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五AU
豔陽、烈日、晴天,對你來說是什麼?是歷經數月嚴霜的陰霾後上帝的恩賜,對人類堅韌不拔的心性、不畏寒冬的勇氣施予的崇高禮讚。十六歲的夏油杰如此回應教會裡的修女時故作靦腆的推了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年長的婦人聞言果然眉間含著笑誇讚了他一番——那些早已聽倦的優等生、好孩子諸如此類。
一派胡言。分明是被地獄的熾焰焚燒骨肉般的酷刑……
——如今年逾二七、眼角爬出歲月痕跡的夏油杰,轉動方向盤驅使這台生鏽破舊的古董車時在內心咒罵似的埋怨。過去的自己應該和那座村落一併死在他親手造的祝融之中。
縱火、弒親、襲警……大逆不道,慘無人倫。本就是劍走偏鋒,如今淪為亡命之徒不過是意料之中,哈……鏡框沾有血污的長髮男子啞著聲輕笑。腹部上淋漓的赤色和可怖的槍傷為厚實的身軀平添幾分佝僂,可這人分明不是在為前路曲折而垂首苦笑,而是在對自願踏上的邪道讚頌不止——
我大抵是瘋了。夏油杰心想。
窗外那片天空從蔚藍變為橙紅如火的彩霞,而後是伸手不見五指、只餘點點星光還未沉眠的夜幕。舊車裡那只黑膠唱片反覆無常吟唱著《跳舞的波蘭牛》已有一整天,糜爛荒誕的詞與曲,能和夏油杰不著邊際的、白日夢般的大義引起共鳴也說不定……抬眼一瞥,後照鏡雖斑駁發黃、仍可藉此看見一段距離外的車輛還在窮追不捨。駕駛人是一名年紀輕輕卻梳著背頭、臉上掛了兩片黑眼圈的新人警官,腰際一顆肉中彈便是這小子的傑作——那片鮮紅早已乾涸,卻依舊隱隱作痛。
因為對方年紀不大又是一副虛弱無力的樣貌,所以輕敵了。沒想到搞得這麼狼狽……夏油杰眼角餘光瞄到儀表板上顯示汽油存量岌岌可危,終於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疏忽。他的左輪手槍在追逐戰的過程中仁至義盡、成了一具空殼後,乾脆物盡其用的扔了出去,正中年少警員的眉心;這輛撿來的破車上只有一把既鈍又鏽的匕首,如何能助他戰勝全副武裝的對手?
身為精明的流浪者,本應立刻籌劃燃料耗盡後的逃亡之路,夏油杰卻只管腳踩油門、一個勁兒地在寬敞的大路上馳騁。事到如今,信一回船到橋頭自然直吧——即使眼前毫無轉機,他卻不可名狀的認為今夜並不會落在死神手中。
果然,天無絕人之路——即便是對罪大惡極的人也是如此。老車斷氣之處選在了曲折蜿蜒的山徑,不利於警方追擊——夏油杰果斷跳車拔腿狂奔,若要說他除了口才外還有什麼專長的話,就是體力活了吧。不消多時,原本緊緊尾隨的警車已不見蹤影,吭哧吭哧奔下山後,一座濱海小鎮海市蜃樓般的於此時出現在眼前。
槍傷在劇烈的動作中被撕開,濕黏的空氣和淌血的口子間僅隔著一層襯衫衣料,帶給身體主人前所未有的疼痛感——猶如陷入困獸之鬥,垂死掙扎。
在意識完全陷進與夜色同等的黑暗之前,夏油杰發出求救似的低吼聲,往幾乎杳無人煙的街道上僅存的那抹身影倒去。
幸好,再度睜開雙目時映入眼簾的不是冥府的大門口,而是一處陌生的天花板。不僅沒死,還被安置在了室內。
“你終於醒啦,這位怪瀏海先生——?”耳邊傳來一道輕佻、漫不經心的清脆男音,語氣中還摻著些許驚喜。夏油杰聞言一怔,電光石火間從鬆軟得要將後腦勺融化的枕頭上彈起身,與一對藍晶晶的杏眸四目相接。
夏油杰在年紀尚幼時曾造訪過一回散落汪洋中的珍珠之島——馬爾地夫。在那之後見其他海岸風光,不論如何風情萬種都除卻巫山不是雲。恍然間他覺得,也許記憶中那片世上無出其右的海天一色,正承載於眼前人水潤清澈的瞳孔中。
“……那是什麼表情啊?看到我的臉會做出這種反應的傢伙,你還是第一個耶。還是我臉上沾到了東西……”對方似乎對這個動作頗為不悅,露出了與他標緻五官不大相配的皺眉神態。即使弄成這副鬼臉,依然不減其風姿綽約。
額頭都擰在一起了喔,這位美男子。夏油杰不禁莞爾,心境從驚訝轉變為看見貓咪追逐尾巴時的興致盎然。同時又端詳了一會床邊人。
沒想到真是個男人……夏油杰憶起方才他呆子一樣傻愣住的原因——倒下前他的視線趨近於模糊、並沒看清眼前人的全貌,但依稀中見到的一襲長裙和姣好的面容使他認為對方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女性,昏厥前最後一縷思緒都是“這女子好像長得比我還高啊”。所以,被意料之外的男性嗓音打了個招呼時才會微微一愣。
房間被稍嫌微弱的燭火照亮——那柄蠟燭已快燃盡了。藉著昏黃的火光仔細一看,這人確實是一副雌雄莫辨的秀麗長相,但同時又擁有俊朗的下顎線條和一頭俐落短髮。不過,有些如花似月的麗人本也會為避開雄性的覬覦而將長髮減去就是了。
而被夏油杰誤認為裙裝的服飾實則是一套全黑長袍。胸口一只銀製十字架和手中那本封面繪有花朵紋樣的《啟示錄》,再再顯示了白髮男子的身份。翹著腿的坐姿和有些飄忽不定的說話語調令人很難將他與莊嚴肅穆的神職聯想在一起,一身神父裝扮卻又端正得無可挑剔。
“喂、欸……你傻了嗎,怪瀏海先生?怎麼不說話?”藍眸的白貓神情轉變為發自內心的困惑,一隻纖手輕點向毫無動靜的夏油杰額上。
啊、看得太入神,差點都把眼前靈動的人兒當成一尊惟妙惟肖、鬼斧神工的雕像了。夏油杰臉頰發燙,不知是因再一次的失態而尷尬不已、亦或是被絕代佳人目不轉睛盯著而產生的緊張感……
“——神父先生,我的名字叫夏油杰。幸會。”不能再繼續出糗了。於是他模仿對方擅自取的綽號格式——叫瀏海先生來著……?照貓畫虎的打了個招呼,嘴角勾出了一道精心計算過的弧度——即便夏油杰現在因身體不適而面色慘白、唇上爬滿龜裂,仍然要求自己必須擺出對初次見面的人來說最討喜的表情。
“……哦?嗯,這樣啊。怪瀏海先——不、杰。”像是沒料到他會突然自我介紹般,那張過分童稚的面孔眨眨眼後才回了話。
緊接著,粉潤得天生麗質的唇向上翹起,牽動著滾圓的明眸也一併彎成新月。那是一抹沒有經過刻意設計的、清麗脫俗的笑容。
“我叫五条悟——是一名神父。”
——悟。這段音節像甜膩的蜜糖在喉間翻滾,說出口時連心臟也會為之顫動。甚至令人懷疑五条悟是否藉此暗送秋波……不過,會這麼設想一名神職人員多半是自己心術不正。夏油杰感覺到口乾舌燥,仍試圖擠出隻字片語回覆對方——不過,五条悟像被打開話匣子般,搶先一步滔滔不絕起來。
“杰,雖然傷口已經止了血,但身體裡那顆子彈我沒法替你取。得動手術拿出來才行——”他的語氣和閒話家常大差不差,雖然已改口不稱人為“怪瀏海先生”,雙眼卻仍不做掩飾的瞧著夏油杰額前那縷可稱為個人特色的奇異毛髮——似乎完全沒對大半夜帶著槍傷的陌生外來者感到警覺。
……我的臉,難道除了瀏海以外沒有別的地方值得注意嗎?而且還這麼大剌剌的盯著……。夏油杰對好奇小貓表面上風平浪靜,內心小劇場已是軒然大波。換做平時肯定會覺得被初見的人冒犯了,但眼下這位活潑俏皮神父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不好太在意此種芝麻粒大小的事。
——況且,五条悟一張甜美可人的稚嫩臉蛋可謂致命優勢,教人想真情實意地冒出怒火都難。眼見他從床頭櫃摸出一紙一筆,邊振筆疾書邊說道:“這座鎮既小又偏僻,對吧?背後被山巒環抱著,向前走去是一片海。所以也沒有醫院什麼的……”
我只是個路過的流亡者,對這種事一概不知啦——夏油杰在心中碎念著。不知何時他已扮演起靜默的旁聽者,看著五条悟難以捉摸的一舉一動。
“要動手術取子彈,得去鄰近的大城市找醫生才行。來,這是地址——週三時會有到鎮裡買賣漁獲的商人,可以搭上他們的馬車去到城裡。”五条悟停筆後將紙條塞進夏油杰的掌心,上頭寫的是一處醫院的位置。
“……謝謝。”夏油杰接過便條。字跡秀麗奔放、在紙上翩翩飛舞;如蝶般優雅,又輕盈得好似鳥雀,就像……五条悟本人散發出的風度與氣質。從未見過全身上下、從裡到外都如此趨近於完美之人——無懈可擊到羨煞旁人。
拿出體內的子彈的確很有必要,否則夏油杰也時日無多了。況且警方的追擊肯定風馳電掣,這座小鎮又窮鄉僻壤得不能以混跡人群掩蓋行蹤——簡直是此地不宜久留。乘坐行商的馬車似乎過於明目張膽,但除此之外他也無計可施了。
——真可笑。駭人聽聞的罪犯此刻落到不得不依靠搭便車行動的地步……跟隻落水狗一樣,拿什麼談大義與志向。
“……喂、喂喂,杰——為什麼露出這種膝蓋撞到桌角的表情啊……是不是傷口疼了,需要止痛藥嗎?杰——”人在陷入內心的陰暗面時總會顯露於面部,夏油杰也不例外。而床邊人略帶緊張的說話聲打斷了這份顧影自憐,使他的心情突的撥雲見日——短短一句話內喊了兩次名字,大概是見本就形態渙散的夏油杰臉上籠罩一層陰霾、悶聲不語,以為他身體不適吧。
腰間的血色窟窿確實有些疼痛難耐,但此刻這名負傷男子最想做的事並非讓對方替他取來止痛藥劑。
“這就不必了——比起止痛藥,不如唸唸你那本書的內容、給我當睡前故事,如何?”本就細長的雙目瞇成柳葉,這次不是蒼涼虛假的營業式微笑——不知為何,窮途末路的情況分明沒有改變,夏油杰卻毫無緣由的感到精神抖擻了一些。
美的事物能治百病與憂患……是吧?
“悟。”在舌間蠕動已久的音節終於被釋放——連夏油杰自己都還沒弄明白意圖的,他下意識用了平常時候是用拿來討好人的、說難聽點就是便於行騙的說話方式。
綿密、曖昧、溫文爾雅。能夠把淚人兒哄得破涕為笑,又足以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語調……
那雙閃著波光的深邃眸子在一瞬間驟縮,和髮色如出一轍的雪白睫毛也顫巍巍地抽動——卻迅速的在下一秒恢復如初,並輕笑出聲……那究竟是看穿一切的、略帶輕蔑的嘲弄,亦或是滿腔真誠的喜悅?除了五条悟本人以外,全都不得而知。
沒料到對方會做此反應,夏油杰對巧笑倩兮、滿眼興味盎然的貓別無他法,只得再度陷入呆愣狀態。
“嘿,杰……你啊——”如銀鈴被風吹動般的笑聲落下後,五条悟眼中的狡黠之色不減,粉唇勾成意味深長的弧度。“——你是壞男人,對嗎?”
“咦……什、什麼,壞……?”這下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了。有種本想耍小聰明撩撥一下人、卻被對方反將一軍的侷促感……一頭霧水的夏油杰連組織言語的能力都比往常低下不少。
“我可不是用甜言蜜語當作餌就會咬鉤的魚呀。”純白的睫毛突地盈起不自然的笑意、彎成月牙,露出並不像五条悟會有的神態——但不得不說,這副模樣仍別有風韻。蔚藍隱沒在雪色之中,若說他本應為一隻神秘莫測的貓妖,那現在便似是魅惑人心的白狐。
他在模仿夏油杰方才用虛偽堆砌而成的笑臉。
“這種表情和語氣……你不僅是壞男人,還是爐火純青的那一款呢。好可怕哦,杰——”拉長的尾音簡直可說是嬌俏可愛,口裡說出的話卻只引人生怒。
……什麼壞男人啊,對初次見面的人這麼稱呼的傢伙,才是性格頑劣的貓吧!他真的是神父嗎?——雖然夏油杰對惡人這個標籤的確難辭其咎,卻不由得對五条悟的煽動皺起了眉,僅憑內心那把待人接物的尺抑制自己不立刻發火。
不過,五条悟很快便停下了胡鬧的行徑,轉而低頭端詳起他手中的書籍、而後拋來一個不懷好意的眼神。
“很可惜,《啟示錄》裡所講述的故事……可不是什麼適合床邊哄睡的童話啊。不過,杰真的想聽的話,說給你聽也沒什麼……”五条悟神采飛揚的眨了下眼。“怎麼樣,要不要換一本?我這裡也有《布萊梅樂隊》和《魔笛》……”
“不用了,就你手上這個。”夏油杰沉聲道。貓雖然天生就討喜又惹人疼愛,搧風點火的能力卻也是渾然天成。“我又不是小孩子,講這些童話故事幹什麼?”
“那好吧。要是杰聽完睡不著,我可不負責唷?”
“……才不會睡不著。”比起睡眠,無法忽視明晃晃的挑釁才是更重要的問題……
不甘落於下風的夏油杰本想再開口說些什麼,卻見白髮的神父正襟危坐起來,垂眸將視線落在泛黃的書頁上。冰藍色眸子被額前的毛髮遮蓋,無法看穿雙眼所欲訴說之事。這副模樣使人想起《聖殤》裡的瑪利亞——靜默、悲傷,又不似此間之人。
……閉上嘴的時候,就像一尊會呼吸的藝術品呢。男人就此沒了和對方辯論拌嘴的欲望,在內心扶額苦笑了百來次。也許他更慶幸五条悟是活生生的人類,而非無機質的雕像。
“《啟示錄》第十六章……”唸出書上文字的音調比剛才稍稍低沉嚴肅了些。看來他進入了非比尋常的認真狀態。
“我聽見有聲音從殿中出來,向那七位天使說——你們去,去把盛神大怒的七碗倒下。第一位天使把碗倒在地上,便有惡且毒的瘡生在那些有獸印記的、拜獸像的人身上。”
“第二位天使把碗倒在海裡,海變成了血——像是死人的血。海中的活物都死了;第三位天使把碗倒在江河與眾水的泉源,水就變作血……”
“……喂,有點滲人耶。”邊聽著朗誦邊在腦海中構築畫面的夏油杰禁不住出聲打斷。他倒是沒想過會是這樣的內容……一滴冷汗無法遏止的滑落脖頸,不知是因身上血洞瀰漫出的痛感而生、或是由於那過份可怖的誦讀。
“噗哈哈哈!我就說吧,杰聽了一定會睡不著的——哈哈……”直到前一秒都還端莊穩重的作派一掃而空,五条悟爆笑出聲、笑得彷彿要把淚也逼出來。
“什麼、我……不對,你繼續說!”又被古靈精怪的擺了一道。夏油杰已經氣急敗壞——和五条悟相處簡直時刻是博弈,稍不注意就會被把玩與鼓掌之間。而他心甘情願似地一次次落入包裹著蜜糖的陷阱中,為那調皮歡快的言辭神魂顛倒。
“你還是別逞強了啦。我也沒有看人反反覆覆出洋相的詭異興趣,比起《啟示錄》,我想杰現在更需要……這個吧?”那本封面設計得五彩斑斕的書被闔上,夏油杰注意到有根鷹鷲的羽毛放置其中充當書籤。五条悟自床頭櫃翻出一只反著光的玻璃罐遞給他。
“喏,止痛藥。不吃的話真的會徹夜難眠哦,疼痛也是會要人命的——哎呀,蠟燭都快燒盡了啊……祝你好夢,杰。”
從似乎比常人體溫更冰涼一些的手裡接過藥丸的同時,那點星星之火沒入了黑暗之中。想當然爾,好似自白百合間走出、誕生而來的高挑男子也一併被吞噬在夜裡——只能用那道富有活力的嗓音來確認他還在身邊。
……還以為這傢伙說不定身體或眼睛會發光呢。腦中突地冒出荒誕不經的想法,夏油杰開始懷疑自己真被槍傷痛傻了——還是說、五条悟給他的藥裡有致幻效果?
——不、應該說,五条悟本人才是真正虛幻飄渺的存在……
“杰,你剛剛發出了很噁心的囁嚅聲哦——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了?若不是蠟燭熄了,真好奇你現在的表情。”彷彿是察覺到他再度陷入茫然神遊的狀態,五条悟出聲把人拉回了現實——儘管夏油杰知道,對方僅僅是隨口犀利了一句。
“悟。”第二次喊出這個名字時褪去了所有逢迎與假象——因為他明白了,唯有一片赤誠更能觸動那顆若即若離的心。
“晚安。月色將會伴你入眠,祝你有個好夢。”
本在木質地板上規律敲動的腳步聲在瞬間變得急促起來,緊接著是門把被拉開、關上的吱嘎聲——五条悟沒有對這段祝福做出回應,僅僅只是快步離去。
也許他不過是在睏倦之中急著回房休息罷了……但夏油杰禁不住在腦中構築了那張潔白如玉的面頰染上緋紅的畫面。
令人目眩神迷的朝陽和嘰喳吵雜的鳥鳴——沐浴在這樣一個平凡的早晨甦醒,夏油杰險些以為自己重返年少時的青蔥歲月——為人稱頌的優秀學生、健全充實的人際關係,和尚未沾染過血的雙手。
不……。過去的一切是被他親手摧毀的象牙塔,毫無理由、也沒有資格懷念——事到如今,為何又會情不自禁的憶起——
“悟,你在嗎?”在空蕩蕩的屋內繞了幾圈、大喊大叫了一番,仍然遍尋不著這處居所的主人。夏油杰甚至大膽地將魔爪伸向那扇狀似屋主寢室的房門——緊緊鎖上,紋絲不動。倘若五条悟還在裡頭呼呼大睡,沒可能對外頭的動靜充耳不聞,所以窺探睡美人晨起姿態的念頭只得打消。
一樓的客廳出乎意料地寬敞,造型簡約的家具擺設反倒透露出一股低調奢華。最引人注目的是陳列在壁爐邊的、琳瑯滿目的木製書櫃——說起來,書籍放在冬天時會點燃的爐火附近真的安全嗎……?
昨晚過夜的客房裡也零零落落的擺放了幾本書。有五条悟一字一句讀出的《啟示錄》,也有他興致高昂想唸給夏油杰聽的寓言故事。看來他是一位飽讀詩書、收藏萬千的神父。
“布穀、布穀——”
牆上的布穀鳥鐘探頭報時,他才注意到現在鄰近正午,早已不是常人起床的時間——那隻精力充沛的貓,大概早就離開了窩。
——會不會被認為是愛賴床的懶惰鬼呢。一股緣由不明的憂慮湧上心頭,意識到這點時夏油杰倒抽了一口氣、手臂上蚯蚓似的青筋都跳了幾下……這種情感於他而言些許陌生,但甫一察覺便如滂沱大雨般傾盆而出。
潛逃中的殺人犯對某個小村莊裡的神父一見鍾情……比放羊的孩子捏造的謊言還更像無稽之談。
與情愛絕緣的神職人員,和懷抱著滿腔理想的流亡者;林中的仙靈和負傷的野獸。但——能對五条悟無動於衷之人,想必寥寥可數。
今天是星期一……商人會在每個週三來到這座小鎮。不出意外的話後天便能搭著馬車離開這兒,屆時夏油杰也不必多慮這份天外飛來一筆的情欲——只要遠離心動的源頭,再濃烈的愛意也會隨著時間消磨殆盡。
思忖片刻後他動身離開這間空無一人的屋子——屋主不在家的話,在此地多作逗留也沒什麼意思,出去走走指不定還能碰上“神父先生”呢。
小鎮和五条悟口中描述的人煙罕至、荒涼愴然竟別無二致——只有出海港口停泊的幾艘船隻能證明這兒並非一處死氣沉沉的古老遺跡。分明是烈日當空的晴天,由鼠灰色石磚排列組合而成的街道上各個門窗緊閉、杳無人跡。
……這裡的居民,難道白天不幹活的嗎?此念一出又想起自己也是實質意義上的無業遊民——甚至還被警方通緝,便打消了在心裡悄聲損人的想法。想起昨日五条悟精神煥發的倩影,禁不住的認為他大概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不過,倘若真是如此,又為何要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定居?
腦海裡胡亂猜測了一番居住山林的隱士、躲避仇人血債的遊蕩者、或者根本並非人類之身……諸如此類的怪誕形象,心中掌控慾念的部分也無法克制的更想見到那麼長身玉立的白髮男子——近乎渴求的期望。
如果能把感性的那一區塊剔除,人腦該是多麼精密完美的運算儀器……偏偏夏油杰正是易遭情緒驅使的類型——他偶爾對自己這點特質憤恨得目眥欲裂。
如果是五条悟的話……你是理性派,還是情感派呢 ?悟。
街上一扇特立獨行敞開著的門吸引了男人的目光。那是一間既小且舊的典當鋪——破舊到令人懷疑沒關上門只是因為鎖頭壞了的程度。若非四周的商家全都處於歇業狀態,根本不可能收穫半分注意。
踏進門內後也沒被老闆招呼——夏油杰險些以為這是一間廢棄無人的店鋪,直至在屋裡的最深處瞧見一個身形挺拔的強壯男人。
夏油杰雖也是個錚錚鐵漢,眼前這名彷彿小臂上凸起丘陵的中年男子才是真正的……骨骼清奇。貼身的襯衫掩不住魁梧的身體線條,也許那幾顆沒被扣上的鈕扣早就被有力的胸腔肌肉繃裂。看上去觸感乾硬的黑髮服貼在與體格一較量顯得奇小無比的頭顱上,嘴邊一道顯然是陳年舊傷的疤痕,即便定睛一看發現五官能算是面龐英俊的類型,仍讓人不寒而慄。
身為亡命之徒的夏油杰身上沒幾個大錢,方才鬼使神差的走進此間當舖也只是出於好奇——現在好啦,人高馬大的店主滿臉面色不善、自己囊中羞澀又手無寸鐵,還得是好奇心害死人。
還是轉身就走吧——他本來是這麼打算的。
“你身上有雌獸的味道。”——直到那句光怪陸離的話語傳至耳畔。充滿挑釁的口氣和裝神弄鬼的用詞。
“……哈?”雖然完全沒搞懂對方的箇中含義,夏油杰卻不由得對這句謎語升起無名的怒火。不知為何,他毫無對此素昧平生的男人以禮相待的念頭。
“鈴蘭的香氣——果然,是姓五条的那小子。你不是這座村莊的人吧,之前從沒見過……如何?那傢伙迷人得恐怖,對吧。”仍然是沒頭沒尾的一段話、同樣不著調的口吻,夏油杰卻瞬間明白了刀疤男人的意圖,他昨晚也察覺到了——五条悟身上幾近微不可察的飄著某種輕柔淡雅的花香。原來是鈴蘭花的味道……
“你……是悟的熟人嗎?”一股不安感竄至心頭,他費了不少勁才強撐著不在詭笑著的店長面前露出失態難堪的樣貌。像五条悟那樣明媚燦爛的人,怎麼會和這種渾身散發危險氣息的傢伙混在一起的——雖然清楚以貌取人並不好,這些想法仍如開啟的潘朵拉魔盒般洶湧而出。嫉妒、嫌惡和近似於競爭意識的情緒揉合交雜,口中只能乾巴巴的吐出這一問句。
在“悟”這個名字被說出口時,對方的眉毛若有似無地挑動了一下。
“熟人?哈哈。”帶疤男子語焉不詳、開口笑得陰惻惻,足以使人生出滿身的雞皮疙瘩。“要這麼想也行。若不是我倆打從出生起便是不同世界的人,也許真能搞得關係不錯——你懂吧?驕傲又矜貴的天鵝是不會、也不能低下頭看陰溝的老鼠一眼的。”
“這是在自嘲嗎?我還是第一次見把自己比喻成牲畜的人。你未免也活得太過沒尊嚴了,先生。”尖酸刻薄,夾槍帶棒。論嘴上的戰役,夏油杰可從來不會落於下風——噢,面對五条悟那種拌嘴時還一邊眼中閃著光的可愛傢伙例外。
“……哈哈!”此番話語並沒成功惹怒對方,但那健壯臂膀上的青筋似乎在瞬間翻動了起來。“你的年紀和他差不多吧……小伙子,你是更像他還是更像我?”
“……什麼意思?先生,你這種說話方式會令人擔憂智商和文化水平呀。”夏油杰還沒搞懂自己何故如此盛怒,唇槍舌劍就已連珠炮似的說出口。
“噗哧。伶牙俐齒啊……這點和那隻貓倒是有些相像。不過我算是看明白了,不管你如何似他一般年輕氣盛、冰雪聰明,終究只是表層上的一點共鳴。”即便被辛辣尖刻的言語攻擊,男子依舊面不改色,唇角的笑意反勾起得更加深不可測。
“我就好心的告訴你吧——那小子……五条悟啊,在神父的身份之前,體內流著的是高貴無比的血脈哩。他是舊時代的王儲——若不是沒落了,哪會在這破村玩神明信仰的遊戲?”
“什麼……?”
好吧——這回是刀疤臉的勝利!因為就連一向爭強好勝的夏油杰也落入此番話語帶來的心靈震懾中,而對面咧開的嘴更是不加掩飾的表露出心滿意足。
“瞧你這反應……他沒告訴過你吧?但其實也沒什麼——不管五条悟從前是什麼身份地位,現在都不過是個總埋頭在書堆中的小小神父。我看你似乎很喜歡他的樣子,才善意的提醒一下罷了——折翼的龍,仍然是龍。”裝模作樣的語調……彷彿他真的是在給人善心開導一般。
“ …… ”
“再告訴你一個有意思的故事吧。”這句話說出口時,男人的神色是和方才大同小異的心懷不軌——“如你所見,我是這間當舖的主人……雖然平常不會有客人上門。”
他慣用的戲謔口吻總令聽者的不適感油然而生——即便調侃的對象永遠是自己。頭頭是道地說著五条悟和他是如何的天壤之別,反而像是在給自身平添妖異色彩。
“那隻高傲的貓……說是這家店唯一的顧客也不為過吧。落魄王公貴族有的是大把的金銀去探尋些寶貝——你那是什麼眼神,小子?可別把我這兒當成破銅爛鐵交易處,說不定他和你在一起時捧著的書就是向我買的。”
夏油杰本不願再多聽這言行奇異的大叔嘮嗑、正準備扭頭就走,聽到後半句話時雙腳便被釘在原地似的舉步維艱。若是和五条悟相關的話題……那便是寸言寸金。
……因為,想再多了解悟一些。
就算還沒從他隱瞞身份的衝擊中平復過來也是如此——不、說他藏著掖著也太狡猾了。兩人相識、相處的時間甚至不到幾日,即便一見如故,也是萍水相逢。
應該別受這男人的挑撥影響才是。
“幾年前……那人第一次光顧時,也是穿著神父的黑色袍子——很適合他,對吧?就像長裙一樣。但我一眼就看出這個年輕人是舊王室的孩子,白頭髮和藍眼睛就是最顯著的標誌。五条悟也是大膽的很,頂著這麼顯眼的外貌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是不清楚自己的人頭可值千金、還是不害怕?”
令人浮想聯翩的開場白。夏油杰出身庶民,現在已被他一手整得面目全非的家鄉,其實也只比這座海邊的小村落稍稍熱鬧一些——雖是衣食無虞,卻從來無緣接觸那些名門望族的生活一角,更遑論王室了。
“我想過把這個嬌貴的小王子一刀捅死、拿一條價值連城的人命換後半生的榮華富貴,也考慮過拖上床凌辱一番,讓他清楚自己已經不是枝頭上的鳳凰……”
“——但最後,我只在他向我詢問店裡那罐三色水晶怎麼賣時,說了‘用你的一顆藍眼珠來交換’。”
“……渣滓!”夏油杰忍不住啐道。他雖也是雙手沾滿鮮紅之人,卻沒有這種低俗至極的喜好——眼前的男人超乎想像的離經叛道。
“彼此彼此吧——從你踏進屋那一刻開始,身上散發出的氣息便告訴我,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呢。再說了,你如癡如醉的那個五条悟……更是異於常人哦。”
那道長而醒目的刀疤從沒像現在如此駭人過。
“一般人聽了這種話,不是像你一樣吐個口水嫌我噁心猥瑣,就是嚇得逃跑吧。五条悟他——你能猜到他怎麼回覆的嗎?”
中年男人擠眉弄眼,像是要模仿那名白髮神父的神彩和姿態……實際只做出畸形猙獰的效果。
幾年前和五条悟初次見面時的對話,至今仍歷歷在目——不論與他相識了多久,這段記憶永遠無法從腦海中被弭平,每每回想起總無法自制的冒出冷汗,卻又興奮難耐。
“可以呀,大叔。但是啊——想要我的眼睛,得親自來取才行。倘若你有那個本事的話……兩顆都給你。”
雪白色的肌膚和標緻得華麗的五官,常使人先入為主的認為紅顏薄命——輕輕一碰就會碎裂的琉璃和盛開一晚便走向凋謝的曇花……但五条悟並非如此。他是流光溢彩、百折不屈的鑽石,亦是永不燒盡的恆星——璀璨、亙古、純粹。
“你有沒有注意到,那傢伙的五官十分鋒利?”
“雖然生得一副女相,輪廓卻並不柔和。就像——”
“一柄收進鞘裡的長劍。”
夏油杰最終在山腳下的鵝黃色小教堂裡找到白髮的神父。與鎮裡一貫破敗殘缺的風格大相逕庭,教堂既新穎且完好無損。
——彷彿在說,建築物的主人就如典當鋪老闆所述,和這處村落的一切皆是雲泥之別。身為外來者的夏油杰也不過一介平民,更是望塵莫及。
——何必須遵循那人的腦迴路呢?真是太傻了。
沒錯,不管名叫伏黑的男人說了些什麼——夏油杰在離開那家店舖時透過因斑駁生鏽而毫不起眼的招牌得知了他的姓氏——也不過是顛三倒四的個人看法罷了。即便無法不去在意,卻也沒有理由就此和心許的對象疏遠……甚至連五条悟也許會在這裡都是伏黑告訴他的。
“貓是一種只有他願意你才有機會見到的生物。找不到五条悟很正常,我也常以為他是不是搬走或死在某個暗處了——倒是可以告訴你他平常出沒的地方。我想想……如果在鎮裡的話,就是山下的教堂吧,或者沿著這條街走到盡頭,可以看見他的住處——不過,我從來沒被允許踏進那裡過。”
那會兒夏油杰險些藏不住自己的竊喜,差點把“我就是從悟的家裡出來的”脫口而出——當舖的店長裝神弄鬼的給自己塑造“五条悟的舊識”形象,竟比不上他這個相識不到幾日的點頭之交!
於是他大剌剌推開由石磚堆砌而成、半掩著的門——果不其然瞥見了那抹風姿綽約的高挑身影。牆上的彩繪玻璃繽紛斑斕,夕陽餘暉透過落地窗灑在男子秀麗的面龐和烏黑的長袍上……夏油杰想起文藝復興時期的名畫《維納斯的誕生》,他在孩提時期便一直想親眼看看真跡,是如今年齡逼近三十尚未完成的夙願。以後大概也沒機會實現了——要說不遺憾惋惜是不可能的,但見到沐浴於絢麗晚霞之中的五条悟時,突地覺得山德羅·波提切利筆下的愛與美之神此刻就在他面前。
“哎唷,瞧瞧這是誰來了——是貪睡鬼先生夏油杰!”
——好吧,維納斯可不會給別人一天一個綽號的取。怪瀏海、壞男人、貪睡鬼……他明白五条悟身上的特別之處數不勝數——能夠在不到二十四小時的相處時間裡起好幾個令人欲言又止的外號,指不定也能歸類在這個特質中。
尚未察覺夏油杰的到來前,五条悟正不發一語地埋首於手中那本書皮有些破爛的讀物,也許是因專心致志、過於入迷,低垂的水色眸子沒有蘊含半分情緒,竟讓這隻總吵吵嚷嚷的貓平添幾分文靜——而現在他又是與平時同樣的靈動撒潑模樣了。
“下午好呀,杰!你昨晚睡得如何……啊,不過你都變成貪睡鬼了,想必是——”五条悟大概是不耍嘴皮子說不了話的類型,打完招呼後馬上調笑起來。
“……我快中午時就醒來了,才不是貪睡鬼。我在鎮上找了你一整天呢,悟——你可真夠神秘的……但話說回來,昨天晚上是一夜好眠哦。”夏油杰這張嘴無法對明目張膽的俏皮話坐視不管,連招呼都忘了回應——換做平常任何時候,他都沒可能忘了這種基本社交禮儀,更別說是在心悅的對象面前了。
“那不還是貪睡鬼嗎?都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杰在中午時起床的話,蟲子早就被啃得連卵都不剩了啦。還是說那搓怪瀏海有暗黑力量,會驅使人在早晨賴床……”
“你一個神父,說這些話合適嗎?”五条悟的想像如孩童般天馬行空——和那張稚嫩的臉孔倒是十分相配,甚至令人好奇他的話語是否帶有幾成認真。夏油杰開口堵對方嘴時忍不住竊笑了幾聲。
“哪裡不合適了,不要剝奪神父的言論自由!”
人聲在挑高的建築物內部迴盪,餘音繞樑,將莊嚴寧靜的教堂染上一絲生氣勃勃。白髮男子的嗓音清脆悅耳,像鈴兒響叮噹、像神話裡的頌樂天使。
“杰,你今天也帶了本書來啊……這封面有些眼熟呢?”
果然,任何細節都逃不過那雙彷彿能看穿一切的藍色眼珠——不過,夏油杰本也沒打算對這隻伶俐眼尖的貓隱瞞些什麼。
“給我看看是什麼書唄——哦、泰戈爾的《園丁集》。是在甚爾那買的吧?他今天有開張啊……”
白色絨毛腦袋晃悠著湊了過來,與黑髮男人的距離只餘幾寸,近得能看清每一根純白如玉的睫毛——空氣漫開一股淡雅花香,是幽谷中的鈴蘭。
“啊,這……這是巷弄裡那間典當鋪的商品。我覺得這本詩集看起來不錯,便買下來了。”突如其來的接近讓他一個愣住、說出口的話也結巴了起來。其實只是揣著“悟可能會喜歡”的心態而購入的……古怪的店長沒向夏油杰要錢,反而取走了臉上那副沾了血跡的眼鏡——導致現在視線總模糊不清。
夏油杰在邊前往教堂的路程上邊翻閱著陳舊的詩集。本就泛黃的紙張被紅褐色的不明液體浸染過,只能用零零散散的單詞推測出整段字句;書頁不僅被撕下好幾片,甚至還有蟲蛀的窟窿。
“就是甚爾的店嘛。那個大叔比我矮一點,身高和杰差不多來著……但是身材特別壯碩,不論看幾次都會被驚訝到呢!那本泰翁的詩集我很敢興趣,但實在是太破舊了,考慮好久都沒下定決心買——沒想到被杰搶先一步了!”
……那人的全名,叫伏黑甚爾啊。
五条悟的說話方式素來輕盈跳躍,然在談論那名渾身肌肉的當舖店長時似乎更容光煥發了些——僅僅只是如此,夏油杰的喉頭便下意識的哽了哽。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轉移話題——畢竟,他一點也不想把注意力放在伏黑甚爾上。和眉毛寬度相近的細長雙眼瞇了眯,彎得幾乎變成兩道縫。
“是啊,買了之後我才發現這書不僅陳舊,保存得也並不好……悟,你過來下。”
夏油杰張口招呼道,握住了對方被黑色長袖包覆著的手臂——神父的黑袍材質軟絨,像是在撫摸貓咪的皮毛。袖口下露出的一小截素手纖細、白皙,光是看著便叫人蠢蠢欲動……夏油杰倒沒有大膽到直接牽起——畢竟人家還是神職人員呢,他也不好擅自假設五条悟對肢體接觸的界線。
五条悟被揪住臂膀的剎那間滿臉寫滿懵懂,雖然他有出其不意地向別人靠近、縮短距離的習慣,被動遭受到突如其來的接觸時仍會有些驚訝。但靈光的貓只會在一瞬間呆滯,看出夏油杰並沒打算幹什麼出格的事後,也只是稍稍疑惑的“嗯?”了一聲,乖巧順從的被帶進了座椅。
“昨晚睡前悟唸了書的內容給我聽嘛……所以現在換我唸詩給你聽啦。雖然內容因為磨損而缺失許多,應該還是能讀出不少句子的。”
……一個牽強生硬的理由。但夏油杰對自己的口才與表情管理向來信心滿滿,他很清楚什麼樣的笑容能讓對方無法拒絕。
“……雖然我是挺想聽你唸書給我聽的啦……”亮澄澄的藍眸閃過一絲欲言又止的神色。“怎麼老是擺這種假惺惺的笑容呀?杰。”
——啊。夾著尾巴從各方面都令人感到不適的伏黑甚爾那逃離、終於撥雲見日找著五条悟的欣喜若狂,讓夏油杰把謊言在神的使者眼中無所遁形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
“這是——我的習慣啦,已經習慣成自然了,所以不自覺的就會……悟還真是在意這點呀。況且,在某些社交場合把真實的自己隱藏起來,不是很正常嗎?”夏油杰辯解時臉上帶著些許尷尬——該死,在悟的面前怎麼老是出糗?
“唔……因為杰每次做出這樣的笑臉時,總會讓我想起稻田裡的擬真稻草人——名字裡有個’人’字、外觀像人、卻又絕對不是人類。不覺得很詭異嗎?”五条悟思忖片刻後再度開口:“而且,展露笑容的前提是發自內心的高興吧?不是源於喜悅、出自真心的笑,我理解不了呀……”
真是不知世間險惡的小王子。夏油杰幾乎要脫口而出,理智促使他懸崖勒馬——畢竟他甚至無法確認說出口的話會是什麼樣的語氣……是之於五条悟人生閱歷缺乏的嘲諷,亦或是滿溢出的對溫室花朵的忌妒之情?
原先他懷疑過伏黑甚爾口中對五条悟身世的揭露——那個滿口胡言的當舖店長,一看就擅於搬弄是非。正巧夏油杰在這方面也是個能手,知道如何編織謊言、隱藏情緒,更是清楚什麼人的話不能全信。但在方才的交談中,五条悟所透露出的出生上流、自小便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氣質實在太明顯了。
真是令人羡慕。真是令人……眼紅。
“是嗎?現在不明白的話,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悟就會知道了。”最後,黑髮的男人只是輕笑著、如此回答了五条悟。
“……你這話說得,像是把我當成了小孩子一樣耶?”
“嗯,我就是那個意思哦?悟不僅長得像個孩子,想法也……”
“喂、等等,哪裡長得像小孩了!我明明就比你還高呢——杰你這個……矮冬瓜、壞瀏海!”
“給別人取奇奇怪怪的綽號,也是小孩子才會做的事情哦。”
其實無關身高,只是臉孔長得稚氣罷了——不過夏油杰將錯就錯,不打算對炸毛的貓咪多做解釋。更準確的形容是,單看五条悟精緻秀麗的面容,簡直像個女孩子——但假使他搞這一出,衍生出的誤解可會比現在麻煩多了。
“……我說,杰,這本《園丁集》裡能看清楚、唸出來的句子,用一根手都數得出來吧?這不是每一頁都有損傷嗎。”五条悟單手撐在身邊人的肩上、托住自己的臉盯著他翻書,忍不住出聲吐槽。兩人近得只要轉個頭就能親上嘴,夏油杰心中那隻小鹿 已經快撞破胸膛,一旁的貓卻渾然不知。
鷸蚌相爭的拌嘴結束後,總該回歸正題——而夏油杰仔細翻閱後哭笑不得的發現,破爛不堪的詩集根本找不到幾段完整的文字。現在高速運轉的腦袋並不是在試圖解讀上頭模糊不清的詞句,而是在想方設法給自己找個台階下。
“好啦好啦——杰,書都破爛成這樣了你就別再動它了。待會整本解體了怎麼辦?雖然看不清幾個大字,畢竟也還是泰戈爾的作品,要好好珍惜呀。”
察覺到那隻翻書的手逐漸變得焦躁,五条悟開口制止的同時有意無意的圓了個場——“要不這樣吧,你讀我手邊這本民謠集的內容給我聽……書上沒有附對應的譜曲,所以我也不懂怎麼唱——朗誦出來的話,就跟詩詞差不多吧?”
“……好。”雖然最終是由對方緩解尷尬的情況,夏油杰仍然鬆了一口氣。他幾乎要懷疑自己在五条悟面前是否有某種無法打破的莫非定律,比如一定會出丑之類的……
從五条悟手中接過同樣泛著黃、書頁卻完好無損的民謠,他清清喉嚨後一字一句的唸出紙上的文字——曲名叫《人魚的詛咒》。
夜色深沉,她穿上襪子偷偷溜走,
她為了逃婚,再也不會回到父親家中,
但是殘酷的命運指引她上了一艘懸掛黑旗的船。
她神情孤獨、與海盜對視,
船上的女孩啊,多麼不幸,
被粗暴扯下的衣裙,她最好接受這現實。
船上的女孩啊,她落入海中,
在甲板上散步時,看見她落入水中的背影。
親愛的,現在太晚了,但是別害怕,
屈服於海裡的魔鬼。
放鬆身體,沉入海底,生命稍縱即逝,
我會是你的夢魘,化作復仇的海浪。
化作復仇的海浪。
水上瀰漫著難以逾越的霧,
船長失去理智,在海面上迷失,
一個溫柔又熟悉的聲音傳入他耳中。
她的美麗讓人無法抗拒。
從船上墜落的女孩,試著不要墜入愛河。
聲音溫柔悅耳,他最好接受,
從船上墜下的女孩!他想要跳海。
做好準備,獻出一切,海盜會與她融為一體。
太晚了,親愛的,但不要害怕,
向海洋中的魔鬼屈服。
放鬆身體,沉入海底,給他一點時間。
我是你的夢魘,海洋中惡魔化作的浪花。
話音落下的同時,一旁的五条悟盛滿耐人尋味的笑容拍著手、雪白的眼睫也撲棱成一把小扇子,似乎對夏油杰的朗誦十分滿意。
“唸得很好嘛——雖然杰是會被經書上的內容嚇得睡不著覺的膽小鬼,卻很適合讀這種風格的民謠呢。”語調裡的神采奕奕顯示出讚美者的真誠。
“……是嗎?謝啦——悟。不過,這個故事真是特別……畢竟在大部分印象裡,人魚都是非常美好的生物吧?”夏油杰已經懶得反駁五条悟給他新發派的暱稱——太在意這種事情就輸了吧……於是他發表了對這則民間傳說的個人想法。
“不對哦,杰。你果然是看多了童話故事吧……明明神話中的塞壬,一向都是用歌聲和美貌引誘船隻觸礁的存在呢——美麗又駭人,就連風都能被其誘惑。”白髮神父臉上狡黠的笑容依舊,說話時又多了幾分神秘兮兮。
……啊,確實是這樣呢。提到人魚,夏油杰第一個想到的是愛麗兒——貫徹了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淒厲優美的《小美人魚》。但在除此之外的神話傳說裡,半人半魚的傢伙總會與悠揚婉轉的歌聲一同出現,受迷惑的水手最終遭到洶湧浪潮的吞噬,而海中的塞壬便以此為樂。
“唔,悟說得也對……但,這首民謠所訴說的故事又是大大不同呢。被海盜殺死的少女變成一尾人魚來索命……倒是第一次聽說。”
“一個關於‘復仇’的故事……很新穎吧?保留了人魚的危險色彩,卻改掉了她們為何而歌唱的原因。聽到這首曲子的人們便會有警戒之心,不敢隨便做歸心事……”五条悟的語調仍然輕快無比,眼神卻彷彿湧動著暗潮,深不可測。
是嗎……那還真是別具意義。夏油杰對這種說法不置可否——畢竟,他手上的血債可說是罄竹難書,“幹壞事會遭報應”的警世文學於他而言已不受用。從前他只聽說過亞當和夏娃偷嘗禁果被逐出伊甸園,而這種程度的故事大概連對年紀尚幼的兒童都起不到恐嚇作用。
“……哇,外頭什麼時候黑成了一片?明明剛才天空都還是夕陽的顏色呢——”五条悟似乎已對人魚的話題失去興趣,轉頭發現窗外的彩霞已被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取代,不由得驚呼出聲。
“看來我倆在這裡待了很久啊。時間也不早了——我們回去吧,杰。”
白髮男子語畢後站起身來、輕拍長袍以抖落可能沾染上衣服的灰塵後,眨巴著水藍色的眸子向夏油杰伸出了手,像隻滿臉期待的貓咪。
“咦、欸……?”被對方自然而然的邀請一起回家,夏油杰瞬間慌了手腳也慌了大腦——他還沒摸清五条悟的社交邊界,因為這個人實在捉摸不定;也不確定和神職人員相處究竟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畢竟他唯一的經驗就是還在上學時,作為優秀生被派去討好教會裡的牧師和修女、談論他壓根不相信的神學……
兩人認識的時間不過兩日,就毫無防備的說出像是“一起回家吧”之類的話……
難不成悟對我其實也……意識到這個可能性時腦袋幾乎要變成一攤漿糊。若非那搓標誌性的瀏海終究只是沒有肌肉神經的身體組織,恐怕也要興奮得顫動起來。
“杰,你又神遊到哪去啦——?我們鎮上沒有旅店,你再呆呆坐在這裡的話,今晚可就要露宿街頭嘍。”
當頭棒喝,直擊心中。
……原來只是對流浪漢的人文關懷罷了。從妄想中被拉回現實的男人這才想起自己無家可歸、無處安身的事實,人跡罕至的陌生城鎮裡,他完全不想再見到伏黑甚爾第二次、更遑論借宿了,所以,能提供過夜場所的人也就只剩下面前這名神父。
方才的幻想過於美好,導致夏油杰現在仍有點神情恍惚。五条悟見他毫無動作又一臉呆滯,帶著些許無奈的“嘖”出一聲,而後直截了當地牽起夏油杰平放在一邊的手。
“唔、哦……!啊,悟……!我們一起回家吧。”
“……反射弧也太長了吧?笨蛋杰。”
感受到手掌被近乎熱情的力道緊緊回握,五条悟出聲挖苦對方時並沒有回頭——或許是有些不好意思吧?
如墨的夜色中二人手拉著手,不緊不慢地踏在由石塊平鋪而成的林間小徑。點點星暉灑落在五条悟身上,而他正少見的不發一語、頭也不回地邁步前行呢——他好像一頭將月光磨碎後雕塑而成的銀白色仙鹿,只會在繁星熠熠的夜晚從銀河降落至人間。
啪咚啪咚,是鞋底與地面碰撞的聲響;知了知了,是仲夏夜裡謳歌生命的蟬鳴。
五条悟手掌傳來的溫度比常人還冰冷一些,第一次觸碰時任誰都會嚇一大跳,懷疑這傢伙難不成是個具有實體的幽靈。但是這樣的體溫,在連夜晚都炎熱難耐的酷暑中,會使人感到舒適、安心、沁涼。
——人類的生命,不能以時間長短來衡量。心中充滿愛時,剎那即為永恆。
這是夏油杰曾在書上讀到的一段話,出自於歐洲虛無主義者尼采。他搞不懂那些拐彎抹角的論點究竟想探討、證明些什麼,自己曾信奉的正論已經碎裂在荒唐可笑的過去裡——所以,他對探尋真理的哲學家甚至有些嗤之以鼻。
但在此刻,他似乎明白了“剎那即為永恆”的真諦。
夜晚的海是由接近於黑的靛藍色與金屬般的銀組合而成。原是明月高懸,粼粼波光折射蟬光做出明暗深淺,雖與白天時的一片蔚藍大相逕庭,倒也婀娜多姿。
夏油杰更喜歡白晝之時被陽光照耀著的蒼藍水色——令他想起五条悟的雙眼。
所以他也想不通,為何在對方家中借住的第二晚,會在夢境裡癱坐於黑漆漆的岩岸邊,被凍入骨髓的海水浸濕衣衫和軀體。由於情景太真實,夏油杰本還以為自己真的在半夜時分瘋子似的來到水邊,一屁股坐下任憑浪潮拍打。然他很快便憶起方才頭靠上枕子的柔軟觸感、五条悟向他道晚安的聲調,以及現在的季節海水不可能如此寒冰刺骨的事實。那麼,這就是一個場景離奇的夢了。
為什麼我會做這種……不對。比起那個,不是常有人說,在夢裡看見水就代表現實中的尿床……不會吧、不會吧!
想起某些頗有根據的傳言,夏油杰便無心注意眼前的環境,自顧自的焦慮起其他事情——甚至測試性的朝著自己的臉頰刪了幾巴掌,熱辣紅腫,卻沒有從夢鄉甦醒。
……真尿床了的話,又得被悟嘲笑了吧。真丟人,好倒楣……
想強行拖離夢境無果,夏油杰只能愣愣地坐在原處,埋怨上天對他不公,一次又一次的安排他在喜歡的對象面前鬧笑話。還是說……與五条悟相遇一事,已經把他這陣子的幸運額度給用光?
突然間,耳邊響起一道微弱卻動聽的吟唱聲——有人在離他一段距離處放聲高歌。
……雖然歌藝了得,但什麼人會大晚上在冷得要死的海邊唱歌呀?不對,畢竟這是個夢,發生任何事、出現任何人都是有可能的……
夏油杰在內心默默做出評語——但不得不說,他還挺享受這場突如其來的音樂饗宴,暫且把尿床危機給拋諸腦後了。而那悠揚婉轉的嗓音在耳畔變得愈漸明確,現在他能聽清每一句歌詞。
我會變成一隻白貓,鑽到搖籃裡,
親愛的寶貝,我會來到你身邊,
做你專屬的演唱家。
我要坐在你的搖籃裡,哼唱搖籃曲,
讓那小鈴鐺響起來,
讓那啤酒花盛開。
我要變成白色的鳥兒,飛向窗外,
在天晴氣朗的日子飛向燦爛驕陽。
十分俏皮可愛的曲子,搭配歌者美妙的音色和高超的歌技,光是聽著就使人心曠神怡——已在旋律中陶醉的夏油杰,渾然不知自己的雙足在無意識間擺動,一步步踏向深不見底的海水……
——等等,那裡有什麼東西……
眼前的景象讓男人在剎那間恢復了理智。海面上有個分明從來沒見過、他卻無比熟悉的——
皮膚和鱗片,手臂和魚尾。
極致的美豔,極致的凶厲。
那是一條人魚。
“嗚、嗚啊啊啊——!”男人虎軀一震自床舖上彈起,嘴裡發出有生以來最為淒厲慘痛的叫聲。黑而長的頭髮被汗水濡濕,絲絲縷縷的貼在額頭與臉頰上亂成一團。
“呼、哈……夢,是夢……”——幸好是夢。夏油杰長吁出一口氣,方才看見乳白色的尾巴和狀似人形的身影時,瞬間湧出的驚愕感、恐懼感至今還餘悸猶存。這下他能推測出大腦為何會編織出這種夢境——許是昨天讀給五条悟的那首民謠,悄悄溜進了他的深層意識中。至於自己為何如此毛骨悚然,便不得而知了——雖然夏油杰手中有百來條人命,卻也並不符合人魚詛咒裡的條件。
不過既然都醒來了,就別再想這些不存在於現實的事了吧。況且,身下乾燥的被褥讓夏油杰放下心中另一塊大石頭——在潮濕的夢境、極度的恐慌中醒來,竟然沒有尿床……值得自豪。
短時間內大起大落的心情帶來了疲倦感,夏油杰差點又搖搖欲墜的倒進軟絨的臥榻上——想起五条悟給他起的外號“貪睡鬼”,才一個支稜直起身子、毅然決然離開充滿誘惑的寢室。
雖然如此,卻沒有像預料中般在一樓的客廳捕獲這間房子的主人——不過,倘若五条悟方才便待在屋內,絕對會被夏油杰的鬼哭神號驚動的。他瞄了瞄牆上的時鐘——早上六點四十分,是一般人早起的時間。
早起晚起都找不著五条悟,著實是來無影去無蹤。夏油杰開始後悔昨天沒向對方問具體作息,而後他又想起了貓是一種晝伏夜出的生物,不論是初遇亦或是昨日的相處,都是在夜幕低垂、或即將來臨之時才見到那名神父。雖然大概率只是個巧合——畢竟他倆認識的時間也就短短兩日。
嗯?桌上好像有什麼……
隨意掃過的目光瞥見木質餐桌上擺放的一張紙條,和……一盤食物?打斷了夏油杰異想天開的思緒。
有著花朵紋樣的陶瓷盤子上,擺放了幾片蘸滿蜂蜜和奶油的金黃烤土司——他這才嗅到室內充斥一股甜膩的香氣,肚皮也隨即悶哼著咕嚕作響。被清新的小麥味、濃郁的奶與蜜香包圍、侵占鼻腔,就連不餓的人都會垂涎三尺、食指大動吧。
給可能會因為醒來沒看見我而緊張到大哭的杰:
今天起得早,所以我去街上買些東西。不知道瞌睡蟲杰會在什麼時候看到這張便條、總之我做了一點早餐,免得你在家裡餓成乾癟的苦瓜。烤土司要趁熱著吃才能百分百體會到它的美味——所以希望杰別又睡到中午了!
五条悟
果然。在聞到那能將人淹沒的致死量甜味時就猜中了,這份料理不出所料的來自五条悟之手。昨夜二人回到家後,晚餐也是由五条悟親自下廚,烹調了一大鍋加入了蘋果的甘甜風味咖哩,或許這就是甜黨的執著吧。夏油杰對甜食並沒有特殊的偏好,卻意外的被五条悟的料理抓住了心尖——而且,一隻白貓在廚房忙進忙出的模樣,比時下蔚為風潮的黑白動畫片裡那隻轉舵的卡通老鼠還更逗趣可愛。僅僅是一只墨水乾涸的便條、幾塊有些焦黃的吐司,就掃去了他心中的所有陰霾。夏油杰的唇角勾起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
……不過,“緊張到大哭”和“餓成乾癟的苦瓜”是什麼啊。夏油杰禁不住把便條攢在手掌中翻來覆去地看,紙幾乎要皺成一團。他對上頭的用詞和寫作語調忍俊不禁,不過短短幾行字,就足以表現出筆者思維的跳躍與詼諧。不知為何,信紙讓他心中燃起想立刻見到五条悟的欲望——想親耳聽對方說這些玩笑話。於是迅速把桌上的麵包片狼吞虎嚥,奶油沾上鼻尖與雙頰——明明味道甜膩得不太合口,他卻津津有味。
——悟到街上去,究竟是想要買什麼呢?
用餐完畢、動身前往那條荒涼寂寥的小巷時,他突地想起五条悟在信上留下的寄語——***我去街上買些東西。***那條破敗不堪的街道人跡杳然,比起人類居民,看著更可能出現孤魂野鬼,更別說是開張的商家了。昨日夏油杰親自探訪時,見到的唯一活人也只有當鋪的店長——啊。伏黑甚爾……
強健有力的骨骼和胴體,滲人恐怖的嘴角傷疤,怪腔怪調的說話方式。這些記憶在腦海裡浮現時夏油杰反胃得幾乎要嘔吐——明明對方大概率沒有自己那麼窮凶惡極。即便伏黑甚爾同為雙手沾血之人,也很難做到把整個村落給夷為平地吧……可他就是想起那傢伙便會無法抑制的顫抖。不是由於恐懼,而是因為厭惡。
不能讓悟跟那傢伙接觸……心底有這麼一個微妙的念頭在縈繞,而後越發鮮明,幾乎要佔領整個心緒。意識到這點後夏油杰本人也嗤笑出聲——真要算上認識的時間和熟捻程度,也許自己才是個外來者。但他已經不想再屈服於理性了——他一向都是感性派的啊。
於是腦袋牽動肢體,能透過窟窿看到腳趾的破爛皮鞋快馬加鞭的在地上咚咚敲擊,古銅色肌膚被灼熱的陽光逼出汗水,又隨著奔馳的動作飛濺在空氣中。大汗淋漓、氣喘如牛。
即便如此,還是晚了一步。
當舖門口的五条悟渾身濕漉——表情卻平靜得像無風的海面。無數水珠沿著髮絲和長袍滴滴落下,像是一場小型陣雨。站在對面不遠處的伏黑甚爾與之相反,他的軀體是乾燥的,臉上卻寫滿憤恨——夏油杰第一次在那人臉上看到這種表情。中年男子雙眼死盯著五条悟,口中不知在念叨些什麼,而腳邊那只翻倒的木製水桶簡直是肇事證明。隨後他踏著重重的步伐走回了店裡,關上門時發出的聲音響徹雲霄。
“真可憐。”在那扇鐵門緊閉後,夏油杰清楚的聽到這麼一句句話——是五条悟開的口。輕飄飄的、意涵不明的、感情平淡的一句話。
方才夏油杰在路上邊跑邊想的幾個招呼語此刻蕩然無存,他緩步走向毛髮濕淋的落水小貓跟前,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倒是五条悟一見到他,本毫無波瀾的那對蒼藍便閃起了光。
“杰!竟然會在這裡遇上杰,你今天起得真早——對了,這個……這是你的眼鏡,對吧?”五条悟一面說著一面伸出手。仍在滴水的掌中握著一副蒙上了灰塵、沾染乾涸血跡的老舊眼鏡——那確實是夏油杰的所有物,在伏黑甚爾那待了不過一日,就變得比之前更加骯髒凌亂了一些。
“這……是,但……悟,你為什麼會——”夏油杰有些手足無措,他想找條毛巾替對方擦拭一身的污水,也想立刻衝進店鋪中和伏黑甚爾決一死戰。但是他辦不到,唯一能做的只有呆愣在原地,等待五条悟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
“嗯,我?我來贖回你的眼鏡呀。昨天看你身上沒了眼鏡、多了本從甚爾那買來的書,就知道肯定是被他要走了。近視的人不戴眼鏡的話,什麼也看不清吧?所以我就……”五条悟好像壓根就不在意自己渾身濕透一事,也並沒有埋怨伏黑甚爾方才的所作所為,描述事發經過時仍然神色自若——而且,完全沒提到夏油杰在意的部分。
“……不,我想問的不是這些!”他握住白髮男子的雙肩,力道因激動而有些劇烈——這個動作讓五条悟的表情第一次出現動搖。“悟,那傢伙為什麼拿水潑你?他對你說了……”
夏油杰低垂著頭,捏著五条悟肩膀的雙手顫動著使不上力,看起來反倒像是在倚著對方當作支撐點。他不知自己為何做此反應——伏黑甚爾只是耍了個流氓,和五条悟之間沒有任何曖昧的氣氛。但他心裡就是有個名為不安的黑洞正在吞噬一切。
“哦……這個啊,是因為……”五条悟似乎也為男人這副焦慮模樣吃了一驚,開口時語氣不如平時的輕盈躍動。但他似乎又覺得接下來要說的話是引人發笑的,薄而粉的唇像在極力忍耐笑意。“我拒絕了甚爾的約會邀請。”
“……啊?”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讓夏油杰張大了嘴,彷彿要從下巴掉落至地面。一切的忐忑與心慌意亂都在轉瞬間消失無蹤,只餘下詫異。
“唔,就是——贖回杰的眼鏡時,甚爾沒和我要錢,他想我陪他約會。這已不是他第一次這麼問了!我每次都拒絕。只是他今天格外生氣,你說是不是因為被路邊的海鷗給惹毛了?”
“噢……呃——嗯。”奇怪的人,夏油杰心想。五条悟和伏黑甚爾,全都是怪傢伙——可眼前這名白髮男人偏偏又明艷絕倫得令人動容。他突地很想撫摸對方白裡透紅的臉頰,於是他便這麼做了——好像雪花糰子一樣的觸感。五条悟似乎對這個動作有些意外,卻沒有作絲毫反抗。
“拒絕他是因為神父的身份嗎?悟。”夏油杰開口。不知為何,他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早有預料——他明知故問。
“噢,這個嘛……不是哦。雖然我確實不能和人談情說愛,但如果只是兩個人一起出去玩之類的,其實是可以的啦。”五条悟答道——用詞、眼神、語調,都像是在暗示著些什麼。
“那——是因為你不喜歡那種男人嗎?”五条悟的回覆倒是讓夏油杰微微一驚——他沒想到會這麼的……赤裸。於是他乾脆也開誠佈公、單刀直入的問了。應該不會被檢舉公然調戲神職人員吧……
“這倒也不是——甚爾那傢伙,我對他的想法只有‘覺得可憐’,談不上喜不喜歡吧……他似乎也不明白這一點,總是認為我瞧不起他。”五条悟思忖片刻後如此回答。
“拒絕約會是因為,甚爾身上有海的味道——他其實是個漁夫,只不過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我只要接觸這種味道,身體就會有快要長出鱗片的感覺。”
這回答更是讓夏油杰一頭霧水。難道也是俏皮話嗎……?但五条悟的表情看起來無比認真。於是他只能順著對方的思路接續話題了。
“……悟難不成是小美人魚?”他笑著問道。
“什麼啊,杰怎麼成天想著人魚?你果然真的很喜歡看童話書吧——”
——也許呢。因為五条悟就如同童話故事裡走出來的人物一般,美麗、優雅、神秘、迷人……
“比起那個……悟,你覺得約會怎麼樣?約會,就你和我。”——這句話其實也是明知故問。額角冒出一滴汗水,夏油杰終於脫口而出。他的心跳因興奮難耐而不斷加速——
五条悟聞言眨了眨眼。那片瞳孔裡延展出的藍天,似乎劃過了一道璀璨流星。
“好啊。”
夜裡,夏油杰再度置身於洶湧的黑色浪潮之中。和昨晚別無二致的景色——而他也認出了這就是依傍著小鎮的那片海岸。又做了相同的夢……究竟是為何?在一片疑惑不解中,他想起了稍早時和五条悟的對話。
“不喜歡海的味道,為何還住在沿海的鎮上呢?悟。”
“唔,這個嗎——也許是一種直覺。我並不是本地人……只是因緣際會來到了這裡,平時我也不會去海邊的。”
連本人都不太清楚嗎……即使如此,這個理由也太牽強了吧!悟到底是怎麼說服自己待在這兒的?夏油杰在心中默默吐槽的同時,五条悟再次開口——
“我啊——並不是討厭大海,只是身體上的反應會讓我覺得自己應該遠離那兒。這座小鎮也一樣……雖然幾乎什麼都沒有,但總令人不由自主的感到安心。甚爾也是個有趣的傢伙,不是嗎?”
……安心感還能用五条悟在這兒居住已久來解釋,伏黑甚爾這人哪個特質跟“有趣”沾邊了啊——?!
“悟真是個奇怪的人。”心中跑過千千萬萬句對伏黑甚爾的冷嘲熱諷,考慮到畢竟還在五条悟面前,最終他只做此評語。
“是嗎?或許吧——我認為杰也是哦。”對方不假思索的回應。
“……明明只有悟才是。”
記憶在腦海裡播放上演,夏油杰的唇角不由自主勾起了一抹笑——和五条悟相處的時光好像被一層粉紅的糖果紙包覆,柔暖而甜膩,令人戀戀不捨。然而,這份笑意並沒有堅持太長時間,映入眼簾的景色馬上讓他的心情轉變為驚懼。
昨晚夢裡那尾人魚正趴在淺岸上與夏油杰面面相覷,兩人的距離不過幾釐米。皮膚是和魚尾一樣蒼白得近乎透明的顏色,給人一種病懨懨的、惹人憐愛的氣質——然他知道事實絕非如此。而最為驚悚的一點是,人魚有著和五条悟一模一樣的臉孔——夏油杰這才想起昨夜聽到的那道歌聲,音色和他心許的對象極度相似……不,應該說毫無差別。
五条悟的長相本就有種超凡脫俗的氣質,化身人魚後更是有股虛無愴然的淒美。雖然只是個虛擬的夢境,理應不會影響到現實,夏油杰的理智仍在催促他逃跑。
可他已經不願移動半步了——既然是一場不切實際的夢,那淪為人魚的獵物又如何?反正他也甘之如飴。於是他伸手將長著魚尾的五条悟攬入懷中——對方竟也沒有任何抗拒,乖順的任憑人類探索他的軀體。
被碰觸到敏感地帶時五条悟動作幅度不小的抖了抖,擺動著比身體長上好幾倍的尾巴纏上夏油杰的腰際。黑髮男人輕手輕腳撫過他濕滑的肌膚和鱗片,像是在害怕一個不慎他就會如小美人魚般碎成海中的泡沫。
二人在滿天星斗下如灼燒的烈火般燃動交織,五条悟的身上落下無數個時而熱烈、時而輕啄的吻,淺紅色的印子看得人目眩神迷。夏油杰感受到海水是溫暖的,不似昨晚的寒冷徹骨——所以,在被人魚拉進深不見底的水中時,他幾乎渾然不知……
“唔……啊。” 他醒了。
夏油杰的大腦對他還挺溫柔,讓他在溺斃前甦醒。但過於清晰的夢境內容和現實裡無法忽視的生理反應,使他羞愧得無地自容。他一向把下流無恥的糟糕幻想埋藏在心底,沒想到會具現在夢境裡。
——不過,因為悟是神職人員……倘若不是在夢裡,恐怕一輩子都沒辦法和他做那檔事吧。別說這個了,對象是神父的話,大概連戀愛都談不成……強烈的羞恥心與極度的滿足感交織揉合,讓夏油杰不知該對這個夢作何感想——還是趕緊轉移注意力為上策。
走出房間後一如往常的沒見著屋主的身影。但是無所謂,因為昨日已和五条悟說好了傍晚要來一場約會,不論如何都肯定能見到他——現在夏油杰該為此做些準備了。
今天是五条悟口中會有商人來到小鎮的星期三,夏油杰算好時間步行至港口,果然看見幾輛載著貨物的馬車如期而至。搭上順風車顛簸一路來到大城市,卻沒有按照原定計畫去醫院動手術——取出身體裡的子彈是必要的,但是還不急,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不是嗎?
夏油杰的長褲口袋裡還塞著一張紙條——和昨天早上一樣,五条悟在出門前給他準備了早餐並留了信息。
致我的約會對象:
又是一個我起床了、杰還在當床上的馬鈴薯的一天!剛好今日份菜單是沾了起司的烤馬鈴薯——如果覺得不夠甜、不夠好吃,儘管去廚房裡拿奶油來塗。杰今天是不是要搭馬車上都市去?建議選那匹黑白毛色的馬,牠拉的車是裡面最平穩的。總之,祝你一路順風!
你的約會對象
秀麗圓潤的筆跡搭配活潑歡快的用語,不知道的人會以為是戀愛中的少女吧。不過也差不多就是了——夏油杰邊看著紙條上的文字邊想像著五条悟說出這些話的模樣,不由得精神抖擻了起來。
黃昏時分,他回到小鎮上時已經與去時截然不同——換了套乾淨新潮的襯衫和牛仔褲,連黑框眼鏡也是嶄新的一副。置辦一身行頭後,所剩不多的金錢也用於在都市打車回到鎮上——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他現在是個外表體面卻身無分文的男人。
“哇、哇——看看這是誰!杰,你變得很時髦啊……哈哈,這樣會不會顯得我很敷衍?”來到兩人約定會面的小教堂,五条悟已經佇立在門口等待他。夏油杰換去了那件打滿補丁又骯髒的舊衣裳,而五条悟仍然披著同樣的黑色袍子。
“不會啊,畢竟悟是神父嘛——我原本那件舊衣實在太破爛了,實在不適合約會的場合。悟的話,就算穿著一身黑也很可愛哦。”此話沒怎麼經過大腦,就這麼脫口而出。
“咦、哦?嗯,果然是這樣吧——你今天嘴還真甜……唔,這是……”五条悟正想說些什麼,卻見對方從背後伸出的手上握著一束鮮花。那是一捧風華正盛的淡粉色玫瑰……
“嗚啊,糟糕。買的時候明明還好好的,怎麼這就枯了……”耍帥不過三秒,夏油杰立刻察覺了致命缺失,連原先預備要對五条悟說的浪漫情話都忘得一乾二淨。他在城裡的花店耗費不少時間挑選——各種各樣的玫瑰讓他苦惱許久。純潔真摯的白、熱情如火的紅、羞怯青澀的橙……最終他買下和五条悟的面頰、唇色近似的,淡雅的粉薔薇。
一捧花束有百來朵怒放的玫瑰,爭奇鬥艷、奼紫嫣紅。但就在剛才遞給五条悟的剎那,夏油杰發現其中一抹粉色不合群地垂下了頭,無精打采。
“……抱歉,悟——本來應該是一百朵盛開的玫瑰花,結果到你手上時就已經枯萎了一朵。”幾分尷尬感爬上心頭,夏油杰有些不敢直視那雙藍寶石般的眸子。
“欸——無所謂啦?枯了一朵的話,就變成九十九朵的花束……我想想哦,印象裡九十九朵的玫瑰花代表著‘至死不渝的愛’,這不是很好嗎?”五条悟倒是笑得挺樂,在無意識間又給夏油杰找了個台階下。“而且,這是我第一次在別人那收到花……這麼多又這麼漂亮,還是杰送的。我定會好好珍惜的。”他邊開口邊笑得蕩漾,在夏油杰眼裡已經是人比花嬌。
在那之後的時光也是美好得轉瞬即逝——說是約會,其實也不過是兩人在橙紅的夕色中並肩而行,踏遍小鎮上的每一處泥地和石磚。可被晚霞染成一片斑斕的五条悟臉上洋溢的喜悅,價值勝過萬千珍寶。
“杰——跟我來。”在夕陽的最後一道餘暉即將沒入山頭時,五条悟突地開口、拉起夏油杰的手掌徑直向前。猝不及防的被貓爪子揪住,黑髮男人險些摔倒在雜草叢生的地面。
都這個時候了,悟是想帶我去哪兒?
“咦……嗯?” 還真是……出人意料。五条悟踏著些許急促的步伐帶著他抵達的目的地,是小鎮附近那片平靜的、同時也是每晚出現在夏油杰夢境中的海。他看過早晨時的蒼藍色水面,也知曉夜幕之下的這片海形色如何,但被夕陽照耀的模樣還是第一次見——海水偶爾是一片金黃,偶爾呈現鮮豔的橙紅,甚似血色……有些駭人,卻又如夢似幻。
“美得驚心動魄……對吧?比起白天的海,我更喜歡這時候的——第一次來到小鎮上時,就是因為目睹了這副景色,才決定住在這兒的。”五条悟終於轉過了頭,嘴角彎著一如往常的弧度,纖長的手指直勾勾地比向面前那片血紅的浪潮。他自身的色素本就比常人淡上許多,被包覆在那既亮且烈的的夕色裡,看起來更像一道撲朔迷離的影子——那一刻夏油杰幾乎以為,五条悟將隱沒在如火的霞光之中。也因此,夏油杰更為用力的用自己長滿厚繭的手握住了對方,簡直要攢緊在手心——他好像已經無暇欣賞眼前的美景。
“但是,悟不是說……”強烈的焦躁不安灼燒心頭,夏油杰連說話都變得吞吞吐吐——許是因為發現了,他對五条悟的瞭解實際上只是冰山一角。
“啊,是呀……但是,因為我想帶杰看看這時候的景色,所以就算身體會稍微不太舒服,那也沒有關係。都說了我其實並不討厭海嘛!你看……”五条悟斂起了一貫的輕飄飄笑意,換上一副認真的神態。他使了點勁的掙脫夏油杰的手掌——動作過於輕巧迅捷,讓對方剎那間無法反應,只能愣愣站在原地。而後五条悟在像是要蠶食他的斜陽餘暉中踏進了吐著唾沫的淺岸浪潮,海水將長袍的衣擺打得濕透。
“什、什麼……悟,等等!你——”尚未將腦裡的字句組織完
全,夏油杰的身體便先一步行動了——他近似於慌忙的往前邁步,從背後擁抱住了那個比他還高挑的身軀——他已經沒有餘裕考慮這樣是否會冒犯,只是一意孤行的緊箍住身前人。五条悟的眼裡閃過詫然,低垂著眼簾向後瞥視被不安焚身的黑髮男人。
“杰還真是容易緊張呢。膽小鬼呀——”他開口道,語調平淡而沉靜,聽不出半分情緒——大概是五条悟第一次用這樣的聲音向夏油杰說話。
“……悟是想尋死嗎?”夏油杰什麼也沒法想了,只能壅塞著將喉嚨裡這段話擠出。五条悟是個長得比他更高的男人,而且大概率身體健康、營養均衡,要脫離自己的束縛簡直易如反掌——但卻一動不動地任他環抱。可現在不管是五条悟義無反顧的甩開他走向洶湧的波濤、走向海底的亞特蘭提斯,亦或是紋絲不動的被他挽留在岸上,夏油杰心裡的窟窿都只會被鑿得越來越大。
“不是啊。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杰?”五条悟再次呲著牙咯咯笑了起來,彷彿夏油杰說了個冷到極致、反而引人發笑的逗趣話,而後那雙深邃的藍眼又染上幾分深不可測。“想尋死的傢伙,應該是杰才對。”
“什……不,我——”
“在淺岸踏水,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任何人都會這樣玩的——若不是杰心中帶著死意,又怎麼會覺得我就是想要投身於萬劫不復的海底?”
“呃,不是這樣的。那是因為……我覺得,假如悟靠近海水的話,就會變成泡沫……”簡直是無稽之談。但夏油杰是認真的。
“——噗哈哈哈!怎、怎麼又是小美人魚……抱歉啊,杰的話實在太好笑了,我忍不住……”五条悟聞言瞳孔驟縮,隨後無法克制地爆笑出聲、笑得夏油杰一臉的尷尬,但他並不後悔把這種荒誕的想法說出來。
“我在生物上是貨真價實的人類哦……不是人魚,所以就別老是想這種事了,幼稚鬼杰。但——其實我也挺喜歡角色扮演遊戲,倘若我是愛麗兒,杰就要當不會讓我失去聲音又變成泡沫的王子哦。”
“哦……嗯。樂意之至。”
話音剛落,五条悟便動作輕盈地逃離了黑髮男人的懷抱——這件事對他來說果然很輕鬆,但夏油杰如今已經不會焦慮不安了。神父的棕色皮靴在沙灘上仍然好使,他像枝頭的鳥雀般蹦跳著爬上了一旁低矮的岩石,坐下後轉頭招呼夏油杰趕緊跟上來。
岩石是粗糲又磨人的觸感,攀爬起來並不容易——令人好奇五条悟的動作為何如此架輕就熟。而那人正端坐在石頭的斷裂面一側,帶著興味盎然的神色望著想方設法跟隨自己步伐的夏油杰。然後,他開口輕哼起一段旋律,是一曲悠揚柔美的歡樂頌。
雖然五条悟說他並非神話裡的塞壬,開口歌唱時卻幾乎有種同等的魅惑力——夏油杰的神智回覆清醒時,發現自己已爬上了峭壁般的岩石,手裡正捧著對方白皙如玉的臉蛋。粉潤的嘴唇和不久前親手送出的玫瑰有著同樣的色澤,甚至比鮮花更具生氣。
妄圖再向前一步卻被不容置喙的力道推開。夏油杰愕然,睜大雙眼盯著眼前雙頰已緋紅一片的五条悟,而他指了指懸掛在脖頸上閃著光芒的銀白色十字架後嫣然一笑,擺擺手、搖搖頭,狀似無奈。
“對不起,杰。”
“啊……哦,沒關係的,是我逾越了……不過,我會期待著你願意卸下所有身份的那一天,悟。”
來日方長……嗎。
“嗯……不過,有件事我覺得必須和杰坦誠。也是和這方面有關的……”五条悟開口前頓了幾秒。
“咦?”
“我以前曾經做過一個奇妙的夢。夢到……和甚爾那傢伙共度春宵。哎呀,有點難以啟齒呢……那種感覺對我來說很神奇又新穎,畢竟我現實中對這種事毫無接觸嘛——在夢裡我還被甚爾弄出了血,嚇得我很快就醒了過來。”
五条悟將他那場荒謬絕倫的夢境娓娓道來——夏油杰聽得目瞪口呆。
“在那之後,我跑去問了甚爾本人,做那件事真的會又痛又受傷流血嗎——甚爾是一個孩子的父親,只不過他兒子出城求學去了。他肯定懂的,但就是不願意告訴我!還對我說咱們試試就知道了——當然,我拒絕了他。很驚人吧?”
“……這樣啊。”夏油杰還未從震驚的餘波中恢復過來,這番話又聽得他啞口無言,只能說出簡短的字句回應。
悟根本是被信仰給阻礙了人生中的很多事吧……夏油杰差點就把這句話給說出口了,好在僅存的理智組織了他。而後他像是下定了決心般的開口。
“那麼,我也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
“嗯?”五条悟搖晃著雪白色的腦袋瓜,滿臉的興致勃勃。
“……我啊,我……是一個殺人犯。還記得那顆子彈嗎?悟,那是從警察的槍口射出來的。沒有遇到你的話,我大概早就曝屍荒野了。”
——是的,一個早該在命運的制裁下消失於人世、罪大惡極的犯人,被一名上帝的使者拯救。就是如此荒謬而可笑的故事。
“噢……我知道啊。”
“……什麼?你怎麼會……?”五条悟用波瀾不驚的語氣說出驚世駭俗的話,讓坦白局的主人公瞬間也慌了手腳。
“唔,我想想該怎麼講……可以說是‘直覺’吧——更準確一點的說法是,杰的眼神暴露了人生軌跡。”五条悟若有所思的開口,彷彿在敘述一個古老而神秘的傳說。
“我小時候飼養過一隻全身雪白的兔子。牠的眼睛紅通通的,非常漂亮哦——但是有一天,我在家中的後花園裡找不到牠,只有小巧而熟悉的腳印留在泥土地上。於是我跑出皇宮、越過溪流,走進被通天大樹環繞的山林裡。”
“最後我確實又見著了我的白兔,但那個時候牠已經沒有呼吸了。牠躺在和眼睛相同顏色的血泊之中,身旁有一隻嘴上沾滿鮮紅的郊狼。”
“第一次見到杰的時候,你的狀況就像我小時候養的那隻兔子。但……眼神卻和那匹狼如出一轍,所以我第一眼就看出來啦——杰肯定是雙手沾滿鮮血之人。”
“……那,你為什麼——還要拯救我……?”夏油杰聽不懂狼和兔子的比喻——他一向和五条悟的腦迴路不對頻,因此只能顫巍巍的吐出心中的疑問。
“因為我看出了杰已經沒有殺意。你這幾天並沒有傷害任何人,對吧?小時候在山林裡遇見的那隻狼,當時也沒有攻擊我……我也不害怕就是了。”五条悟的語調相當悠然自得,像是意圖安撫再度陷入疑懼中的夏油杰。
“有個傳說裡是這麼講的——當櫻花樹底下埋著屍體,綻放出的花朵就會更加絢爛美麗。那麼,手上沾血之人贈與我的玫瑰,是否也會比一般的花兒更加華美瑰麗?”
“……悟,你真的是一個奇怪的人。”夏油杰緊繃的精神已到達臨界點,於是他向前靠上五条悟的肩頭,口中吐出的氣息拍打在對方潔白的脖頸。
“杰還真是愛說一模一樣的話啊……不過,接下來我的確要問你奇怪的問題。膽小鬼杰願意回答我嗎?”
“嗯。悟問什麼我都會說的。”這次並不是什麼哄騙人的甜言蜜語。夏油杰認為自己在五条悟面前已經近乎透明,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
“杰……你殺過多少人,殺了哪些人?”五条悟的這句問話並無笑意。
“唔……。人數的話,百來個吧——記不清了……也許只有警方的紀錄裡才有詳細的資料,其中也包含了我的父母。我摧毀了自己的老家,那是跟這裡差不多的小村落……”
“一整個村子?”五条悟瞳孔顫動了一會,眼裡閃過一絲詫異。夏油杰點了點頭。“是怎麼做到的?”
“……用火。只要一把火,就能把這樣面積的小鎮給夷為平地。”
“——杰,做這些事……你後悔嗎?”
“後悔……?不,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唔——那,你喜歡殺人嗎?”
“我……不。我並不喜歡殺人……”
“哦——這樣啊。”五条悟長吁出一口氣,若有所思的望著遠處的海平面。夕陽漸漸隱沒在鯁直的地平線裡,綴滿繁星的夜又將來臨。
“悟,作為神父,你覺得我會下地獄嗎?”夏油杰半開玩笑的詢問。雖然拿對方的神職來問這種不太認真的問題,似乎不怎麼好……
“這個嘛——我不知道喔。”五条悟倒是很快便回答,並且語氣篤定。
“唔……你的上帝難道不會告訴你嗎?”
“我也不是隨時都能聽到神的旨意呀。就算上帝真有什麼話要傳達給我,也絕對不是告訴我杰會不會受懲罰啦!”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這天晚上夏油杰並沒有做夢,他在天色還一片漆黑時便醒了過來——而他赫然發現自己所睡的客房對面,那間顯然是屋主寢室的房門正半開著。這棟屋子的裡外他都已經瞭若指掌,只有五条悟的睡房是從未觸及之地,雖然探尋別人的臥室不怎麼禮貌,但要說完全不好奇是不可能的……
房門內似乎傳出了些許窸窣聲。夏油杰輕手輕腳的踏步向前,小心翼翼的拉開那扇木門——他的動作謹慎得如履薄冰,連門發出的一點點嘎吱聲都差點把人嚇得魂飛魄散。
然後,他就在門內見到了更加無法置信的一幕。
兩道人影在臥室裡緊緊相依。五条悟仍然身著那件神父的黑袍,但他面前那名男子撩起了長袍衣擺,整隻手臂伸進了布料裡頭。三七分的背頭、帶著黑眼圈的深色大眼睛、精瘦卻有力的身材——正是那名追捕著夏油杰的年輕警官……他像某種對飼主有強烈依戀感的寵物犬般啃著五条悟的臉蛋和脖頸,漆黑的髮絲與雪白的毛髮交錯纏綿,二人幾乎要結為一體。激烈的擁吻結束後,青年警員戀戀不捨地撫摸著神父的手掌,在那裡落下一個輕柔的吻——然後,從一旁大大敞開的窗離去,消失在夜色之中。這棟屋子僅有二樓,向下便是是柔軟的泥土和草皮,若是身手矯健之人,即便不做任何防護縱身而躍也能平安落地。
“……悟,你……”待那人離開後,夏油杰才滿臉震驚的開口。或許自己正在憤怒,又或者深陷悲傷——他搞不清楚,於是萬千思緒化為空白,他什麼也說不出了。
“啊,杰。晚上好——你怎麼還沒睡?”五条悟倒好,他神色自若的整理著被方才那名年輕人弄亂的衣衫和頭髮,語氣就和平時一樣輕鬆。
“悟……你,明明那時候……你不願意和我接吻。”夏油杰步履蹣跚的走向房內,向裡頭那隻似乎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白貓步步近逼。他的腦袋仍然是一片茫然。
“哦——那是因為,杰並沒有‘要求’我和你接吻啊。憂太……那孩子,他是抱著渴求、冀望的心情,請求我賜他一吻。所以我會滿足他的期望——”
憂太。夏油杰有些許印象,似乎是追捕他的那名警官的名字——全名是什麼已經記不清了,他也並不在意。
“什麼啊,你是覺得寂寞了嗎?放心吧,杰的心聲我也聽見了哦——每個抱持著希望的人,我都會盡力幫忙實現。其實,現在就可以……”一邊說著,五条悟站起了身。
“……什麼?”夏油杰一驚,他不記得自己曾向五条悟說過什麼願望。
然後,對方從長袍的口袋裡掏出了一只冰冷而沉重的……兵器。那是一把左輪。
“這是憂太給我的。他說我應該多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實在是太多慮了啦!我可沒有那麼脆弱。不過,正好可以拿來讓我替杰實現願望。”那副精緻的五官巧笑倩兮,像是在說什麼妙趣橫生的事情。
“……悟,我好像並沒有對你許過——”
“杰確實是沒有開口說出來——但我聽到了你的心聲。包括杰的眼神,也都在向我訴說著同一件事。”
“我……”夏油杰感受到左輪的槍口抵上了自己大力起伏的胸膛——正對著心臟的位置。同時,子彈上膛的聲響在耳畔清晰無比。
“這東西我還是第一次用……不過憂太剛剛教過我了,並不是很困難。”五条悟斂起了笑容,冰藍色的眸子迎向夏油杰的視線。
“杰,要逃嗎?”
他早預料到五条悟會這麼問。而在對方問之前他已有了答案——夏油杰吞了吞口水,向前微微探頭、貼近五条悟的耳邊,輕輕開口說道——
“不。”
響遏行雲的槍聲劃破夜空。那一晚,罪犯的胸口綻放了一朵血色的玫瑰,和黃昏時的海面有著如出一轍的色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