而五条悟懂得,所以在伏黑惠看来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五条悟还是会像少年一样大笑和打闹,就像他已经忘记了曾经发生过什么。
这是逃避还是拒绝,或者说他真的不太在乎,伏黑惠有点在意,偶尔会抬起头看一眼五条悟会做什么。
五条悟会发呆,对着窗外,对着教室,对着高专门口长得看不到头的台阶。
伏黑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级一级从台阶上走下去,坐在最下面的那一层,五条悟收回了目光。

所以伏黑惠有时候也很好奇,五条悟为什么会来找他,是不是从某种角度来说,自己曾经无知无觉地参与过他的过去。
五条悟对于这个问题没有什么解释,甚至连一些客套的说辞都没有,一见面说的第一句还是一句意义不明的话:“……确实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哈。”
所以伏黑惠会觉得五条悟肯定认识自己那个不靠谱的父亲,五条悟确实也透露过一点点他们曾经见过的事实——他问过伏黑惠,还记不记得那个男人。
伏黑惠的回答是不记得了。
于是五条悟说,想知道的话随时可以来问我。
“不想知道。”伏黑惠说。那种人的事情他也不想知道。
当然换一个角度来看,其实不是不记得,是不想记得;也不是不想知道,是怕结果让自己失望。有可能是得知了某种牺牲和付出之后的愧疚,也有可能是最坏的打算成真时的黯然。

五条悟当时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脸,把这个答案当作一种敷衍。
但这是真话,怎么能指望一个连妈妈都不记得的小孩子记住自己的父亲。
虎杖悠仁曾经很好奇伏黑惠和五条悟的关系,听说他六岁多的时候就认识了五条悟,便得出了一个结论:比起老师的话,五条悟岂不是更像伏黑惠的父亲。
伏黑惠立刻否认:“不可能。”
老师这个词有可能不好定义,但父亲这个词实在是太过精准,而五条悟的每一面都和这个词毫无关联,对伏黑惠而言他算是恩人,但有时候会觉得五条悟在把自己当一个玩伴。
但也只是偶尔而已。五条悟和他隔着很远的距离,是物理上不能弥补的距离,像台阶的第一层和最后一层。
距离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无奈的事情,长的距离让人死心,短的距离让人绝望。现在伏黑惠和两面宿傩之间的距离就有点太近了,近到他能碰触到两面宿傩尖锐而赤裸的目光。
他经常被这种目光盯上,长此以往甚至能准确地分辨出站在那里的究竟是虎杖悠仁还是两面宿傩,但他是第一次与这样的眼神正面对峙,去观察窗里窥探着他的人。

那种目光里有一些他没见过的东西,比如奇异而赤裸的好奇心——你很难想象这世界上有什么值得一个如此漫长的存在产生好奇。而剩下的他见过的东西也曾经出现在他自己的眼睛里,一种隐秘的、狂热的、冰冷的迷恋。
伏黑惠突然有了一个诡异的想法:两面宿傩的瞳孔一直是漆黑的圆。
猫的瞳孔,伏黑惠忍不住又想,不只是光线的变化,在看到猎物的时候也会缩小。

“老师的眼睛……也是这样。”
“是吗,”五条悟摘下墨镜,“惠会经常看我的眼睛吗?”
这就不太好承认了,毕竟五条悟不经常露出双眼;但解释成好奇似乎有点牵强,伏黑惠一时间有点卡壳。
于是五条悟突然贴过来,紧紧盯着伏黑惠的眼睛,两秒钟后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惠的瞳孔缩小了。”
因为你突然靠过来吓了我一跳啊,伏黑惠有点气恼,正常人都会被吓到的。
五条悟什么也没说,哼着歌把墨镜别在脑袋上,大概是逗弄伏黑惠很有趣吧,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
伏黑惠还沉浸在少年人多有的、小小的恼羞成怒里,没注意到五条悟什么时候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直到他突然回过头来,对着小朋友眯起眼睛笑了一下:“惠要不要跟上来?”
那个微笑实在是有点过分了,那种目光也有点突兀了,被奉为宝石的眼睛突然流露出玻璃珠一样的稚气,好像谁能抓在手心里似的。

于是在瞳孔刺穿瞳孔时有什么东西改变了。某些东西突然被击碎,又以另一种方式重新矗立在伏黑惠面前。有一些敏感缱绻的、难以启齿的东西,也有更加不容置疑的东西,像念出咒语也像诵读经文,轻声说来吧,哭我、笑我、走向我、望着我。
于是伏黑惠抬起头。
一分钟早已经过去,剩下的是有点手足无措的少年,伏黑惠叹了口气站起身,伸手拉起坐在他床上的虎杖悠仁。

关上隔壁房间的门时伏黑惠没有转身,盯着那扇普通的木门看了一会儿,门后藏着一个人有两个灵魂,实在是让人无法安心入睡。
作为诅咒的另一个名字,两面宿傩存在的时间太长,长到连五条悟都无法否认;而他的强大也是如此,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超越了现世的神子,被每一个见证者记录在每一个档案里,铅字下有一个漫长到穿越时间的灵魂。
两面宿傩,伏黑惠无意识地读出这个音节。虎杖悠仁死亡事件发生后,他在档案里读到过这个名字。那些档案被归类为不重要但不能销毁的行列,记录人似乎是同一个人,采访时都是面对面。
有人说:坐吧。

七海建人拉开椅子坐下。
“我们这次来,”对方环顾了一下这间普通的咖啡厅,“是想问一些关于夏油杰的事情。”
他也没有拒绝的权利:“具体是什么事?”
“他在叛逃之前,有做出什么特殊的举动吗?”
“我没有看出来。”
“不太特殊的举动也可以。你能想起来的内容,请知无不言。”
“不太特殊的举动,”七海建人沉默了一下,“这算是某种立场调查吗?”
对方看上去也有点疲惫:“没有那么严重。”
七海建人没有说话,用纤细的勺子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对面的男人翻动了一下面前的文件,放下笔将双手交叠在身前。
“那么说说别的吧,”他说,“夏油杰离开之后,你做了什么?”

还声称不是立场调查,七海建人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我偶尔会想起他,看到五条的时候。”
“那么,”对方握紧了双手,“五条悟是怎么想的?”
七海建人思考了一会儿才得出比较精准的结论:“他看上去忘记了……但也不像完全忘记了的样子。”
这算是某种回答,也可以理解为不愿意回答,来问询的人犹豫了一下没有记录,将话题换到了另一个人身上:“说说家入硝子。”
这个倒是很好回答:“我跟她的交往不是非常多。不至于有私下里交流的程度。”

男人不置可否:“他们有跟你提起过夏油杰吗?”
七海建人还是犹豫了一下:“有。”
“是吗,”男人淡淡地回应了一下,“都提到了什么?”
“记不清了。”反正都是以前的事情。
他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这些事,给你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七海建人轻微地皱起眉头:“给我的感觉?”
“对。”男人用笔敲了敲指节,“征兆、感觉、信息,都可以说。”
“感觉是,”七海建人拧着眉心斟酌道,“只要夏油杰活着,他们就不是游荡的孤魂……但是他已经死了。”
“你能够确定夏油杰已经死了?”
“他们能确定。”
“……好,”男人沉吟了一下,“还有什么?”

这样的话说出来有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释然,像是某种迟来的坦白和承认,七海建人微微松了口气,瞬间觉得连气氛都放松了一些。
于是他坦白:“他们俩会去看火车。”
“他们,”男人抬起头,“是指谁?”
这个问题多少有点明知故问:“五条悟和夏油杰。”
“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高专所有人都知道,”七海建人抿了一口已经温掉的咖啡,“大部分任务回校的必经之路,会经过一条铁路。”
男人低头在纸上记录:“是什么样的火车?”
这个信息就需要仔细回忆了:“我们从前不知道,因为时刻表上查不到那列车的任何信息。但是他们俩每次都会去看,可能也正是因为完全不知道那列火车上究竟是什么。”
男人又写了几笔:“那你现在清楚吗?”
七海建人点点头。
男人将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请把那列火车的信息详细描述给我。”
“那列火车的具体信息我不太清楚,铁路的位置是在高专附近。在我从高专毕业两年后就取消了。”
七海建人把杯子放回桌上:“我也是在取消之后才从新闻上知道,那列火车,运送的只是燃料。”
男人一边记录一边眯起眼:“上面没有乘客?”
“据我所知,从来都没有。”

但是回忆也是会骗人的。人们口中的回忆和过去往往带有明显的偏见,每说过一遍就再矫饰一次,一遍又一遍后真正的记忆潜伏在了头脑深处,只有偶尔回望自己,才会明明白白地看到它本来的样子。
而如果记忆太丰富,人们反倒会避免去回想和讲述,这种避免已经成了条件反射,因为一旦开始回想,就成了漫长的追忆。
所以大部分人认为,一个像他这样的诅咒师,是不会回忆的。
但他会。

当然与其说是回忆,不如说是翻开历史。翻开他字里行间读过的历史,体会他亲身经历见过的历史,再写上由他来创造的历史。
那么这段历史应该从何写起呢,羂索靠在矮榻上思索,从他打开夏油杰的颅骨开始,从他封印五条悟开始?
从真人抬眼看他的那一秒开始吧。

一个咒灵不应该有、也不配拥有这种丰沛的情感,是近乎疯狂的热烈信仰,浓厚到蕴含着的兴趣和好奇成了实体,流向这具身体的四肢百骸。
他在问,羂索轻轻敲着额角,他在问我。
你在等待吗,你等了多久?你在寻找什么吗,你已经找到了吗?

天元曾经说过,那一年出现了许多巧合。拥有咒灵操术的少年、越轨的天与暴君、在遥远之处现身的狱门疆、肆意注视着天地的六眼。
一百五十年还是一千五百年,你究竟是等待着这些碎片,一点点降临——
还是你知道有人注定如此,知道他会选择他自己的结局?
你又为了什么而这么做,以至于摒弃了自己?过于广阔的时间,过于漫长的世界,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吧。
最先被磨去的是爱,然后是善意和怜悯,接下来是同理心和同情心,再往后是笑容。
接着是憎恨和厌恶,随之而去的是所求和所欲,后来是忏悔悔和恐惧,最后是加茂宪伦。
剩下一个羂索。
什么时候也会被磨光?
其实不重要,他这样想,等新世界到来的时候,该消失的自然会消失。而他不会去思考这些,最虔诚者只祝祷,不虔诚者才会有所求。

“有所求?”五条悟想了想,“我没有什么所求的。”
“你当然没有。”夏油杰翻着手里的书,五条悟怎么会有所求。
五条悟不置可否,兴致勃勃地凑过来:“所以杰在看什么?”
“启示录,”夏油杰说,“你有空可以看看。”
“宗教书嘛,”五条悟靠在椅背上,抬起一条腿让椅子晃来晃去,“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家也写过。”
然后他又补充:“我将来说不定也会写一本。”
夏油杰看了他一眼:“你写的我一定看。”
“真的?”五条悟说,“那我现在就开始写。”
夏油杰笑起来,合上手里的圣经:“说话算话。第一句想写什么?”
“第一句嘛,”五条悟想了想,“来自五条大人的神谕——凡是这本书所记载的,全是真实的,我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坠落……”

“……当你看到如此的使者,就知道,你的神已经来临。”
美美子读到这里抬头看向夏油杰:“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夏油杰将点燃的安神香插进香炉,“我自己的启示录。”
“启示录?”
“嗯,”夏油杰直起腰,“就是神谕的意思。”
美美子没有反对,也许在女孩看来夏油杰就是某种意义上的神明。只不过夏油杰知道他可以这样做的根本原因:世界上本就没有神。
所以人们只能自己拯救自己。

夏油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其实很早,但他发现自己已经理解的时间就要迟的多。毕竟他从前以为所有事都是按部就班地发生,直到他发现有一种手法叫做铺垫,放好所有的线索和伏笔,只等着那个导火索带来最后的爆炸。
五条悟曾经认为那个导火索是九十九由基,甚至在夏油杰离开后试图找到她问个究竟,可是后来夏油杰终于明白,提出建议的人不可能是那个导火索,做引线的材质必须无知无觉。
所以导火索的名字叫做灰原雄。

夏油杰身边充斥着奇怪的人。五条悟自不必说,世界上没有比他更乖张的人;而早早看透了她自己的家入硝子有一种独特的疏离,让人没法从表面上亲近这个叼着烟的少女。于是在这么一群人里灰原雄就显得非常特别,是正常到特别的程度。
所以他会死去,代表了弱者,为更弱者斗争的弱者。
所以夏油杰终于明白,世界上没有命运这一说,人不能决定他的命运,只能成为他的命运。
美美子有点困惑:“神谕只写在笔记本上吗?”
夏油杰笑了:“圣经最初只是写在羊皮卷上的呢。”

“但羊皮纸其实不适合写字,”家入硝子扬了扬手里的笔记本,“所以仪式感只适合用来收藏。”
五条悟把脚搭在课桌上看着那个本子:“所以你这个不拿来收藏?”
“说不定呢,”家入硝子随手翻了翻,“写完再看吧。”
可惜最后只写了两页,或者说三页。
第一页撕掉了,已经想不起来写的是什么了。但是这没什么要紧,笔记本的第一页通常都会被撕掉。
第二页似乎是记过笔记,但觉得这样的本子拿来记上课笔记有点亏,于是仍然被撕掉,丢在哪里已经忘记了。
第三页给了五条悟,他在上面画了一只打瞌睡的企鹅,然后那张纸被揉成团扔回来,五条悟指了指打瞌睡的夏油杰。
夜蛾正道一根粉笔头扔过来,精准地敲在夏油杰额头上,家入硝子赶紧把笔记本收进课桌里,低下头假装在认真听课。

“最好别让我逮到你们再打瞌睡,”夜蛾正道撑着讲台,“两个人我还是看得过来的。”
家入硝子和五条悟都没说话,直到荣升校长的班主任夹着东西走出教室,家入硝子才从桌兜里翻出了那个本子。
庵歌姬等他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溜进来:“你们俩干嘛呢?”
五条悟压根不搭理她,站起身走出门去。
庵歌姬看了看教室里唯一一张空桌子,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把目光转向家入硝子手里的笔记本:“你新买的吗?”
“很久之前买的了,”家入硝子说,“不知道拿来干什么。”
“写写日记呗,”庵歌姬说,“我有时候也写一写。”
“也只能是日记了,”家入硝子叹口气,“难道我还能写遗书不成。”

“遗书?”五条悟把下巴搁在夏油杰肩膀上,从后面看他写字:“杰才十五岁就写遗书啦?”
“是啊,”夏油杰说,“我们这些人太容易死了。”
“还不至于吧,”五条悟说,“今天的任务是危险了点,但不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嘛。”“全身多处骨折,”家入硝子靠在对面翻白眼,“就这还叫全须全尾?”
五条悟切了一声。
夏油杰动了动手臂,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如果我意外死亡,硝子和悟可以分走我的遗产。”
等一下,五条悟抽走他手里的笔,在旁边批注了一句:谁要你的遗产。
夏油杰对此不予置评,只在底下补充了另一句:硝子说她也不要。

“你不要我要,”五条悟从家入硝子手里抢过碟片盒子,“这可是杰的遗物。”
家入硝子被他噎了一下:“他又没死。这是什么电影啊?”
五条悟看了看片名:“玉门……关。”
家入硝子耸耸肩:“讲的是什么?”
“忘记了。”五条悟翻到盒子背面看了一眼,好像是个文艺片。
家入硝子抽回盒子,打开看了看里面的东西。碟片分上下两张,是一部没多少人知道的小众影片,发行的公司已经倒闭很久了。
“这不是我们之前看过的那个吗?”
“是啊,”五条悟敲敲脑袋,“以前租了打算和杰一起看,看完了上盘。再也没看过下盘。也没有还回音像店。”
其实后来还看过很多次上盘,为打开后续所做的铺垫。自己一个人看、和硝子一起看,但都没看完。
家入硝子把盒子关起来:“下盘你看过吗?”
“没有,”五条悟说,“有空看看。”
家入硝子歪了歪头,略长的发梢扫过肩头:“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诗?”
五条悟抬头看她。
“外语诗,”家入硝子说,“春风不度玉门关。”

“我不知道,”五条悟一口咬定,“一看就是小女生的东西吧。硝子不喜欢这种,我自己又不会用。”
来人翻了翻盒子里面的东西。
粉色和蓝色的羽毛笔。用掉一半的粉色橡皮。蓝色橡皮。玻璃弹珠。扎头发的皮筋。两根蝴蝶结发带,一个黑色一个蓝色。一支唇膏。一块手表。手表的替换电池。
调查员还不肯放弃:“你真的不知道这是谁的?”
“不是说了我不知道,”五条悟很不耐烦,“我能走了吗?”
“最后问一次,”那人都要伸手拉他了,“你确定不知道吗?没有可能的人选?”
五条悟沉默了一下,动了动嘴唇:“没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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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好神,不停缠绕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