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五】誰用青春致青春

▲無咒力AU

如果必須墜落,就讓我墜落,我會成為的那個人一定會接住我。—— 《另一種選擇》第五章:成長到死。

——請問,五条悟是個什麼樣的人?

燃盡的火花將塑膠菸頭的最後一絲尼古丁碾碎在混濁的空氣中,二十一歲的家入硝子半垂著眼,險些讓手中那支香菸不得體的落在大學校舍的綠茵間。五条悟。被人以問句形式提起此一姓名時,似乎有什麼以“五条悟”這個……人?事物?作為錨點的、停滯已久的齒輪開始轉動,在家入硝子杏仁果核色的眸子和灰青色的記憶裡翻動。於是她開口回答那人:美麗、高挑、冰雪聰明;頑劣、調皮、盛氣凌人。愛看星星的大男孩,會在午餐時間一粒米不吃讓人以為他身體不適、實則是因為先前在老師眼皮子底下偷啃零食導致午飯一口吃不下的蠢蛋同窗。說完她朝對方擠出一抹淺淺的笑,笑著說你不應該問我,你該去問夏油,雖然我也不知道他現在會在哪。不出所料的,獲得一個皺眉和新拋來的問題:夏油是誰?現代人就是問題太多,對與自己毫無關聯的事情都喜歡追根究底。所幸家入硝子並非屈從於世俗之流的人,所以她只是搖了搖頭走離白霧繚繞的吸煙區,邊走邊想著,假使天倒地轉、行星的運行軌道傾頹,圍繞他們三人的、一切細微的事物都沒有改變,方才那段對話也依舊會採用如出一轍的腳本和台詞吧——她仍會在被人唐突的問起高中同學時,興致缺缺的提出建議:去問夏油傑。搞得自己和對方都一頭霧水。差別在於,發問者也許能更容易找到她的兩位舊識。

被蟲和秋意蛀蝕的枯葉在枝梢搖搖欲墜,冷風灌進鼻腔帶來縷縷寒意,而家入硝子不合時宜的回到若干年前那個衣衫和頭髮絲都被汗水濡濕的盛夏,在學校掃具間偷偷摸摸抽菸的光陰。甫升上高中的日子和當時的天氣一樣沉悶壓抑,斑駁的記憶裡,唯有彼時一前一後坐在隔壁排的兩道身影至今還格外清晰。高一時的家入硝子身長一米七有餘,在同年級的女孩子裡可說是鶴立雞群,理所當然被分配到教室的最後一排。她的鄰座是一名有著天空色眼眸的白髮少年,容貌昳麗,卻生得不太像個日本人——或者說,不太像一般人。同一間教室裡藏不住多少竊竊私語,無數耳語在二人桌椅間的走廊裡飄來晃去,被家入硝子聽得一清二楚——不知鄰座男同學是否也是如此?雖說她覺得對方肯定有聽見。悄聲細語的內容無非就是對那張完璧無瑕的臉按捺不住興奮的驚呼出“好帥”,源自膚淺卻滿溢真心的視覺動物本能。她對此不以為然,那確實是一副姣好又特別的面孔,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丁點瑕疵,不似其他處於生長期的男孩般躁動而凌亂,可鼻樑上一只遮住藍眼睛的小圓墨鏡使他透出了青春期少年特有的不確定性。家入硝子對帥哥這種生物不是很感興趣,隔壁男同學在她心頭縈繞不去的原因是——她花了好幾天觀察這人的身高到底是一米九出頭還是直逼兩米。

記起對方名字的契機是一次隨堂小考,作答時間過後老師讓學生們把卷子交給鄰居批閱,於是那張在空白處畫滿塗鴉的考卷便遞了過來。姓名欄位用深色的4B鉛筆豪邁又不失工整的寫著“五条悟”三個大字,幾乎要超出方形的黑色框線,是相當具有個人特色的、大氣的筆跡。可上頭東一撇西一豎的圖畫破壞了試卷白紙黑字的和諧,沒有耳朵的機器貓和身穿紅褲衩的老鼠透過隨性的筆畫躍然紙上——不得不說,描繪得十分傳神,令人無法不去懷疑答題者是否早早放棄了這次測驗的分數,轉而沉浸於自己的藝術中——不論在哪一個求學階段,這樣的傢伙在同儕間多少都能數出幾個,所以家入硝子原本也並不把這當一回事,只是在心底幾乎毫無波瀾的想著:又是個不愛唸書的花瓶啊,屢見不鮮。

也因此造就了後來那種情況……現在想想還有些好笑。家入硝子自成年後變得比以前更少為了什麼事而牽動嘴角,她不是像五条悟那樣隨時隨地都能在臉上勾起彎月的性格,但就是那樣一個平平無奇的小事,能挑起她總像是一潭死水的情緒。

充斥著兒童畫的數學卷子是滿分。每個答案欄上都被填上了正確的數字,一旁稀稀落落的計算公式字字珠璣,盡數導向了最終答案。一百分的高中數學試題比金礦還難尋,更何況寫題者似乎把大半考試時間用來在紙上塗塗畫畫——意即是他不僅寫得好,還寫得快。這哪是個花瓶,分明是外型有著翠玉白菜等級工藝的熱水壺……其實並不是什麼驚天大發現,畢竟本就是她先入為主的擅定對方是繡花枕頭。但家入硝子仍在力度不小的衝擊感中一個激靈,手肘撞倒了被她安放在桌角處的那瓶鋁箔包無糖紅茶。只喝了兩口的七分滿飲料沒有鮭魚逆流的精神,像一瀉千里的瀑布般順從著地球引力的呼喚——而那隻骨骼分明的手伸了出來,穩穩當當地將其接住,像小貓撈魚。

“啊,謝……”她正想道謝,只見鄰座那救茶恩人骨碌碌墨色鏡片後亮澄的眼珠,瞄了眼包裝上的圖像字樣,自言自語似的開口:“無糖紅茶……嗎。不怎麼好喝的的感覺耶,喏、淚痣同學,給妳。”隨後鋁箔杯便回到了它原來的位置,剛剛的那場墜機意外恍若夢境。五条悟甚至沒和她要回自己的考卷,徑直從抽屜裡翻出一本以叼著菸斗的梵谷自畫像作為封面的空白筆記本,抄起石墨鉛筆又開始畫起圖來。家入硝子不知該作何反應,也許抗議一會這位根本不熟悉的男同學毫無邊界感的取外號行為?他大概是還未記起隔壁桌的女孩姓甚名誰,靈機一動想出的綽號也毫無冒犯意味,家入硝子卻仍覺得令人髮指——也許,是對異類天才不可抗的反彈之心。她很確定這樣的情感與“厭惡”大相逕庭,卻也絕對說不上喜歡……像非貓毛過敏者被軟絨的小獸毛髮侵略鼻腔的感覺。

……也是因為如此,在後來課堂的分組活動,她正轉動著視線掃射教室的每一角,試圖尋找與自己頻道相近的同學組成臨時小隊時,聽到鄰桌那句清脆響亮的“硝子——妳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傳來時,家入硝子下意識的就嘖了個舌。不過,這次被記住名字了——對方的尊姓大名也早刻印在她心中。五条悟。連音節都輕快得能稱上可愛的名字,和他的氣質相當符合,像是即便成年了在他面前抽煙也會被擺著手吐槽好臭的那種人……在往後的相處時光中,也印證了家入硝子的猜測一點沒錯。五条悟並沒有察覺到那聲微乎其微的“嘖”,嘴上依舊咧著把兩排白牙都呲出來的開闊笑容,對她揮舞著手,背後大敞的窗戶放任陽光灑落,把他本就淡色的肌膚照耀得白裡透紅。

“悟,她剛剛好像對你‘嘖’了一聲耶……你什麼時候招惹了人家?”坐在五条悟前方的、打著耳釘的黑髮少年轉過頭,語氣好笑的詢問。想必方才五条悟口中的“我們”,便是包含了這個人——畢竟坐得近,家入硝子便一併記住了這號人物,將長髮紮成一束丸子頭的男同學名叫夏油傑,也是班上女孩們交頭接耳時會滿臉心花怒放的對象……不知何故,有時感覺關於他的討論熱烈程度還比五条悟更甚。總之,家入硝子對此類話題從不給予關心——她不明白這些大概都比自己還晚出生幾個月的男生們,究竟帥在哪裡?即使是像五条悟那樣、有著一副精緻得像陶瓷娃娃的五官,也只會令她覺得像動物園裡的珍禽異獸。

漂亮的、非人的、作為觀賞用展示品的。

“唔……沒有吧?我們沒說過多少話呀,好像只有……我上次接住了她桌上那瓶快掉到地上的,看起來不太好喝的無糖紅茶。”五条悟搖搖頭否認,卻也順著對方的話沉思了起來。而夏油傑做了一個故作驚訝的誇張表情,緊接著又捂著嘴竊笑道:“我懂了,悟批評她喜歡喝的紅茶,所以惹到人了吧……”這段話換來了五条悟分貝不小的反駁聲,二人越說越起勁,在僅僅兩個座位面積的一方教室角落裡吵吵嚷嚷。其實五条悟說的沒錯,家入硝子也搞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對他嘖聲,此前那句“無糖紅茶好像不好喝耶”也並未冒犯到自己——不過是舌尖上的品味差距罷了,不可能為此在心中種下疙瘩,紅茶也並非她的心頭好……雖然她確實偏好甜度不高的口味所帶來的感官刺激,量販的廉價無糖紅茶剛好能在日常生活中滿足這點。兩個男孩在爭執的話題一點意義都沒有,甚至因為動靜太大被老師出聲制止,家入硝子對這種鬧騰的傢伙一向是避之唯恐不及、能離多遠有多遠,即便剛才還被他們邀請成為小組隊員……

藍色眼睛的長毛緬因還在嘰嘰喳喳的叫喚。這肯定是家入硝子有生以來見過最能撒潑亂騰的一隻貓了,令人懷疑骨子裡是否流淌著犬類血統——不管如何,得先讓他安靜下來,因為家入硝子討厭吵鬧。於是她伸出手,揪住對方夏季校服襯衫的短袖一角,少年人的身體並不豐實,比起肌肉或許身高長得更多,手臂上的薄肌反讓袖口顯得格外寬大。這一動靜讓水色的眸子瞥了過來,不知何時,在與前座的鬥嘴中他摘下了於日光、燈光照耀下反射得閃閃發光的全黑墨鏡,露出即便沒有湧出淚水也梨花帶雨的一雙美眸……不過,仔細一看才發現,那雪白色的眼睫上確實掛著幾滴水珠,是酷暑豔陽所造的傑作,像是在提醒無論五条悟的臉蛋如何精巧也始終不是供人玩賞的藝術品,而是個活生生的人類。

“喂。五条——”家入硝子豎起手指,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戳了戳那隻同樣白得像大理石雕塑的手臂——軟綿綿的、吹彈可破的,像鮮奶味的烤布蕾。五条悟眨了眨眼,那粒汗滴從睫毛上滑落,恍然間似乎能聽見滴答一聲。夏油傑沒料想到跟陌生人沒兩樣、還疑似被自家好友得罪過的女同學會突然發起行動,也僵起眉眼愣在一旁,本就不大的眼珠在瞬間驟縮成豆粒般大小。

“我跟你們兩個一組。”她默不作聲的在心裡深吸一口氣,開口道。

像俗套校園題材小說般的男女哥倆好組合的開端。也許最開始三人之中沒有任何一人預料到、或說冀望過這樣一段關係,他們本來也並不適合作為給予青少年浪漫幻想的範本——是誰把空白的劇本遞過來,又是誰心甘情願替它譜寫上青春的詩篇?家入硝子不只一次設想過,倘若當初她對一旁熱烈吵嘴中的兩個臭男生置之不理、不聞不問,如今憶起那段青蔥歲月將會以什麼樣的光景呈現——會是形同陌路、幾年下來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被人問起時得絞盡腦汁才想起對方名字、而後毫無感情的評價一句“高中同學”,還是會在命運的軌跡中再度交匯,同樣地成為能坦露真心的知己?

無人能知、無人可解的問題,只會在繁複的人類思緒中縈繞不去,扔進無垠的寰宇中轉瞬間就會被深不見底的黑洞蠶食鯨吞——如果是五条悟的話,就會這麼說吧……這人以前老抱怨夏油傑和家入硝子愛好幹些並非同齡高中生會做的事、說些他搞不懂的話,如憑藉酒精的麻醉致幻效果逃離現實的囹圄、如隨手掏出打火機點燃紙捲,將憂愁湮滅在刺激感官的雲霧繚繞中,白髮的少年往往只能在一旁飲盡冒著泡的蜜瓜蘇打,或掏出設計給幼童玩樂用的泡泡水吸吸吐吐,試圖和菸草的造物融為一體。可五条悟眼中的滿天星斗和腦裡的天才思維又有誰能一探究竟?這可比抽菸、逃課、喝酒還複雜多了。就算是與他共享了一段最為靚麗年華的二人,恐怕也從未將掩蓋住月色的雲層撥開過。

“悟,是從B612星球來的嗎?”

“……哈?什麼啊。”

“就是小王子呀,那個名叫安東尼的飛行員遇到的小王子。”

“不用你講我也知道是什麼故事啦……我在說傑剛剛的問題是什麼意思。”

兩個男孩聚在一起時併出的火花,便會交織出這樣無厘頭的談話,即便平時的夏油傑根本不像能講出這種話的人——也許五条悟真的具有魔力,能讓身旁的人染上一份與他相近的童稚。

歲數迫近成人、模糊不清地介於大人和孩子之間的青少年,總會微不可察的被對於自身認同的焦慮尷尬感侵奪全身,像居於其他生物體內的寄生蟲一瞬爆發吞噬宿主、像蜿蜒的藤蔓在不知不覺間爬滿了牆。這獨屬於錦瑟之年的酸澀和春季的梅雨一樣悶而潮濕,卻是人類脫離青澀、蛻變羽化不可或缺的一份醍醐味。家入硝子自然也明白這一點,她素來淡漠的言行態度、給自己發配“旁觀者”角色的種種行為,大概就是在青春期的激素分泌下自然而然產生、是她的大腦與身體因應“變化”而給出的策略。

至於那二人……她在夏油傑掀開打火機的動作與眼眸倒映出的火光裡看出,他也正在咀嚼適應著這份寡淡中帶著點苦味的情愫,甚至他總愛佯裝成比所有人都更老成穩重的模樣——溫文爾雅只是你的皮囊,對嗎?在那之下的骨肉裡鐫刻著什麼,是迷茫還是高傲佔比更多……五条悟的話,家入硝子曾經相當希望那份驕傲與純真永不磨滅——就算總令人感覺“這傢伙吃不了苦”又如何,他生來就是該被眾星拱月的存在。在五条悟身上沒法看見青春期的鬱卒和不安,即使和旁人一樣處於搖擺不定的時期,那片蔚藍仍不被塵垢所染。

畢業前的某段時間,夏油傑被所處弓道部裡一名甫入學的新生後輩明目張膽的追求,兩人直到最後都沒有進展到曖昧不清的階段,但最開始她這位男同學也並未單刀直入的拒絕對方——那個時候家入硝子經常望向對方虛虛笑著的側臉,想著優等生形象果然是他社會適應的一部分,是冰山一角。迷戀黑長髮少年的小學妹叫什麼名字,她已經毫無印象——估計夏油傑也沒記著。她只記得那學妹一頭用染劑妝成成近乎純白的米色短髮和包上搖搖晃晃的大耳狗吊飾,似乎還是個性格颯爽的女孩,身為弓道部成員自然不是有近視困擾的那批學生,但愛美之心人人皆有,經常戴著各種各樣的變色片隱眼來上學,某次她用上晶瑩到顯擺的亮藍色美瞳時還順帶刷了睫毛膏、刷得又捲又翹,這艷麗招搖的妝容竟罕見的被夏油傑笑著稱讚很漂亮——而後輩把那抹淺笑當作關係更進一步的暗示,以至於後來幾日家入硝子和五条悟深受她的叨擾所苦。

“我以為夏油前輩更喜歡清純型的,沒想到這種濃妝竟然會被誇獎……”她用手指蜷曲著鬢角旁垂下的淺色髮絲,微微點上肩膀的髮尾比剛開學時長上不少——她似乎從家入硝子和夏油傑交情匪淺卻從未涉及情愛一事中,推論出自己的心儀對象愛好的是飄逸長髮,於是那一頭俐落幹練、長度與家入硝子大差不差的短髮隨著時間流逝漸漸披上了肩,原本大大咧咧的豪爽個性也添了幾分彆扭羞怯。女為悅己者容、當然也會為了己悅者容,家入硝子對顯然已深陷愛戀中的後輩不予置評,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大概都沒可能品味到這樣的狂熱,能專心致志的投入、栽培感情,甚至為此改變自身外表和個人習慣,何嘗不是一種天賦呢?她反正是做不到的。不過,她覺得夏油傑肯定不是對女孩的長髮情有獨鍾。

“是哦……也許吧。妳自己去問他,不行嗎?”家入硝子對這個滿腦都是她班上同學的小學妹興致缺缺,漫不經心回答的同時還捏了捏口袋裡那盒只餘下幾根的香菸。在熙來攘往的走廊裡大搖大擺的吞雲吐霧顯然不是好事,她本想一下課就奔往這時間理應無人的校內回收場,卻被通紅著臉的生人後輩當面攔截,沒有立馬發怒只不過是因為懶得對人生氣——她支持思春期少女勇敢追愛,前提是別給其他人添堵。對方聞言又難掩羞赧的嘟囔了幾句,可這些話傳達給了家入硝子就是左耳進右耳出,飛速運轉的腦袋一邊思考著如何支開這傢伙,邊在心中無聲的碎嘴剛打鐘就不見蹤影的夏油傑,害得自己被找上門的女孩纏住。

“哇噢~?好難得在這節下課看到硝子待在走廊,通常妳不是都會去那裡抽……咦,這個人是——”五条悟從另一側踏著靈巧的步伐不緊不慢的走來,手中握著一瓶草莓味牛乳,想來是剛從便利店那汲取了對他來說不可或缺的糖分。見到家入硝子的交談對象,鏡片後閃著波光的圓形藍色水晶微微一怔,同時五条悟張開骨節清晰的手指捏住自己的頰肉,那是他進入思考時的慣性動作。天才少年的腦袋總是轉動得迅速、記憶力也優於常人,他很快便抬起低垂的眼簾,眼珠恢復成略顯凌厲的、貓一般的,高高吊起在上眼瞼的模樣。

“唔,妳是那個……傑的女朋友,對吧?” ……完全錯誤的結論。家入硝子在只有五条悟能看見的角度翻了一個九彎十八拐的白眼,倘若不是身處人群之中的校舍走廊,如今眼前又有戀愛腦後輩這個更加惹人厭煩的存在,她真想毫不留情的捏住男同學的耳朵、扯得他嗷嗷大叫,作為說錯話的懲罰。雖然五条悟八九不離十是真認為好兄弟和學妹談上感情了,本應是不知者無罪,但他偏偏又無心的說出這種會使情況更加麻煩的話語,萬一對方得意忘形、變得死纏爛打的話該怎麼辦?話說夏油怎麼就不和五条解釋一下……?

“哦……不、不是啦,現在還不是!但,以後應該會……”果不其然,這番話對含羞帶怯的少女給予了謎樣的自信心,她禁不住的撥弄著那染得快要和五条悟如出一轍的白髮,說出聽在家入硝子耳中極為荒唐離奇的話語——什麼情況啊,“還不是”……?一副夏油家未婚妻的架勢是怎樣啊……等等,和五条一樣的髮色?她望著神色靦腆卻難藏喜悅的女孩,又轉頭瞥向站在一旁、滿臉寫著疑惑的五条悟——這個在男女情事方面如同白紙一般的小少爺顯然沒搞懂後輩的心思,一隻手撓抓著頭頂的雪絲,像是在尋找話題緩解冷場的尷尬。一邊是天生麗質、不經修飾便明媚得驚為天人的蒼藍與白雪,一邊是藉由人工與科技的力量而造就的別緻容貌……而後一個驚悚程度堪比七夜怪談的想法在家入硝子的腦海中浮現,她旋即抓起五条悟的手臂就往外跑,對後輩驚愕的挽留聲不聞不問——反正那學妹本就令人不快。

“硝子、喂,硝——子!突然這是在幹嘛……哦,妳是要去抽煙……”五条悟因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而吃了一驚,一雙踩著皮鞋的長腿仍順從的跟上,甚至步履如飛得很快就要超越家入硝子急促的腳步。家入硝子頭也不回的說道:“對,我要去抽煙。為了避免被老師抓個正著,你得替我打掩護……所以別管那女的了,反正你也不在意吧?”她罕見強勢的態度引得五条悟露出微微詫異的表情,但對方隨後又咧開一抹開闊清朗的笑容,點頭應了聲“嗯”。也許他根本沒有把家入硝子的解釋放進心裡、情急之下可能連話也聽不清楚,不過那又如何?不拘小節本就是他倆相處間的底層邏輯。

“……吶,硝子,妳覺得……傑如果談了戀愛的話,會不會就不和我們玩啦?”二人來到校園內空無一人的隱蔽之處,家入硝子事不宜遲地替手中的香煙點起火——倘若今天她的夥伴是夏油,還能享受專業的點煙服務,而五条這個只會吹泡泡糖、不煙不酒的大齡兒童……給他打火機都怕燙傷那纖纖玉指。五条悟揮揮手打散隨風飄來的煙霧,眨巴著滾圓的大眼睛開口向家入硝子問起——而對方被這個問題給衝擊得夠嗆,險些沒叼住嘴裡那根冒著氣的紙卷。家入硝子實在有些無言以對,她直勾勾的對著五条悟的臉蛋呼出一口白煙,惹得本就毛髮亂翹的貓膨成了驚嚇的蒲公英,叫喚著“我、我要吸二手菸而死了!硝子醫生救命啊——不對,就是這個抽煙的無良醫生把我害死的,嗚嗚……”之類的胡言亂語,她送出一記閃著寒光的眼神示意五条悟安靜下來,隨即開口道:“你還擔心這種事情?我覺得夏油是即便處了對象也會為了和你打籃球而翹了約會的人。”……更別說那個被誤以為是“女朋友”的學妹,根本就只是換了個性別的五条吧。家入硝子突然明白了為何那晶亮得不自然的藍色美瞳為何得到夏油傑誇讚,也領悟了那糾纏人的後輩究竟何故未被乾脆的拒絕。她實在很想把兩名男同學的腦門各敲一棒後再淋上一桶寒冰刺骨的冷水——以為好拍檔要為了別人而與自己生疏的傻子,和不敢直面自己情感的傻子。

“真的嗎?”家入硝子彷彿看見白貓軟絨的尖耳在喜出望外之下挺立而起,甚至撲棱扇動了一會。但五条悟馬上又反常的露出一絲複雜的情緒,略帶疑惑的呢喃道:“但……如果傑為了和我玩而影響了婚姻和愛情怎麼辦?不都說結婚是’終身大事’嗎。”家入硝子又忍不住想把白眼翻到後腦勺——你是爛俗言情劇裡惺惺作態的美艷小三嗎?她差點就將這句話脫口而出,不過就那張明媚耀眼又毫無瑕疵的臉,怎麼看也都會是純元的定位吧。她不好向還一頭霧水的五条悟爆料夏油傑真正的心之所向,於是再度將股股白煙送進胸腔,意興闌珊的說道:“要不然你在婚禮上哭喊著要他別結婚如何?說到底,那個後輩……叫佐藤還是齊藤來著?確實不是夏油的相好,以後……也不可能吧,用不著擔心。”家入硝子伸手欲取下五条悟的圓墨鏡,對方看出意圖後也自然而然的低下頭讓她達成目標。她在掌心把玩全黑的鏡片和鏡框,看見五条悟眼中深不可測的汪洋和點點繁星,不禁在心中念叨怪不得夏油無法接受那個仿製品、卻又不願推開。

而後三人齊聚一堂時五条悟率先提起這段插曲,那時夏油傑表情慌亂緊繃得和他平時圓滑的作派大相逕庭,家入硝子想來都有點後悔沒有拍下來——已經能夠毫不在意、坦然支持好友發展愛情的五条悟,和搖著頭拼命澄清、否認自己和學妹有超出前後輩關係的夏油傑——後來再也沒看見染了一頭白髮的少女成天跟在他身邊,夏油大概是和那過於熱情的追求者做了個了結。

掩藏於心中的,屬於他們的青春圓舞曲。高中制服的百褶裙和淺色襯衫已經多少年沒穿過了?以往總嫌棄它悶熱、繃緊,材質不輕便、造型死板,卻還得天天披上它到校,不論男女,只要身著制服就會被禁錮在名為學生的框架中,沒有書卷氣倒有書呆氣。可是在脫離高中生的身分後便再沒有理由穿上它——外型不夠優美雅觀,以懷念從前的名義擇衣又太過可笑、太過狼狽。鬧哄哄的同學和躲在草叢裡抽的煙,那些從前不屑一顧的事物在變得遙遠後在腦海裡自動被賦魅……家入硝子用手指撥弄著垂落自胸前的棕色長髮——高中時她有著俏麗的鮑伯頭,現在已長到必須綁成一束馬尾,當然,並不是因誰而留長的。她不會為任何人而改變的性格從一而終,但頭髮長度卻切切實實地改變了,不論那是為了什麼。

……那你呢,五条?你現在是怎麼樣的?

“不覺得很像嗎?”夏油傑的薄唇抿起一抹笑,雙眼瞇成兩道細縫,“小王子對著一頂帽子的圖畫說,那是一條蛇吞噬了一頭大象;飛行員筆下的小羊,小王子最滿意的是那一只箱子。就像是悟會說的話呢。”

“哈啊?一點也不像吧……首先,我才不會對著一個紙箱說是畫得最完美的羊。不管故事的寓意是如何,客觀來看這都像是在敷衍吧?”五条悟舒展著修長的四肢躺臥在和他蓬鬆的頭髮一樣軟絨溫暖的懶骨頭上,有些沒精打采的說著,一旁是對著隨身小鏡子專心致志補著頰上妝粉的家入硝子。被功課與考試滿世界追著跑的高中生偶有清閒的假日,五条家的豪華別墅便成了三人忙裡偷閒的固定聚會地點——若非與五条悟這個大少爺結識,身為一介平民的夏油傑和家入硝子大概一輩子都想像不到上流人士的起居能多麼金碧輝煌。不過,雖然宅邸內外都能用美輪美奐、紙醉金迷來形容,五条悟自己的臥室卻格外簡約——當然,有那寬敞的空間、滿櫃的書籍和收藏品、擺在牆邊的電視機……豪華程度已經碾壓了絕大多數同齡人的房間,可又確實沒有過多奢華的擺設及裝飾,玻璃櫃裡的珍藏不是什麼鑲金鑲銀的珠寶華服,而是望遠鏡、星座盤和指南針。五条悟老說他最喜歡看星星,拒絕了所有校內熱門社團的盛情邀請,毅然決然在申請表上填寫“天文部”三個大字——寥寥無幾的社團成員甚至還有幾個幽靈人口,沒走向廢社的結局都可列為校園不可思議事件之一了。但五条悟偏偏就是要去,甭管別人如何勸他那兒根本沒法找到幾個人影、說他打籃球或彈吉他的模樣肯定很帥氣,總是被一句比起人群他更想擁抱繁星打發。夏油傑經常想,那些黑夜裡微弱的光點真就那麼迷人嗎?明明悟的眼睛裡就流淌著漫天銀河。當然,他半個字都不會告訴五条悟。

“這倒是……不過,真要這麼說的話——小王子總共讓安東尼畫了四次羊,對吧?前三張全部被退件了,直到最後他畫了箱子才滿意……這就真的很像悟了吧。”夏油傑話沒說完就止不住的竊笑起來,引得一旁五条悟微微皺眉,他從懶骨頭上翻身坐起,用近似譴責卻又摻了點撒嬌的語氣說:“傑是想說我像小孩又愛刁難人嗎?好、過、分、哦——我要像小王子的玫瑰一樣,用刺攻擊你嘍。”

沒料到自家摯友會冷不防的湊過來、還用黏膩嬌嗔的語氣試圖噁心自己的夏油傑頓感頭皮發麻——五条悟這個舉動並不會使他反胃,反倒會令他難以抑制的情緒澎湃,但顯然對方並沒察覺到這點,要不然前陣子也不會把那個姓佐藤的後輩當作夏油傑的戀愛對象了……想到這裡他抽動了下豆粒大的瞳孔,趕緊的把那名染白髮的學妹從腦海中驅逐,毫無留戀。而後他輕撫上五条悟稜線分明卻軟嫩白皙的臉頰,下意識柔聲說道:“……這樣不好哦。玫瑰既彆扭、帶刺,又會刺痛別人——小王子都搞不懂如何與她相處呢。悟是不可能成為玫瑰的,就做一個不會被任何荊棘傷害的小王子吧。”

五条悟眨了眨雙眸、呼出一口氣,似乎對夏油傑緩和的觸碰有些詫異,但他適應得很快,就著男人爬了些許薄繭的手掌和五指微微擺動著頭,像用腮幫子蹭人的貓咪……貓臉頰的手感柔軟得像白饅頭,而細膩的肌膚也確實會使人產生用嘴咬一口的欲望——但是,現在還不行……吧。同在房間裡的家入硝子不知何時就從地板上的軟墊翻起身,毫無芥蒂爬上屬於五条悟的大床鋪補眠去了——意思是,他倆現在幾乎要超出友情範圍的舉動,無人知曉。不發一語的情境足夠浪漫,但五条悟不是能夠忍受沉默的那種人,晶瑩粉潤的唇微張,能看見嘴裡顏色艷紅的貓舌。

“我是小王子的話,傑是什麼?……要不就當我的狐狸吧、如何?”五条悟嬉笑著吐出一小截舌頭,那副模樣既狡黠又帶著點笨拙天然的色情。他俯身向前把覆蓋著絲絲縷縷白色毛髮的額頭輕貼上夏油傑的,一塵不染的乾淨瞳色此時帶著幾分勾人。夏油傑禁不住的自頭皮冒出一滴冷汗,順著額角徑直往下蔓延流動,幸好並未浸濕五条悟那和他相依著的皮膚。而將粗糲的手掌覆上五条悟乳白色脖頸的動作,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

“如果你馴養了我,我們就會需要彼此的存在……嗎。”夏油傑一面撫摸著五条悟細膩的肌理,一面複述著童話故事裡,生於地球的狐狸對來自B612行星的小王子說過的話。與手掌緊貼著的那塊皮膚微不可察的顫動了一會,隨後潔白染上了淺淺的緋紅——沒想到五条悟那冷徹得近乎蒼白的膚色,竟也會被情欲與暖意侵略。夏油傑輕捏著他、毫無理由的猜測著,對方應該也記得寓言中狐狸所說的話。五条悟起初像被揪住後頸的小貓般僵直了一會、軟絨的毛髮都要反射性的豎起來,但很快他便恢復成平時那樣輕鬆自適的樣子,明眸圓睜、嘴角帶笑,伸出一隻貓爪子,用有點兒長的指甲刮著正在撫著自己的、爬著些許剛毅青筋的精壯臂膀,力道微乎其微,像在給夏油傑搔癢。

“——‘對我來說,你會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對你來說,我也會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五条悟蕩漾著甜美可人的笑靨,興味盎然的說道——那是狐狸以言語向小王子詮釋“馴養”的真諦時,說出口的最後一句話。那張像是用露水和月光作為原料揉合而成的美麗臉龐,此刻綻放開朵朵春花。

對我來說,你不過是一個小男孩,就像其他千千萬萬個小男孩一樣。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在你眼裡,我不過是一隻狐狸,和其他千千萬萬隻狐狸沒什麼兩樣。可是,如果你馴養了我,我們就會需要彼此的存在。對我來說,你會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對你來說,我也會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我。

空氣中彷彿有股散發著蜜桃甜香的灼熱包圍著兩人——不,那股若有似無的香氣應該是來自於五条悟……他不像那種會噴香水的男人啊,夏油傑心想,明明這人之前還一臉驚異的望著自己塗了黑色甲油的手指。或者說……他會自然散發出撲鼻的、令人目眩神迷的體香?望向五条悟雪白臉蛋上翻飛的粉色彩蝶,夏油傑感覺自己又更加淪陷進由對方的一切組成的柔軟之中。鬆開輕握住貓脖子的手,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了那櫻桃一樣的潤澤的嘴唇。意料之外的是,五条悟似乎被這個動作刺激得炸了毛,他唐突的推開夏油傑、退到幾尺之外,以手臂遮擋住藍色眸子裡迷離飄蕩的眼神,臉頰燙得像熱鍋上的草莓煎餅,似乎還嗚咽著喵叫了幾聲……也許是幻聽吧!這副模樣實在太過惹人憐愛,夏油傑沒有太過沉浸在被拒絕的愕然中,心裡那頭小鹿馬上又肆虐般地在胸口亂撞。五条悟平時性格爽朗直率又沒羞沒躁,變成一粒番茄的樣子屬實稀有,身為血氣方剛的男高中生,夏油傑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呆愣望著面前滿臉通紅的蘋果小貓。

不過,五条悟的反應比他更快一些。他很快便放下了掩蓋住臉龐的手,露出波光流轉的水色瞳仁,擠起一個標準的、慣例的燦爛笑容,嘿嘿乾笑起來,像是要緩解場面的侷促,只不過在臉蛋通紅羞澀的襯托下,竟顯得些許煽情和癡態……這全都得歸咎那副面孔過於標緻瑰麗,不管做什麼表情都能看得人如癡如醉。夏油傑感覺到褲襠裡那玩意不合時宜的巍然挺立,再這樣下去會一發不可收拾的……他在心裡暗忖,旋即站起身,略過五条悟身側走向後頭,叫醒蜷縮在被窩裡呼呼大睡的家入硝子去了。離開宅邸時二人和將他倆送至大門口的五条悟揮手別過,那張巴掌大的貓臉蛋已經恢復成純白無暇,就此沒了方才意亂情迷的紅潤模樣,但夏油傑似乎看見澄藍的雙眼中閃過一絲落寞——也許那只是他被粉色泡泡填充腦袋而產生的錯覺,但剛剛確實是……氣氛絕佳得像韓劇裡男女主角即將坦露心意的場景,最後卻無疾而終、什麼也沒發生。不過……

他抬頭望向廣闊的、與五条悟的眸子相同顏色的萬里晴空,心裡想著,我們來日方長。

畢業旅行,一個把名為班級的小型社交圈中分割出的更小的社交圈群集重新凝聚,讓少年少女們與或熟或生的同學共創回憶的出遊活動。明明旅遊當中也只會和交情好的人玩在一起、拍下的全班大合照最後在電子顯示屏幕或沖洗照片下根本看不清任何人的臉,絕大多數人卻還是會在回程的遊覽車上哭得唏哩嘩啦,像在替終將散去的宴席上墳。以往是這樣沒錯……但在五条悟和夏油傑歷經了上次那樣黏糊的一個情境、卻又沒有突破那堵無形的牆壁後,畢業旅行的意義便並不僅限於此。

五条悟入迷賞著櫻的側臉撞進視線時,夏油傑感覺到一片薄紅的花瓣也飄進了他的心尖。面部線條被造物主勾勒得無與倫比,鼻尖上惡作劇似的停留了五分之一朵粉色山櫻,反倒襯托得白髮雪膚更加楚楚動人,就連嘴邊那抹淺綠的鯛魚燒餡料也不減其風姿綽約……光是盯著他看,就能從腦中編排吟唱出一長串歌頌紅顏佳人、風花雪月的俳句和詩篇了。不過,還沒來得及文思泉湧、大展身手,被春意包裹著的那人便察覺到了觀者的存在,彷彿正搖晃著貓耳般的轉過頭來、向夏油傑擺擺爪子打了個充滿元氣的招呼,並把手裡咬了幾口的抹茶紅豆鯛魚燒遞了過來——那條魚的頭部已經被拆吃入腹,露出裡頭鬆軟綿密的餡料,看得人食指大動。

“嘿!傑——抹茶鯛魚燒、要吃嗎,我剛剛在賞櫻園區外的攤販那兒買的……唔,雖然也買了奶油味和巧克力味的,但是都被我吃掉啦!只剩下這個。”五条悟伸出手攬住他的肩,一有所動作,白貓鼻上的春色便被抖下、紛飛飄進粉紅色的雨中,夏油傑在一片落櫻的朦朧中笑著搖搖頭,說不用了、悟你自己吃吧,而後一股清爽的香檸芬芳伴隨著對方毛絨腦袋的靠近傳來,大概是源自於昨晚的洗髮露。夏油傑想伸手揉捏這隻身高掠過了他幾許、身板卻不比他寬厚的黏人大貓咪,卻又因想起了前次上壘失敗的景況而住了手——有時他真的很羨慕自己這位摯友,無論發生了什麼都能用通透得近乎明鏡般的心去坦然面對任何人,雖然他偶爾會念叨對方過於自我和直性子,但有時又忍不住認為從不鑽牛角尖的性格也是五条悟的優點——畢竟他做不到。夏油傑一遍遍的在日常的枝微末節揪住機會說些教,而五条悟一遍遍的左耳進右耳出——兩人經常因此而大吵大鬧,但無論過程如何、時間多長,結局往往都是莫名其妙的在地上滾做一氣放聲大笑,或許也得歸功於二人之中有個不擰巴的傢伙。

而且,悟也並非完全不聽勸……夏油傑在心底竊笑,雖然五条悟總是吐出舌頭嘲諷他的“教誨”乏善可陳,卻也有聽了他一席話之後做出改變的案例,這個唯我獨尊的小天才會用他靈光的腦袋篩選和吸收。其實他並沒有強烈的要五条悟去遵循“大道理”的意念,只不過是習慣性的就出口成章,出乎意料發現調皮貓咪也有乖巧一面時他滿腔燃起興奮的火種,當時還被家入硝子譏笑似的評價了一句:“你是精神控制狂的類型嗎?夏油。”

“傑,聽說今晚會有流星雨哦——我去搜了今晚下榻的旅店、是在山上的小木屋呢,視野很好又沒什麼光害……晚上在那裡看,一定超——級棒!”五条悟興高采烈的說著,眼裡都併出了煙花與——並沒有開口邀請對方,看來是已經下意識把他劃分在夜半時分的觀星夥伴中。夏油傑心中愛情雷達嗡嗡作響,告訴他這是坦誠相待的好機會——清風撫過面頰的夜晚,兩人在滿天星斗的包圍下互訴真心……少女漫才會出現的羅曼蒂克場景,陰錯陽差之中就給他碰上了。

“待會我也去問問硝子,要不要一起……”

“咦、欸?這倒是……這麼晚的話,硝子應該會拒絕吧?”

“唔……確實呢,比起和我們去看星星,硝子更會選擇早點睡覺吧。那就只能我倆——”

在五条悟提出邀請家入硝子的建議時,夏油傑感覺自己被天外飛來的子彈精準無差的擊中了心窩,差點就停止跳動。雖然對這位女同學有點不好意思,但他立刻開口將話題引導回二人世界的構想中——況且,流星出現的時間一向定無所定,比天文學家估算出的時刻早幾分鐘、甚至晚幾個鐘頭都是有可能的,家入硝子本就不是願意犧牲睡眠陪他倆看星星的人。夏油傑本身對觀星一事也並無狂熱的興致,於他而言,那只是在夜空中發亮的光點——但,他無法拒絕那對閃著晶光的嬰兒藍,每當在夜裡看見對方全身全心都被星空所吸引、沉浸在幾億光年外的浩瀚之中,夏油傑那本不應被同性友人觸動的心弦便會悠悠歌唱起來,即便那種時候的五条悟總令人感覺似近若遠。

於是陪著貓玩久了,貓便會理所當然的以為人也特別愛玩這款遊戲——殊不知人類只是喜歡貓咪罷了。就像現在,半夜兩、三點不乖乖爬床進入夢鄉,兩人躺在外頭有些扎人的綠茵上,對著只有七八點星光的蒼穹昂首期盼,等待不知何時才會降臨的長尾巴星群。老實說,這種行為有點像傻子,尤其是夏油傑感受到幾隻蚊子在他七分褲下裸露的小腿貪婪吸吮血液時,對天長嘯出一句“我為何不上床睡覺啊——”的衝動更是蠢蠢欲動——最終他還是不願放過絕無僅有的告白機會,遂打消了這個念頭。五条悟也沒有逃過蚊蟲的寵幸,就在方才,夏油傑瞥見一隻雄糾糾氣昂昂的獨角仙正棲於雪白的髮絲之上,對方卻絲毫沒有察覺——他按捺住掏出手機拍下這副情景的衝動,一臉汗顏的將那神氣活現的甲蟲輕輕捏起,出聲對萬分投入、渾然不覺有何動靜的摯友笑道:“悟,這小傢伙剛剛趴在你頭上,你完全沒有發現哦。”

“欸~?真的假的——那不是超酷的嗎!果然是在山上,很輕易就能碰到大自然裡的小夥伴呢。傑,給我看看、給我看看——”白髮的男孩反應清奇,明明是來自古老世家的深閨小少爺,即便是親近自然的出遊活動肯定也侷限於搭著郵輪在海上吹風、坐在狂奔的越野車裡馳騁荒漠和草原,不會在與山林樹叢的擁抱中搞得灰頭土臉,也很難和禽鳥、走獸、昆蟲親密接觸,卻從不因爬到身上的小蟲子驚聲尖叫,在草地上席地而坐這種會沾得一身泥的事也毫不避諱,到底還是天性頑皮愛鬧,生在大家族的寵溺裡反倒讓他骨子裡的自由歡愉得以成長發揮。

“獨角仙的身上全是泥,會弄得髒兮兮的……還是算了吧。你也不想讓剛才的澡白洗吧,悟。”夏油傑像在哄任性的孩子般說道,話音剛落,大獨角仙突地振翅,把他敞開的掌心當作機場的跑道般一飛衝天,薄翼拍打的嗡嗡作響在耳畔清晰無比,越過二人之間面積不大的青青草地,最後停了在五条悟的額頭上——雖然並不害怕蟲子,但夏油傑被突如其來的響動嚇了一大跳,他手忙腳亂的向那張並未顯露出驚異神色的稚嫩臉龐湊過去,想揮手驅趕對五条悟心懷不軌的小小不速之客,甫一靠近,那粒飛行的咖啡豆便又拍著翅瓣消失在夜幕之中,而兩人的距離在一瞬間幾近負數——那一刻,夏油傑真心實意地認為,連上天都眷顧著自己的情感。他感受到眼睛以上、眉毛以下的皮膚被茂密的睫毛輕輕刷過,口間有著絲絨蛋糕般綿軟甜膩的觸感、味道——悟的嘴唇,為什麼總是濕潤又光滑……我的就老是乾燥得快要裂開,就像現在。

夏油傑的理智已經脫離了往常運行的軌道,腦中喃喃的重複著漫無邊際的話語,一隻手像是掙扎著長出自我意識般往對面的蒲公英後腦勺探去,力道不大、卻又由不得人反抗地按住、包覆住,把對方弄得離自己更近一些。嘴裡那道柔軟被擠壓變形,變得纏綿、激情……五条悟好像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幾聲——因為嘴被堵住了,只能發出連語言都稱不上的、近似小貓咕嚕的模糊聲響。在近乎窒息式的接吻中,水色的眸子覆上一層不淺不厚的情欲,流動的波光幾乎要化為一灘黏膩漿糊,即便在夜裡也能看到兩片潔白的頰飛紅一片——夏油傑相當使壞的並沒在唇齒交錯間閉上雙目,所以,眼前人和偶像劇女主角一樣、不為人知的粉嫩甜美模樣,全都被他盡收眼底。正陶醉在這樣私人而清純的兩小無猜中,下一秒他就感受到五条悟柔嫩的唇瓣微啟,無師自通的張開了嘴。

嗚哇。好色情……悟都是從哪裡學來的?

於是夏油傑恭敬不如從命的把自己的舌放進那潮濕的洞穴中,在裡頭磕碰到了堅硬的貝齒和另一根濕軟的舌頭。唇舌交纏的過程中五条悟引誘似的嬌嗔了幾聲,朦朧不清、迷離恍惚,反倒更能挑起人心中的慾火——夏油傑可不是什麼萬事處變不驚的忍人,既然貓都這麼沒臉沒皮的蠱惑他了……他而後像呼嘯的狂風般在五条悟的嘴中襲捲,舔舐吞嚥著內裡,而外頭的兩片唇也被尖銳的犬齒啃咬,夏油傑碾碎了所有的循序漸進,海嘯一樣猛烈的攻勢裡只保留了最低限度的溫柔,鬆手放開對方時,二人之間還牽著幾縷曖昧濕滑的水絲。

赤色爬滿了五条悟的脖頸和臉蛋,但羞赧的情緒難掩滾圓的眼珠裡跳動的興奮,大口呼出的每一次喘氣裡都帶著娉婷萬種的媚態,他很快便又貼了過來,像是想再來一次。被貓鼻尖蹭弄的感覺很舒適,但夏油傑並沒有順從的即刻進入下一輪激吻,只是撫摸著尚未褪去桃色的貓臉蛋,輕聲問著感覺怎麼樣,悟。

“唔……”五条悟陷入一瞬間的思考,像在尋找合適的詞彙形容方才的片刻歡愉,最後他露出一個沒心沒肺的笑容,嘟起嘴、搔首弄姿的答道:“感覺像是……嘴巴被操了一樣。”

“……喂!悟你……別這樣說話,會引起誤會的。”聽到回覆的夏油傑心臟差點漏跳好幾拍,拍打著縮在自己臂彎中咯咯笑著的調皮精,萬般無奈卻又在內心竊喜。他溫存似的從五条悟的後腦勺撫摸到背脊,對方的後背隨著觸摸的動作起起伏伏,嘴唇一遍遍貼上夏油傑的顴骨和下顎,像鳥雀的輕啄——但在聽到夏油傑的一番話後,他蹙起與髮絲、眼睫一樣雪白的細眉,翻身而起、迅捷如風,坐上了夏油傑的胯部。不知這貓實心的部分究竟佔了幾成,明明是個身長一米九有餘的大男人,正被跨坐著的夏油傑卻並不感覺重量令人難以負荷。

“別裝了,傑。你剛剛親我的氣勢,就像野獸一樣——絕對是抱著點別的心思吧……傑,你是悶騷怪。”五条悟俯著頭,笑嘻嘻地輕捏身下人的臉頰,戳破了對方掩藏在心底、呼之欲出的念頭,古靈精怪、巧笑嫣然,令人處在被拆掉台階的羞憤之中也無法對他生起氣——但夏油傑不甘落於下風,他伸了手、使出一點力,在不安份扭動著的貓屁股上拍下一掌,少年緊緻的臀肉和蜜唇有著相似的手感,使人禁不住的用罪惡的五指又掐又捏。

“欸——啊?什、什麼……傑你……好變態、嗚!”五条悟驚叫一聲失去重心,摔進夏油傑的胸膛裡時下身高高撅起,反把屁股肉更為貼合的送進狡猾的手掌中,於是另一邊的臀瓣也挨了一計。雖然夏油傑的力道拿捏得恰如其分,並不會讓被拍打的人產生熱辣的痛感,倒能說得上是一點情趣,但五条悟這種沒被家長體罰教訓過的金枝玉葉小少爺心理怎麼受得了,攻擊性不高、羞辱性極強。他在摯友的懷中張牙舞爪,像要把對方粗糙的皮肉給刮扯下來;又隔著一層衣料齧咬著裡頭剛硬的肌腱,惹怒一隻貓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雖然五条悟大概只是在比較野蠻的撒嬌。

“你不是挺喜歡的嗎?屁股都翹起來了哦……呃、喂,悟,你不要咬我的乳頭啦!很痛欸!”在一陣刨抓啃噬後夏油傑終於老實的收了手,不再打圓潤臀部的算盤,他輕輕摩挲五条悟的頭,絨毛觸感在手中發散開來。對方大概是被揉得舒服了,也停止在他身上為非作歹,咯咯笑著把整張臉埋進夏油傑的頸窩,呼出的氣息伴隨著暖意在肩膀和鎖骨化作一灘糖漿。完全……變成寵物貓了呢,夏油傑心裡唐突冒出這麼一個奇異的想法。

“……唔、傑,天是不是快要亮了?什麼嘛,結果根本就沒有流星啊~真可惜。”五条悟抬起藍眸,瞧見方才的滿天墨色不知何時便褪去了,悄悄露出一片魚肚白。他的頭髮被夏油傑揉捏愛撫得亂遭遭,像一身長毛卻沒有仔細梳理過的小動物,看得人會心一笑——這副模樣也十分可愛。
“是啊,好可惜呢。既然……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旅店裡?至少睡一會覺……”夏油傑心不在焉的捏著蓬亂糾結的貓毛,安撫著看起來就是真心在為沒看到流星雨而惋惜的五条悟,終於將打道回府的建議提出——他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既然目的已經大功告成,那當然是早點離開這片蚊蟲孳生的草皮,洗洗睡、補個眠為上上策。這種程度的惺惺作態怎逃過同窗三年的熟悉,聽出他話語敷衍的五条悟將蒼藍的杏眸眯成半月狀,又把臉蛋湊了過去,探出雙手把夏油傑的臉頰按壓成兩片燒餅。

——剛才在一片漆黑裡看不太清楚,現在天亮了……悟的臉好紅啊,不知道我的臉是否也會像他這樣。夏油傑盯那副稚嫩的面孔盯得入迷,腦袋暈乎乎的想著漫無邊際的事,渾然不覺自己的雙頰已經被對方當作黏土一樣把玩。五条悟見他眼神呆滯得像進入待機狀態,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而後夏油傑的耳畔便傳來一句近在咫尺的低語。

“好啊,傑,我們回去吧。但是啊……傑是真的想睡覺,而不是想做壞壞的事嗎?”壞心眼的貓用綿密得像裹了一層奶油的語氣對著他細語,還能感受到若有似無的軟滑觸感在耳邊滑過。方才還無法確定,夏油傑現在能肯定自己的臉一定發燙得難看——嫣紅的櫻怒放在五条悟身上自然是甜美可人、風情萬種,然黑髮的少年並沒有那樣適配嬌俏神色的長相。

“嘿、傑,你整顆頭都變成紅雞蛋了哦~這是被我說中了、對嗎?果然,傑這個悶騷鬼……”五条悟眼神熾烈火熱,張嘴說話的同時仍然沒有把距離拉遠,於是每一次溫熱的吐息和甜滋滋的音節都像要烙印進夏油傑的大腦褶皺中,大概得有好幾天的夢鄉裡全是這隻鬼精鬼精的小貓了。

“悟才是……臉紅得像超級大櫻桃。從剛剛開始就老是說些亂七八糟的、你是——發情了嗎?”夏油傑可不會單方面的接受對方的調皮搗蛋而不作反應,他一向知道如何接住自家摯友拋來的球,並且穩穩當當的扔回去。不過,再讓這興奮異常的傢伙繼續滔滔不絕下去的話,大概到了早飯時間他倆都還在草地上邊翻滾邊拌嘴吧,於是夏油傑一把話說完便開始行動,一手繞過五条悟的脊背、一手在底下將整個人托起,而後站起身,把五条悟懸著抱在半空中。

“抓緊嘍,悟。”

“嗚喔?!唔——傑,你又摸我屁股,真是個大色……”

“閉嘴吧你。悟不想被我抱回去嗎?那我鬆手啦——小心屁股磕得疼……”

“呀啊、不要~不可以放開我——傑!”

突如其來被抱起的五条悟嗷嗚出聲,依然死性不改說著連珠炮似的俏皮話,扭動曲線優美的身體,笑嘻嘻地在男人懷抱裡亂竄。膀子上密密麻麻爬著蟒蛇般青筋的夏油傑握力與臂力都相當可觀,就算是捉著這麼巨大的白色緬因也能坐懷不亂,平平穩穩的讓他盡情撒潑。這樣的場景並不是第一次出現,前不久校內舉辦的運動大會中有一項借物競走比賽,夏油傑作為選手參與了、又好死不死抽到了最為棘手的題目——戴眼鏡的人。當時他左看右看,視野裡符合條件又恰巧認識的人並不多,性格畏首畏尾的一年級學弟伊地知潔高、三年來只在做班級幹部時交談過的麻花辮女同學,和在紅土操場外側揮著手又叫又跳、替他加油打氣的五条悟……夏油傑幾乎沒多做思考,吭哧吭哧朝著那抹高挑身影跑了過去,也不管對方咿咿呀呀的發出疑惑的叫喊,就把戴著圓框墨鏡的五条悟扛在肩上一路狂奔到終點。相較彼時的急躁,這次夏油傑的擁抱多了柔情和疼愛,縱使五条悟在懷中胡攪蠻纏也隨他開心。

住宿的旅舍恰好是雙人套房,簡直像另一個天賜的良機。在貓鼻子又一次膩歪的蹭過頰邊後,夏油傑把五条悟輕放在鬆軟的床第之間,倒臥在榻上的姿勢讓他雪色的瀏海零零落落散開,露出光滑細膩的額頭,而夏油傑便在那處落下一吻,回應小貓方才的親密舉動。五条悟大概真的在各種方面上都是個天才,他順水推舟地抬起雙腿勾向黑髮少年精實的腰枝,在夏油傑的背後打了個叉,通紅得像灑了朱砂似的漂亮臉蛋蕩漾著被情欲染指的笑,當他感受到長了薄繭的手掌探進襯衫碰觸自己時,也只是低聲喃喃著夏油傑的名字、不做任何掙扎,伸出雙手攬住了身上人被長髮覆蓋住的脖頸。

五条悟的手指骨感又細長,他探尋到對方頸部上像丘陵般凸起的喉結,嘿嘿笑著用拇指輕輕一按——而夏油傑眼裡閃過一絲幽光,旋即禮尚往來的往貓脖子上留下齒印,手上愛撫的動作變得更為激烈。

“嗚……傑……”五条悟閉起眼輕喘了一口,夏油傑長長的黑髮垂落至他的臉上,令人感到些微搔癢。

“……會痛嗎?悟。”視線瞥向自己咬出的淺紅齒痕,夏油傑姑且是這麼問了一句。壞了、已經開始把這個和自己同齡的男孩當成易碎裂的水晶娃娃了嗎,這可要不得……他在心裡自我譴責。雖然五条悟的長相用雪花精靈、蓮華之子形容都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二人日常相處中可沒少因爭執吵鬧而打架互毆,貓咪的爪牙威風起來也是拳拳到肉,令人懷疑這種大戶人家的小孩是怎的學來這些,總歸還是一句天賦異稟吧。

“唔嗚、不會……不會痛,傑再多咬我幾下。”五条悟面色潮紅,吐出了幾個零碎的音節和黏呼呼的話語。夏油傑本身並沒有在別人身上留下印子的喜好,但面對這種渾然天成、真情流露的撒嬌,實在無法置之不理——或許,他被勾得生出了奇特的癖好也說不定。於是夏油傑低頭把唇貼上五条悟的鎖骨處,這次沒用牙齒啃咬,僅僅是在皮膚上輕壓了幾下,而後他微微張嘴,慢騰騰地吮吸起那處柔軟白嫩。身下人惴惴不安的聳動著,或許是因為這個吻不如方才的激情與電光石火,而是一場溫和而漫長的拉鋸戰。夏油傑捏了捏貓的腰側,本意是想安定他的心緒,沒想到竟弄巧成拙,屁股被蓬起毛的五条悟給蹬了幾下。

舔弄抽吸的動作結束後,五条悟潔白的肌膚上多了一抹深紅色痕跡,像新鮮水潤的草莓浸泡在牛奶中。五条悟眼裡的蔚藍染上意亂情迷,用有些意外的語氣驚嘆道:“哇、傑,你還真是擅長這種事……”

——是啊、不像悟,只會把人咬得疼,一看就是毫無經驗全憑直覺……不過,就初心者來說,算是天資卓越的類型呢。夏油傑忍不住在心裡吐槽,與此同時額角也墜落一滴盛滿涼意的水珠,因為寢室內有空調、剛才那一番糾纏並沒有讓二人被汗濕,這是因為緊張而流出的冷汗。被五条悟這個……純情少女,察覺到自己與他不同、並非新手的話,會不會把醋罈子打翻?

想不到五条悟只是用歡快輕盈的音調嬉笑著,在男人厚實的雙臂間撐起身子,伸出舌頭舔舐一口對方因耳釘而比常人寬大的耳垂,又將其送進自己溫熱潮濕的口腔中,夏油傑感受到耳朵上的軟肉和墜飾都磕碰到了貓的尖牙。耳釘是個硬物,於是五条悟並沒有啃咬嘴中之物,而是輕輕銜著舔著,離開的時候只餘下了拉絲的口水。那張粉嫩的臉蛋和蜜唇寫滿了洋洋得意,甩動著尾巴的貓神采飛揚說道:“我只會這個。怎麼樣,厲害嗎?”

“還不賴嘛,悟……真可愛。”夏油傑邊說著,忍不住再度摟著五条悟啄了一下側臉,惹得人又“咿呀”的叫出聲來,咯咯笑著揉亂垂落至身上的烏黑長髮。五条悟嬌俏可人的反應淡化了剛才那一瞬間浮現心頭的憂慮,幸好他不是會在意前任問題的人——至少現在還不會。情緒在短時間內從緊繃到放鬆,連帶著一直被壓抑著的某個事物也像敞開的潘朵拉魔盒般被釋放出來,夏油傑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的那玩意在寬鬆的褲子裡緩緩抬頭,頂端隔著布料觸碰到身下人的腹部——被解放的東西,是性慾啊……

“哇噻,變硬了,嗚哇、好大!比上次在電影院吃的吉拿棒還長耶~碰一下還會繼續變大,好神奇。”

“……不要這樣說話好嗎?悟。”

在夏油傑還在尷尬不已的時候,五条悟便眼疾手快的扯下他的燈籠褲,讓勃發的性器暴露在空氣中,和……他柔軟修長的掌握裡。比起被握住了命根子,更令夏油傑汗顏的是方才那番匪夷所思的言論——悟也是男生啊,總不可能從來沒打過手槍吧?退一萬步來說、即便真的沒有慾望,晨起時也應該會有生理反應……難道說是,天生就有那方面的障礙……?

他一面驚悚的得出這個結論,一面滿腹悲痛的捧起五条悟的貓臉蛋,用立誓一樣的語氣說:“放心吧,悟,我……一定會負責讓你體會到前所未有的快樂……”這句話只換來了對方迷惑不解的眼神。

“什麼跟什麼啊?”五条悟嘟囔著回應道:“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覺得很開心啦……比起那個、吶,傑,這裡——要插嗎?”看見柱頂已經冒出幾縷黏稠的液體,似珠貝似珊瑚的唇齒勾勒出一抹狡黠的笑,他邊說邊指著自己的腿根之間,眼神灼熱的在夏油傑的臉和陰莖二者反覆掃蕩。

不對吧、悟,不是那邊,要用後面啦——而且,我幹嘛要跟立不起來的槍摩擦生熱呀!夏油傑心裡倏地飄過幾條無奈的彈幕,即便是聰慧過人的五条悟,仍是個未經人事的小少爺,還有很多東西得慢慢學——不,大概會學得很快。話又說回來,都硬成這種模樣了,說不想做的話簡直是連草履蟲都騙不過的彌天大謊……但……

“悟,我並不是不想和你……可是現在、沒法做防護措施,所以不行。”

“唔?”五条悟陷入短暫的當機狀態,隨即便明白了夏油傑的箇中含義,直截了當地說,就是沒準備套子。雖然情色書刊裡總是喜歡撰寫無套內射的劇情,但學校生理課教過,做愛不戴套的話有機率會得病、懷孩子,總之並不安全。方才還興高采烈的五条悟瞬間冷靜了下來,換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不過,兩粒水藍色的眼珠還是緊盯著夏油傑的一柱擎天不放。被人用純真的目光看著勃起的生殖器,和精神上的性虐沒兩樣吧?夏油傑此刻相當希冀對方至少能移個眼神。

“這樣的話確實不行呢……嗯……那,嘴巴呢?嘴總不會懷孕了吧,傑!”五条悟認真沉思後得出的結論竟能如此震撼人心,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身為男人,最先考慮到的居然是自己會不會懷孕的問題嗎?夏油傑開始猜測對方其實是在說些笑點詭異的俏皮話。而後他想起了在此之前與五条悟進行的無數個或深或淺的吻,小貓的口腔內濕潤溫暖,被裡頭軟肉包覆的感覺想來也是美妙絕倫……這麼想著,他的陰莖似乎又更硬挺了一些。雖然以夏油傑的尺寸來說,可能會撐得那張只吃過糖的櫻桃小嘴不堪負荷。

“悟想吃嗎?會有點辛苦哦。”夏油傑邊說著邊三步併作兩步的爬上床,膝蓋搭在身下人的雙肩旁,以長跪姿勢立於五条悟的面前,粗長性器距離發紅的貓臉只有幾釐米。隨後他就感受到兩粒囊袋被嫩滑的唇觸碰,緊接著含入口中——五条悟連回答都省略了,對著垂至面前的碩大睪丸徑直狼吞虎嚥起來,整張臉都埋進了濃密的恥毛中。貓咪舔舐的動作與力道毫無章法,像是在摸索從未見過的新玩具,但五条悟肉眼可見吃得相當努力,從根部到柱身都被濕漉漉的舌頭給擦過,夏油傑對他這副生澀卻賣力的模樣莫名地生出感動之情,伸手摸了摸對方一頭毛茸茸的白髮,嘴裡正忙活著的五条悟用晶瑩閃爍著的眼神表示喜悅,隨即把吐出些許白精的龜頭含進口中——真是大膽。沒料到能進展得這麼快速的夏油傑不禁驚嘆,他的手都還安置在貓腦袋上呢。

“你也太起勁了,悟。”夏油傑笑道,因為裡頭被填滿而無法開口的貓“咕嗚”了幾聲,仍在嘗試把那根巨物納入嘴中。貼合著五条悟頭頂的手在輕撫幾下後倏地收縮,轉變為充滿控制欲的掌握——藍色眼眸閃過一絲驚詫,發顫的睫毛抖啊抖的,像在歡欣鼓舞的躍動。緊接著頭上那股力道加重,陰莖侵入幾吋,把五条悟的腮幫子頂得鼓起,像進食中的倉鼠。感受到半截肉棒都被溫暖給包裹住後,夏油傑開始以不緊不慢的節奏插入、抽出、頂弄、拔起,而五条悟的嘴也沒歇著,比方才更加來勁的吸吮,打轉的舌頭吻過柱身上的每一條青筋。

小心翼翼的探索演變為劇烈的搗鼓,按壓頭頂的動作也逐漸肆無忌憚,到了最後幾乎整根陰莖都要塞入狹窄的口腔、侵犯喉頭,是耳畔連綿不絕的嗚咽聲讓夏油傑驚覺自己做得有些過火,稍稍退出後五条悟才停下呻吟,變回舒服的呼嚕聲——他本想整根抽離的,結果對方仍用顫抖的唇輕輕含住。從五条悟恍惚而暈眩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已經替人口到神智不清、不知天地為何物了。

“悟,鬆口、別含……唔,我要……射了——”

“……唔嗯!”

五条悟還沒來得及鬆開嘴,鼓脹的陰莖就抖擻著在他口中釋放,濃稠無比的液體對準喉嚨噴發而出,一滴不漏的灌進食道裡。夏油傑慌了,趕緊把逐漸垂軟的性器拔起,由於動作過於倉促,肉柱被抽出後在空氣中甩動幾下,又拍打到了五条悟臉上。

“抱歉、悟,我……不是故意……”

“嗚——咳、咳咳,嘔——好、好噁心,晚餐吃的燒肉全都要吐出來了,哈啊……”

五条悟猛地咳出聲來、摀著脖子止不住的乾嘔,而後有些罵罵咧咧的撐起身,用額頭不輕不重的敲了下滿臉歉意的夏油傑,雙目圓睜的瞪視著,不過,一雙恢復清澈明亮的美眸中並沒有帶著怒意。雖然只是近似於被小石子擊中的力道,夏油傑卻感覺像受到了當頭棒喝,輕手輕腳的抹去對方嘴角邊的精液,將毛髮豎起的貓咪攬入懷中,動作柔和拍著他的背部,貓也相當配合的收緊雙臂,回應了一個滿溢著甜香的熱情擁抱。

“傑,你無套內射。大壞蛋!”五条悟邊調笑邊啃了一口黑髮男人的肩膀,留下濕濕黏黏的牙印,夏油傑擼貓的動作不止,有些無語凝噎、又略帶賠罪的說道:“這哪算是——唔,不過,確實是有點……抱歉,我不該射在你嘴裡的。味兒應該很腥吧?”

“是啊,超——級讓人想吐的味道!量多又黏稠、還直接射進喉嚨裡,我只能吞下去了……不過也無所謂啦,不還正好省去了清理的麻煩嗎?別露出真的很愧疚的神情啊,傑!”五条悟叨叨絮絮著,發現對方的愁容越發深沉,搖晃著腦袋蹭了蹭這個明明剛操了人嘴巴卻一臉悲苦的傢伙。他只是逞口舌之快、順便評價一嘴精液的滋味,其實並不在意被迫吞精這件事——如果在意的話,最開始也不會向夏油傑提出口交的建議了。而且……

“……即便傑沒有射在我嘴裡、就算知道那東西絕對不好吃,我也會想嚐嚐看的……”五条悟“嘿”一聲揪住夏油傑的衣角、二人雙雙倒在床鋪上,隨後便貼在夏油傑的耳側濃情蜜意的低語,那打著全黑飾品的耳朵肉也染上了曖昧的紅暈。夏油傑對著咯咯笑的貓又揉又捏,用認真、帶著些許陶醉的語氣溫聲道:“悟高興就好……我也很開心,哈哈……悟真可愛……”

“喂、喂喂,你是喝醉了嗎?”五条悟被說得有些心跳加速,本來已經因情緒緩和而褪去赤色的臉又再度蔓延出瑰麗的粉。纏綿親熱了一晚上,激情消散過後便是濃濃的倦意襲捲全身,五条悟覺得眼皮已經開始沉重了,想必正前言不搭後語說著胡話夏油傑也是如此。但是,有件事讓他在意得不得了——應該說,他從剛剛就一直在等待著、等待著……

“傑,”五条悟將視線移向別處、略帶不滿的嘟起小嘴,說道:“雖然你一直誇我可愛什麼的……可是,你一直都沒有說喜歡我……”

這副委屈巴巴的模樣配上清純甜美的五官,猶如威力最強的原子彈轟炸了少年人的心房。夏油傑額角因焦灼的情感而漫出幾滴汗水,他捧住五条悟巴掌大的臉蛋,眼神不摻一絲虛假的說道:“這、這還用說,我當然是最喜……”

“嗚啊?!等等、傑,停下來,STOP!”

“唔……?悟,不是你自己說想聽……”

五条悟並沒有心滿意足傾聽夏油傑的真情流露,而是用貓爪子蓋住了對方正吐出字句音節的嘴。夏油傑滿臉問號、一頭霧水,不明白這個人究竟在耍什麼小心思。五条悟清了清嗓,有別於平時輕佻隨性的模樣,格外嚴肅莊重的說道:“ 現在才想到要說也太遲了……而且場合太隨便啦!‘喜歡’這種事情,應該要挑在更認真的時候、更正式的地點吧?”他把夏油傑的烏黑長髮纏繞在如玉般的素手中,像在玩翻花繩。

“呃……嗯?噗哈……!這樣啊。”夏油傑聞言忍俊不禁,以單手握住了貓下巴,並不深邃的臉部輪廓在笑意中揉皺;五条悟貓爪仍沒放過那黑色“翻花繩”,像是真打算用連結於對方皮膚上的毛髮編弄出晴空塔或蝴蝶造型,而後他鼓起圓潤飽滿的臉頰問道:“有什麼好笑的?”

“沒有……只是……怎麼說呢,覺得悟真的是深閨啊。”像是毫無戀愛經驗、僅僅被家裡人教育過“終身大事”概念的千金小姐會說出來的一番話。不過,五条悟的身份切切實實是家族裡唯一的掌上明珠,捧在手裡怕碰碎、枕在床上要擔憂底下有粒豌豆的,會被薰陶出這樣的觀念也並不奇怪……雖明白這點,夏油傑仍止不住的笑了出來,喜上眉梢。他把捏住貓臉蛋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收回,再度將五条悟拉入懷中,感受到對方的睫毛輕懟眼皮上時,他壓低聲音說著:“那麼說說看,你想怎麼做?”

五条悟在眨眨眼的同時,動作自然的咬嚙了一口夏油傑的鼻樑,和緩的力道、尖銳的貓牙齒,令人頓覺搔癢。磨完牙後他才粉唇微啟,撒嬌一樣的說道:“選一個天氣晴朗的好日子,找一間餐館、咖啡廳之類——總之就是『有情調』的場所!像平常一樣碰面、交談、吃飯,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但是,這次會是我們第一次約會,所以你要說喜歡我。”五条悟說著,藍澄澄的瞳仁裡都併出了熠熠星光,夏油傑摟緊他,手裡撥弄與自己相比短上許多的雪白鬢毛、露出和煦的笑容,等待這隻情緒高昂的貓繼續編織美夢。被搓揉耳朵上的軟肉時五条悟似乎微微一驚、些許羞澀,發出了微弱的“呀啊”聲後頓了頓,才開口接續話題:“還有啊,傑,就是花呀~你覺得怎麼樣?帶一束鮮花過來,我也會準備的……呼啊——。”話音落下後,五条悟的心神不由自主被睏倦牽引、打了個哈欠,濃密的上下排睫毛隨著瞇眼的動作緊密糾結,還逼出了幾滴生理性眼淚。夏油傑的身上混著幾縷檸檬香茅味和泥土草地的氣息,是沐浴時的植物風味洗髮精和方才在戶外草坪上翻滾而成的結果,這個氣味似乎令貓鼻子很是滿意,他都快蜷縮依偎在男人的臂膀中,闔上眼皮、墜入夢鄉了。

“嗯……沒想到悟還挺浪漫的哦?”夏油傑若有所思、似笑非笑,給了這樣的評語。“知道啦,我會給你帶花的。哦……?睡著了。”

規律的呼吸聲從耳邊傳來,不知不覺中,五条悟便已依傍著夏油傑寬厚的手臂沉沉睡去,方才那句回答也不知聽見幾許。入眠後的五条悟不似平時的吵吵嚷嚷,像乖巧安靜的洋娃娃,精緻的面龐隨著身體一同微微起伏,看得人春心萌動——於是尚醒著的夏油傑垂下眼眸,又頷首吻了那粉唇,才甘願跌進夢境。

在大腦被睡意給完全支配前、他意識朦朧地想著,喜歡你、最喜歡你。

剛從出租屋的門口踏出時,天空仍是和五条悟的雙眸同等色彩的澄明蒼藍,可當夏油傑騎著他的本田小狼摩托車駛至人潮熙來攘往的銀座市區,頭頂已經一片灰濛濛、與“天清氣朗”大相逕庭。不過也罷,誰說潮濕的雨季不比晴天更適配青春愛情戲碼?戀愛這種東西本就像滂沱的暴雨。他竄過街道上的車水馬龍轉進暗巷,於狹窄的巷口停下車後改以步行,嘴角在高禮帽、單片眼鏡的怪盜亞森·羅蘋招牌映入眼簾時,勾勒出了滿意的喜色。營業已將近百年的傳奇酒吧Bar Lupin,曾是日本歷史上不少騷人墨客流連忘返之地,即便店面座落於如此陰冷狹小的巷弄中,依然不減其聲譽。

“Bar Lupin?”向五条悟提出這個約會地點時,對方第一反應是偏了偏雪白色毛絨腦袋,頭頂上的聰明毛都翹了起來。在夏油傑不容置喙的點點頭後他也反應迅速的理解過來,唇邊揚起一抹甜度足足有八分糖的笑容——“傑,你真是個……文藝青年呀!我想想,是因為……太宰治嗎?”五条悟並非對這間酒吧聞所未聞,也見過日本大文豪太宰治蹲伏於Bar Lupin裡圓形長凳的黑白舊照,只是一瞬陷入思考:自己可是個不勝杯酌、滴酒不沾、凡沾便醉的一杯倒啊!選間酒吧當告白場所,意欲何為?不過貓的腦袋非常靈光,記憶的長河沖出一股浪潮,讓他想起前陣子夏油傑天天捧在手裡看的《人間失格》,瞬間豁然開朗——原來是自家好友文藝病又犯了!這本太宰治著作五条悟也讀過,於他而言並沒造成多大的吸引力,鬱卒、黑色幽默,有些折磨人心的內容,作為筆者化身的主角大庭葉藏眷戀著甜美的死亡,畏懼世間一切活物。將《人間失格》閱覽至最後一頁闔上,夏油傑滿懷期待詢問他讀後感想,五条悟用食指和拇指捏捏雙頰後說,是一本好書,但是風格太消極啦。

五条悟半開玩笑的向夏油傑提出質疑,問明明自己碰不了酒,還選這樣的地方,傑是不是想睡奸我。夏油傑輕笑,卻有備而來般的回覆他,沒關係,悟可以喝那裡的番茄汁。

昏黃的燈光灑落吧台,許是因為天候不佳,這個時候店內人煙稀少,除了夏油傑一名顧客外,裡頭只有個臉上爬滿褶皺、沉穩年邁的老酒保——正合我意,他想著。倘若店裡高朋滿座、人聲吵雜,那就既沒有浪漫情懷、也不像文人雅士的秘密基地了。他把手中那束黃芯藍瓣的勿忘草放在吧台的木桌上,點了杯裡頭漂浮著球形冰塊的雞尾酒——澄黃澄黃的在玻璃杯中反著光,和店裡的主燈是同樣晶瑩的金色。下酒菜他選的是無花果乾,口感鬆軟甘醇、味道酸甜合度,雖不是夏油傑特別喜歡的口味,但他的心許之人是個大甜黨,這些水果乾恰好可以用於餵食貓咪。

滴,答,滴,答。

時針和分針正以極為緩慢的速度競走著,又以後者佔有優勢;而秒針獨自一人跑得飛快,一騎絕塵、頭也不回。夏油傑抬頭望向懸掛於牆的時鐘,又低頭盯著自己腕上的手錶,兩者顯示的時間分秒無異。所以,五条悟已經比約定時間遲了將近一小時也不是幻覺或誤差……奇了怪了,平時他要是慢到,也都是三至八分鐘這種無傷大雅、只能令人無奈嘆息便過去了的程度,怎會反在天天扳著手指倒數、兩人都引頸期盼的約會日姍姍來遲……他打了好幾通電話,全都是無人接聽。難道是睡過頭了或身體不適?想著想著,夏油傑不自覺的用拇指按壓著額角——每當這個動作出現,便代表他正被負面情緒侵蝕著。

他想起在群青色眼眸裡舞動的愛意和親暱,想起碰觸那水潤唇瓣時對方雙頰綻放的薄紅;雪色髮絲和眼睫刷過身體的柔軟舒適,精緻人偶臉上的笑靨如花。

明明不上手仍認真無比幫他口交的五条悟、同床共枕一宿要向他撒嬌百來次的五条悟。

我相信這一切都不是謊言……

——悟,你怎麼能……不來赴約?

窗外的烏雲密佈不出所料的紛飛著細雨,唏哩嘩啦落於屋簷、枝梢和石子地,似乎也一併打濕了夏油傑的心頭……這場雨是鼠灰色的。糾結成團的思緒裡模模糊糊混雜著五条悟的一顰一笑,夏油傑不知道自己現在該作何反應——身為被放鴿子的受害者,他完全有立場痛痛快快的發個怒,前提是先找到那個爽約的傢伙。可夏油傑心底始終有個縈繞不去的焦灼感,猛力跳動的眼皮也像在證實著這一點——他覺得自己有必要繼續等待。

“這位客人,您是在等女朋友嗎?”

在吧台內側擦著酒杯的、面容蒼老的酒保突的開口問道。

這句話把夏油傑自紛擾陰鬱的腦內世界扯出,拉回現實。許是桌上那把淡藍色的勿忘草和尚餘三分之二杯的酒、再加上剛進來時的滿面春風到如今愁眉苦臉的變化,透露了顧客逗留於此處的目的。他苦笑著點點頭,答:“是啊。他遲到了……也許是睡過頭了吧。”最後一句話是夏油傑的自我安慰,也是他的希冀——畢竟這個猜想已經是最好的走向了。

“這樣啊……您肯定很喜歡她吧。”酒保笑道,皺紋因面部的牽動而擠壓在一起:“方才等待的時間裡,您的腳一陣一陣的抖動了十餘次,還有用手按額頭的動作也……這是不安時的表現吧?明明都這麼焦慮了,還是一直坐在這兒等對方。”夏油傑聞言一驚。他知道自己在緊張情緒之中時大概會有哪些慣性動作,但沒想到會這如此頻繁——也許是第一次在短時間內有這麼劇烈的反應。連他本人都沒察覺到的事情,竟被安靜的旁觀者給盡收眼底,夏油傑感到有些哭笑不得,鞋尖摳地摩擦了幾下,卻又從對方的話語中品出一絲安慰的意圖——他的心情妙不可言的比剛剛好上了一些,也許是因為老酒保扔出的話題觸動了少年對愛人的青澀情感。

“……是啊,我很喜歡他。”

玻璃杯裡的冰球在精釀中融化,窗外的細雨綿綿轉變為大水傾盆。Bar Lupin迎來今日第二位顧客,可並不是白髮的、美麗奪目的妙人兒,而是身披被雨水濕透的皮夾克、看起來老大不爽的中年男人,他向櫃台點了杯白葡萄雞尾酒後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嘴裡不知在惡狠狠的嘀咕著些什麼。酒保擺弄觥籌開始調製,動作流暢,行雲流水。

狂風驟雨呼嘯而過後天空恢復一片清朗,將葡萄酒一飲而盡的男子並未久留,確認門外已是好天氣後便踱步而出。而後是夕陽無限好的黃昏及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幕,銀座的夜晚比白日更人聲鼎沸,小小酒吧陸陸續續有客人造訪,又如同過季遷徙的候鳥般離去,可熙來攘往當中沒有五条悟的蹤影,那個應該踐約的人、夏油傑想見的人。有著“勿忘我”意涵的藍色小花依舊芬芳,靜謐淡雅,卻沒辦法告訴買下花束的少年,他是否被遺忘在杯中物與文人的時光膠囊裡。

前腳剛踏出酒吧的透明玻璃門,身後便掛起了寫著“打烊”的告示牌。自己究竟在這兒待了多久、佇候了多久呢?無從得知,也無所謂了吧。充斥心底的只有滿腹疑惑不解,或許還帶著點怨懟——那隻本應出現的、調皮愛鬧的藍眼睛白貓身處何方,又為何要在賜予他如夢似幻的海市蜃樓後匆匆離去、消失無蹤。

……悟,是騙子嗎?

走至摩托車停放處時他才想起把勿忘草花束留在了熄燈的酒吧裡。不過也罷,現在並沒有取回的必要性……未送至五条悟手中的花朵,與路邊的草芥有何差異呢?真是諷刺,從花名到花語皆在傾訴著“不要忘記我”,最終卻走向極為孤獨的悲慘結局,命運的廊道曲曲折折,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拐彎會出現的是天使還是怪物,會走進應許之地或是撒旦地獄。我也被忘掉了,夏油傑心想,從掀開的機車座墊底下取出一盒香煙,抽起平時在五条悟面前時幾乎從不碰觸的白色紙捲——他和家入硝子不同,雖能明白以煙自我熏陶或麻痺情緒的道理,卻並不上癮。五条悟不碰香煙也不碰酒,只知道吃糖果喝汽水,看見家入硝子抽煙都要嚷嚷一句還不如吹泡泡好玩,跟個小孩子一樣……所以,與他相處時總會不由自主的將純真拾回一點。好奇心旺盛的貓曾嘗試過一口煙,被嗆得倒在夏油傑肩膀上連連咳嗽時,家入硝子開口譏笑道:五条,你這輩子都沒法成為真正的大人了吧。那會兒五条悟裝模作樣的大喊“傑,硝子罵我!”後又回嘴了哪些話,夏油傑已經記不清了,因為他在心裡想著,悟,不要成為真正的大人。

小王子需要的是狐狸、玫瑰、B612行星——或許還有猴麵包樹,而不是在抽筋剝骨般的生長痛過後看見的,用虛偽與腐敗構築而成的大人的世界。五条悟是個面面俱到的標準天才,卻仍有不擅長的事,比如抽煙、喝酒;比如說謊騙人或者談戀愛。這場沒被應約的會面,究竟是枯萎在五条悟對愛情的生澀裡,還是他不知不覺蛻變後包裝的一層層謊言?

夏油傑第一次切實的體會到,自己似乎沒法看清五条悟的全部。

“嘿,瞧瞧你這副樣子……被甩了?”一道慵懶、蘊含情感不多的女聲傳來,夏油傑一愣,頹然跌坐在公寓客廳中距離房門最近的座椅上,而後點了點頭——所有言語和思考的能力似乎都濃縮在方才那根燒盡往事的香煙裡,隨著繚繞的雲霧一同散去。許是方才那番回憶飄渺與胡思亂想的牽引,回過神來他已經置身於家入硝子的住宅,連自己什麼時候按了門鈴都想不起,狼狽不堪。家入硝子再度開口時語氣仍淡薄得抽離,深棕色的眉眼卻略微明顯的蹙起,擺出一個近似於訝異的表情。

“真意外,五条不像是會放你鴿子的人耶。吵架了?”

夏油傑搖搖頭,仍舊不發一語。棕色短髮的女同學“哦——”了一聲,也依然是對此事興致缺缺的模樣,她不擅長、更沒打算安慰這個失戀的男人,也看出對方並不是來吐苦水的,大概……只是需要一個同樣認識五条悟的、能夠理解他這份落寞的對象,靜靜的待在身旁。於是家入硝子轉身,本想不再理會,卻意料之外的聽見夏油傑出聲喊住她。

“硝子。”他說。音調和神色裡都帶著疲憊、消極,原本這傢伙就只有和五条悟待一起時才更富有少年氣與活力,如今他形單影隻又疑似感情不順,整個人比往常頹靡滄桑不少。

“……怎麼了?”家入硝子心不甘情不願的回頭——她有預感,接下來眼前的傢伙將會從普通的男同學變成麻煩至極的男同學。情場失意的人總是特別難以應付,這點她是知道的。

“……不久前的畢業旅行,在山上旅舍過夜那晚,我和悟半夜不 睡覺,跑出來看氣象預報說的流星雨。不過啊,那天其實根本沒有流星落下,所以我們在外頭的草地上躺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忍不住吻了他的唇……硝子,妳猜怎麼著?悟張開了嘴,讓我把舌頭給送進去;今天的約會原本也是悟先提議的,只不過選擇地點的人是我。”夏油傑唐突地將他和五条悟的……戀愛過程?娓娓道來,沒料到他會出此招的家入硝子表情一怔,不知該作何反應。黑髮男子在連珠炮似的輸出一長段話後頓了頓,彷彿陷入短暫的空虛與蒼白,不消多時,他突然又一個激靈,像想起些什麼似的接續了剛才的話題:“啊、還有……那天夜裡我把悟抱回了房間。我們沒有準備套子,所以他就用嘴——”

“好了、停下,別說了。我沒興趣聽你倆的戀愛秘聞,床事更是……嘔!所以,你想表達什麼?你其實沒有被五条甩了?”在察覺到話題迅速往詭異的方向偏移時,家入硝子翻了個白眼制止對方。這下她是真弄不明想不清,這兩個蠢蛋同學究竟在搞什麼名堂?難道是玩了“在硝子面前假裝分手”的真心話大冒險?無聊至極,也像這兩人會幹出的事。

“啊,抱歉……因為,我也搞不懂。”夏油傑神色黯然的搖搖頭,擠出一抹難看的苦笑。“我的意思是……悟他,比想像中的更加黏人、更會撒嬌,我甚至沒想過他會願意用嘴……。唔——感覺就像,他比我以為的還要更喜歡我。所以我想破頭也想不出,悟今天為什麼不來見我、甚至電話都打不通。”腦海裡浮出那日五条悟格外認真替他口交的模樣,心臟仍無法自抑的加速跳動,見過這樣風情萬種的姿態後,任誰都會產生貓咪已經只屬於自己的錯覺。

“要是五条生病了,或者睡過頭呢?不去他家裡看看嗎?”家入硝子眨眨眼,用薔薇色染料妝點的紅唇微啟,精準的揪出了癥結點——不過,她大概知道夏油傑接下來會如何回答。果不其然,對方聞言臉上又蒙了新一層陰霾,整個人縈繞灰撲撲的慘澹氣息,好像連額前那根長瀏海都比往常稀疏許多。他長吁出一口氣,闔上眼皮嘆道:“我不敢。我……硝子,我提不起與勇氣去面對有機率發生的可怕事實。”夏油傑語畢睜眼,狹長細小的眉目間滿溢著侷促不安,令人覺得他還有千千萬萬句話語哽在喉頭,卻只願顯露冰山一角。

家入硝子的面部表情無所動靜,似乎對這個回覆並不意外。她只是用著和往常一樣漠然的語調,輕笑一聲後說道:“……是嗎?”

“嗯。不管是悟重病到連電話都接不了,亦或是……真的一點都不想見我,都是我不願意去想、去面對的。”實在是太窩囊了,夏油傑把這句沒有說出口的話湮滅在僅剩的自尊中,而後他又禁不住去思考,倘若被五条悟知道這副膽小而畏縮的德行,還會繼續毫無保留的敞開戀心,給予他同樣熾熱的吻嗎?而他又有無資格接受那樣赤子般的真心呢?

已經什麼也想不明白了。

“喂,我姑且再問一句……”家入硝子突地開口,打亂他滿佈烏雲的思緒,阻止了一場即將在心頭落下的小雨。

“五条的吻,是什麼味道?”

“呃……?我想想。”

夏油傑的眼中第一次閃過些許帶著斑斕色彩的晶光,他用拇指輕撫過乾澀的嘴唇,又重重的按壓幾下,像是在回味與五条悟接吻時那泡沫一般的光景。而後,他用仍然沙啞頹唐的音色開口說道:“像春季的融雪和秋天的候鳥……美好得令人依戀、難以忘卻,但總是……一下就消失了。”

“喂——夏油,醒醒,別睡了。”一片黑暗之中,夏油傑感覺自己的側腹被不輕不重的踢了一腳,他緩緩抬起眼皮。

透過窗戶灑落的和煦日光、甫睜開眼會感到有些刺目的室內燈光,熟悉的女性嗓音和深棕色的俏麗短髮——連剛從沉眠中甦醒、腦袋還無法轉動自如的夏油傑都很快的意識到,昨晚自己處於極度的灰心喪志與疲憊之中,昏昏沉沉便在家入硝子的居所睡下了,澡也沒洗、甚至還臥倒在狹窄的單人沙發中。對硝子有點不好意思呢,睡了個好覺的夏油傑心情明顯比昨日好上許多,被爽約的消沉感些許平復,雖然仍有些膽怯顧忌,但他已開始盤算著待會去拜訪五条悟的計劃——不過,這正向積極的情緒馬上被一旁的家入硝子打斷。她再度出聲喊住夏油傑,淡色的頰邊掛著一滴冷汗、眉頭微微皺起,唇上反常的並沒塗上色彩靚麗的口紅,像是聽聞某個天崩地裂的壞消息,情急之中連梳洗打扮都無暇顧及。夏油傑望著平常沒什麼情緒波瀾的女同學,一臉詫異的問道:“怎麼了,硝子?”

“你自己打開手機看新聞吧……應該是頭條。”家入硝子回答,目光和語氣皆是深不可測。語畢她打開一包裝滿紙捲的方盒,轉身走向陽台吞雲吐霧。

於是夏油傑聽令行事,拿起手機、點開屏幕。昨夜他悲憤一通過後倒頭就睡,手機電量已是岌岌可危,但這件事在下一秒就變得無足輕重。新聞上的每一個字他都看得懂、甚至可以說是熟識,組合起來卻變成了遙遠又陌生的詞句。他不願相信般的揉著眼睛,直到裡頭佈滿血絲、眼眶也泛紅,可映入眼簾的文字報導卻還是沒有改變。

五条悟殺了人。就在昨天……他在一個杳無人跡的小徑上被嗑藥的醉漢襲擊、侵犯,手法相當粗魯暴虐,找到人時全身上下都傷痕累累。監視器錄像顯示出,那名罪犯本打算先奸後殺,是五条悟在一番反抗後先行解決了對方,才勉勉強強撿回一條命。新聞裡附了一張些許模糊的照片,上頭嚴嚴實實的用馬賽克遮掩著——大概是場面過於慘不忍睹,只能從著裝、修長的雙腿和隱約能看見的一頭白髮辨認出,歪七扭八倒在地上的人確實是五条悟,是那個他等待不到的人,恐怕也再沒有機會等到了。夏油傑看著,感覺自己的心臟正在絞痛、哀嚎、泣不成聲,而恰巧瞥見的事物又在那上頭刨出了一塊血淋淋的窟窿。

照片上了無生息的五条悟身側,有著一束散落滿地的捧花。那是一把淡黃色的香水百合,與怵目驚心的血跡混雜成妖異的姿態。

最愛的你被花葬。

空氣好像要凝結成冰,然後墜落,墜落進那雙承載著星河與四季的藍色眼珠,最後被吞噬在暗潮洶湧的漩渦之中。

家入硝子又掀開了打火機的蓋子,抽起今早的第二根香煙。

這恐怕是夏油傑最後一次見到五条悟的身影。

“硝——子,接吻是什麼感覺呀,妳知道嗎?”藍澄澄的眼珠子骨碌碌的滾動,五条悟平躺在地、嘴裡卡滋卡滋嚼著零食,將兩片洋芋餅乾銜在口中,像是在扮演黃色嘴巴的鴨子或白鵝。坐在一旁的家入硝子聞言將視線瞟向他,與白髮的少年四目相接,與那片象徵青春的蔚藍對視。而後她將對方鼻樑上的墨鏡抄起,略帶戲謔的對被籠罩在陰影下的五条悟問道:“這不好說呢。要不你找個人試試?”話音未落,家入硝子便緩緩低下頭、朝身下那隻面帶疑惑的貓接近,直到相隔的距離只剩兩個薯片的長度。房間另一側的夏油傑察覺到動靜,微微抬眉,往兩人的方向送去一記難以言喻的眼神,語調平淡的說:“硝子,妳是想和悟親嘴嗎?”

此話清清楚楚、一字不漏的傳進了兩人耳裡,分明是閒話家常的語氣,聽在五条悟耳中卻如雷貫耳,他呆愣在原地,與家入硝子面面相覷,群青色的瞳孔縮小、放大、縮小、放大,然後在幾縷深棕毛髮搔到鼻尖時手腳並用的逃離了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坐到夏油傑身側,原本吊兒郎當的形貌都端正了幾分。

“……硝子,妳想做什麼——?!”五条悟臉上還帶著些許驚魂未定,將這句話問出口時表情與肢體動作都顯露出浮誇。

“放心吧,我可沒打算要親你,這種事想想都覺得噁心……或許,你可以問問旁邊那傢伙?他指不定知道呢。”家入硝子吐吐舌頭表示作嘔,而後訕笑道。目光瞥向神態複雜、看不出正在想些什麼的夏油傑,被提到名字時,他似乎微不可察的挑動了一對雙眼皮。五条悟聞言雙眼放光,揣著一顆期待又驚異的心,露出牙、笑瞇瞇地向摯友問道:“真的嗎,傑——你知道親親的感覺?”

不知為何,五条悟每每和夏油傑交談,總會比平時更俏皮幾分,像甩著尾巴的布偶貓、像內餡是草莓奶油味的白色大福,令人忍不住想伸手搓揉幾把——而夏油傑確實也這麼做了,頭頂上的貓毛在手掌的服侍下東翹一搓西翹一束,變成了蒲公英精靈。

“唔……我不知道啦,悟,你別聽硝子說的。”夏油傑視線轉向別處,應酬般的回答著,語調顯而易見的並不上心。五条悟聽到答覆後“哇~!”了一聲,揪住那根晃悠悠的瀏海,像捕獲樑上君子一樣的叫喚道:“傑,你說謊!要不然,為什麼不看著我的眼睛!哼哼,被抓到了就老實招出……”

夏油傑對這隻得意洋洋的貓無言以對,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撒了什麼彌天大謊、妄圖瞞天過海,最終仍然逃不過被就地正法的命運呢……握住五条悟不安分的貓爪,讓他停止欺侮自己的瀏海後,夏油傑再度用蠻不在乎的語氣說道:“我只是在做眼球操……有益身體健康的,悟也可以試試看哦?你看,就像這樣……”作為旁觀者的家入硝子都想捂著嘴竊笑了,如此詭譎的話題轉換還真成功唬弄了五条悟一會,大大的藍眸跟隨著夏油傑的示範,上下左右翻滾轉動,看起來像個傻小子。不過,天才小貓很快便能從人類的戲耍當中反應過來,做眼球操做到眼眶有些酸澀後,五条悟突地想起方才尚未得到答案的問話,又開始喵嗚喵嗚的嚷嚷起來:“喂,你這是在顧左右而言他吧,好狡猾~!這種事有那麼難以啟齒、完全不能告訴我嗎?真奇怪。”

大言不慚討論接吻話題的人才更奇怪吧。家入硝子看向表情尷尬、欲言又止的夏油傑,再看向眼神灼熱、好奇寶寶一樣的五条悟,禁不住想從中煽風點火一番——俗話說得好,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她早已慧眼識……男同?看出這兩人之間暗生出的、有別於一般友誼的情愫,冷眼觀察也好、攪和煽動也罷,就算她什麼也不做,那堵無形而薄弱的壁壘終究會被少年的思春期敲碎。所以,現在扇出一陣風、推動星星之火燃盡原野的進程,也不算什麼過錯……

“你倆親一下算了,這樣所有問題就都解決了吧?”她脫口而出。

一句慢悠悠的話語,兩個怔怔愣住的人。少年的肢體因剛才的爭吵不休而糾纏得濃烈緊密,天空色的晶亮瞳眸與細長的眉目交織相會、緊盯彼此,彷彿要在對方的眼珠裡摳出自己的倒影。

“欸……?唔,也不是不行~吧?可是,我和傑都是男生……”五条悟感覺自己的雙頰發燙、熾熱,腦袋也灼燒起一把熊熊烈火。那張總是吵吵鬧鬧、舌燦蓮花的嘴,頭一次遇上了找不到任何恰當字句的情況——不,他說話一向不需要多麼“合適”的言詞,伶牙俐齒的人無論碰上什麼話題都能輕輕鬆鬆玩起拋接球,所以……他切切實實的陷入了當機的狀態。夏油傑的反應更甚,他只是不發一語望著支支吾吾、言語顛三倒四的五条悟,神色相當微妙,深不可測。

“噗哈哈哈、五条,我還以為你會說,接吻十秒兩人就會交換八千多萬的細菌,太骯髒了所以不要——”聽聞五条悟的回答,家入硝子格外熱烈的笑出聲來,模樣相當道貌岸然。

“嗚哇!太髒了吧~?!但——這不是重點啦!我說啊,傑……”

那日夜晚,五条悟躺在柔軟的天鵝絨被褥中翻來覆去、思來想去,久久未能入眠,為的就是自己未經過大腦就從口中說出的一句“也不是不行”,究竟是何種謎一般的情感在作祟。

友情?朋友之間會接吻嗎?他見過姊妹校的前輩庵歌姬親暱的以唇碰觸家入硝子的側臉,可那終究也不是嘴對嘴的親吻;若說是愛情……五条悟對這方面的知識僅限於《交響情人夢》和《冬季戀歌》,媒體傳播、文字故事、他人的口述分享,自己尚未親身經歷過,戀愛對他來說就像聖誕老人的傳說一樣,是存在於想像中的虛幻之物——況且,只要大少爺說一聲想在過節時見見戴紅帽、駕駛麋鹿拖車的老爺爺,家裡人肯定會大動干戈替他達成心願,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可愛情不是物質,比這事要困難複雜許多。

“啊——!煩死了,我只是看了三分鐘的戀愛題材短劇,看得有點兒好奇親親是什麼感覺,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嘛……”炸了毛的貓把頭埋進枕邊的大耳狗絨毛玩具裡,半晌後才想起這玩意也是夏油傑給他夾的。當時對方邊盯著夾娃娃機邊說“長得跟悟好像啊”,只花了兩百日元就到手這隻白色毛髮、藍色眼睛、臉上有著明顯紅暈的長耳朵狗狗玩偶。這麼想著,他又頓感雙頰發燙——如此往復,即便是此前完全不理解“墜入愛河”感受的人也能察覺到,自己正被致死量的粉紅泡泡包裹著。

我啊——可能、也許、大概……有點喜歡傑。他想著。

——那麼傑呢?傑有喜歡的人嗎?

五条悟的腦海中浮現了一張算不上熟悉的臉。他知道夏油傑最近正被一名弓道部的後輩狂熱追求,對方是今年才入學的新生,而他們是即將畢業的三年級,雙方的校舍分明隔得老遠,五条悟卻經常能在教室外的走廊見到那名小學妹的身影,於是留下了一點印象。後輩的外貌沒法給人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因她幾乎天天都會改變妝容、造型與風格——今天是一頭金髮搭上甜心搖滾風,明天或許就變成零度數粗框眼鏡配規矩黑髮的文青風,是個在打扮上花費不少心力的女孩。五条悟沒與之說過幾句話,只是每每看見自家摯友身旁出現一抹些許陌生的身影,就會反應過來,啊,是那個喜歡傑的女生呀。他對這件事一直沒什麼特別的想法——儘管方才意識到自己抱有類似心意時也是如此。因為,夏油傑即便是在能說是最親密無間的三人組夥伴——五条悟、家入硝子面前,也很少……不,應該說從未提及他是如何看待這位追求者,五条悟曾在有意無意間觀察過二人的相處、互動,那若即若離的氛圍,實在令人難以想像如何發展到下一步。

所以,他才會在隔天聽到家入硝子說“喂、五条,你知道嗎?我剛看見夏油誇弓道部的學妹今天很漂亮。真搞笑……”時,感到心頭被重重敲上一記——真的假的啊?不過,也並不奇怪吧,那個人很認真的在向傑示愛嘛……昨晚幾乎是徹夜未眠的五条悟本來趴在木桌上、準備倒頭就睡,被半路殺出的驚人消息給刺激得睏意全無,自顧自的陷入新一輪的思考中。

貓耳朵和毛絨的尾巴似乎垂了下來。家入硝子圓睜著眼,一臉驚奇的望著不知不覺表露出失落的五条悟。

……但是,傑是我的好朋友呀。是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摯友。這種事,不會因為他談了戀愛而改變吧——雖然,可能會為了陪對象約會而減少和其他人的相處時間……又不是完全不和我們玩了,所以沒問題的。

五条悟冰雪聰明的腦袋瓜沒有為這件事苦惱太久,他很快就決定支持好兄弟與學妹的戀情。對他來說,不管自己與夏油傑是友人、戀人,亦或是其他剪不斷理還亂、難以用言語述說的關係,實際上都無所謂。這些稱呼不過是形式與命名上存有差異,而貓咪的小小宇宙裡總有不染纖塵、童稚純真的一部分,不在乎那些本質以外的是是非非、紛紛擾擾,只要喜歡的人能伴於左右就心滿意足。

“傑,你和那個姓佐藤的後輩……是不是就要交往啦?恭喜你呀~以後結了婚,喜帖記得給我發一份——”

“呃……?不、沒有啊?悟,你這是聽誰說的……”

“哦——是嗎——?”

所以,當那天在校裡碰上染了一頭淡色頭髮、戴著亮藍色美瞳的學妹並與其交談幾句後,五条悟故作若無其事的向夏油傑問起“女朋友”的事,被對方滿臉緊張侷促的否認反駁時,他雖表面上還是滿臉隨性、把此話題當作日常閒聊般的幾句話帶過,心底卻若有似無的微微一驚。傑是害羞了嗎……?有什麼事情是不能跟我坦白的嘛,真是的。五条悟把那些支支吾吾和含糊其詞當作青春期的彆扭,不對好友藏著掖著的行為抱有怨懟,只是笑笑想著夏油傑總是喜愛佯裝老成穩重,面對這種事情仍然像言情小說的主角般,會有相當難為情的時期——貓咪對自己聰穎絕倫的腦迴路深信不疑,模仿文學作品裡哥倆好給男主角精神支持的行為,拍拍兄弟的寬肩後齜牙朗笑,說:“傑,加油喔!”即便被神色些許凝重的回覆了一句“哪有什麼好加油的……”,他也一直認為夏油傑不過是在理性與感性間拉扯心意。畢竟對方是一年級的後輩嘛~我們就快要畢業了,傑是擔心在那之後會與女朋友分隔兩地吧?完全就是他會多慮的事情,真愛哪有距離——大少爺腦袋裡的戀愛藍圖,就是如此簡潔明瞭。誰能想到僅僅幾日過後,那個狂熱小迷妹像是死了心一般,徹底消失在屬於應屆畢業生的下課時光、消失在五条悟目光所及的世界裡,出乎他的意料;一頭霧水問向摯友,你倆分手啦,這麼快?夏油傑的反應更是使人費解,他難得一見表露出慌亂得形象盡失的模樣,向眼裡閃爍著疑惑的貓解釋我倆根本沒有在一起過,何來分手之說。五条悟被握著肩搖晃得腦漿快要拌勻,壓根沒搞清楚狀況便咪咪叫著說,好啦、好啦,傑沒有分手,我知道了。

而後的事情發展更是風馳電掣的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是誰使用了多啦A夢的“如果電話亭”將一切天翻地覆,亦或是給予仙杜瑞拉恩惠的神仙教母再度落入人間?如幻似真可比擬鏡花水月,好像魚兒能在空中飛,路上的交通工具也是南瓜馬車。五条悟眼中的、身處的世界徹頭徹尾的改變,變成夢中的桃花源、童話裡的仙境。

最為動盪的苗頭是被夏油傑捧住臉又撫著脖子,柔聲說些天南地北的抽象話題。***如果你馴養了我,我們就會需要彼此的存在。***童話故事裡的小王子、飛行家;狐狸與玫瑰,模糊不清、意義不明的比喻,五条悟將自己也繞進了思春期的無窮迴圈中,自以為早看穿一切的傢伙第一次發覺此前對摯友的情感分明是一知半解。傑,你究竟想表達些什麼?無論如何、告訴我吧,傑。於是在沒有星光的夜裡被摟入懷時,他只是像隻任人揉捏搓扁的毛絨絨小貓一樣不作反抗,心裡想著,啊——接吻原來是這樣子的。像嬰孩時期泡在暖水裡的安寧,像鳥兒遨遊天際的暢快;舌頭放進來時,他感覺自己幾乎要與夏油傑融為一體,永生永世不離分。

好有意思——!真開心。臉頰燙得跟上頭燃了團烈火似的。接吻真是好事一樁,你也是這麼認為的吧,傑。

夏油傑曾經問過他,悟,你這麼癡迷於宇宙星辰,不會真是太空來的外星人在思念家鄉吧?

——怎麼可能啊!真是的話我早就天天開星際飛船環遊世界了。我是貨真價實的地球人哦?唔、不過,哪天會想移居去別的星球也說不定……

噗哈哈哈、這不也是沒可能辦到的事嗎?那麼,悟想去住哪個星球?火星、金星、天王星?

叭叭,全錯~!優等生傑君,這次是零分哦。要也是去水星吧,表面和月球有些相似,坑坑疤疤的,但是顏色五彩斑斕的,很漂亮唷。

被夏油傑一把抱起、再穩穩當當安置於床上時,五条悟不合時宜的憶起了這段對話。水星還是地球?無所謂啦、無所謂。

只要和傑待在一起,怎麼樣都好吧——是的、沒錯,就是這樣。

“嗯哼——真好看,不愧是我。”藍眼珠的貓對著房裡的全身鏡擺了好些個時髦張揚的動作,意氣風發的模樣有如盛大表演的主人公——或許,這個世界便是他的一座舞臺也說不定。英倫風格的靛藍毛料背心搭配內裡的淺色條紋襯衫,充分表現出小少爺精緻尊貴的身份;卡其色貼身長褲將優美修長的腿部線條勾勒得盡善盡美,切爾西皮靴色調冷硬卻有著活潑的弧線,一套帥氣十足的裝束將美人襯托得越發風姿綽約,他又神氣的對鏡擠眉弄眼了一番,才自信滿滿的走出家門、踏上前往第一次約會的路途,神采飛揚得好似走路都有風。

嘿嘿,雖然說傑應該早就看習慣了我的臉——但今天特別用心的打扮了一番,不知道他會不會嚇一大跳?

五条悟的步履輕盈、連蹦帶跳、眉飛色舞,肉眼可見的心情愉悅而高昂,像高高舉起絨毛尾巴搖晃的貓咪。他漫無邊際的構想著待會要同夏油傑做的事、去的地方,光是沉浸在斑斕美好的想像中,他踏下的每一步就更加歡欣雀躍,像要在光天化日之下翩翩起舞,無論是芭蕾、拉丁舞還是華爾滋都難不倒天才小貓——啊、不過,雙人舞的話他可沒法自己完成。

也許傑可以和我跳一曲強勁有力的探戈,場面一定很有趣——踩到對方腳的那個人,要請客一個禮拜的零食作為補償!

明眸被笑意拉扯成半輪月,皓齒勾為一彎倒立的彩虹,男孩抱著一大捧香氣撲鼻的淡黃百合在熾烈的豔陽底下漫步著、跳躍著,輕快小調自口中悠悠哼出,姿態像走於星光大道紅地毯之上。出門前,宅邸裡的管家老爺子滿臉憂心忡忡問道,少爺不搭乘家裡的梅賽德斯前去赴約嗎?五条悟只是笑笑說,銀座這麼一個鬧區,太長的車身只會造成交通阻礙啦。讓司機先生歇個息吧,市中心離家並不遠,我自己一個人去沒問題的,放心、放心。

為圖效率,五条悟挑了個人煙稀少的小道作為行走路線,既不會被水洩不通的人群擠得寸步難行、也是他相當熟捻的一段路徑,熟到即便緊閉雙眼前行也能輕車熟路摸到銀座市區。這得歸功於他和夏油傑——偶爾也攜上家入硝子,會雙雙翹掉早自修或班導師夜蛾正道的課堂,溜到大街上閒逛玩耍的皮孩子習性。現在想想,這樣的行為還頗像電視劇裡男女主角的私奔情結,兩顆相戀的心已然不顧一切,逃離家族與世俗製造的囚籠,卻也給彼此上了直到生命盡頭也無法除去的枷鎖。五条悟不怎麼喜好這類悲劇浪漫,認為底色過於沉重的愛戀如槍如劍,人心並非銅牆鐵壁,而是血肉造物,怎能受得了刀槍劍棍的打磨催折——即便以愛之名,也難掩其本質相悖。夏油傑倒是津津樂道了,他謳歌《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淒美愴然,對不以情愛為主軸的血淚劇本《馬克白》也是連連稱頌、愛不釋手。五条悟當然能夠品出莎翁的經典、欣賞真正文豪的手筆,但他經常不解,這些作品雖然好到有些滲人,基調卻往往離不開一句淒淒慘慘戚戚,傑為什麼會喜歡如此悲慟的故事呢?
——悟還是不要懂比較好吧。夏油傑只答覆了一句話便毫無下文,五条悟沒理解他的弦外之音,也並未特別放在心上。

唔……就算我和傑要私奔到天涯海角,也一定會是幸福快樂的結局啦——不過,比起遠走高飛私定終身……兩個人一起去征服星辰大海之類的,聽起來更有看頭耶。決定了,待會見到面時的開場白就是這個!等著吧、傑,絕對讓你大吃一驚!

腦裡浮現摯友被自己驚世之語震撼得連瀏海都豎起來的模樣,五条悟咯咯笑出聲,喜上眉梢,心底飄起陣陣櫻花雨。

也許是甜夢終要消散的定理,又或者少年人的純真如同幼蟲結蛹,是羽化成蝶前必須拋卻捨棄之物,倘若不能主動褪去那份純淨,便得由外力將其撕碎弒殺,而後重組新生。

後腦勺與硬實又凸起幾粒尖銳碎石的地板吻上的那刻,五条悟首先感知到的不是痛覺,而是將意識侵占吞吃的暈眩感,天空在下、大地在上,映入眼簾的一切全是偏離常理的顛三倒四,猶如墮入萬劫不復的噩夢——啊、是我倒在地上了吧。他想著。而後才是彷彿要斬裂腦髓般的疼痛感,以頭部為錨點向全身席捲,而腦後濕潤黏稠的液態感提醒著,他大概在向後跌臥時撞擊到了硬物——並且力度不小。汨汨流出的鮮血狀如於土壤表面蔓延的盤根錯節,雪色的髮絲浸泡於一片猩紅,模樣相當怵目驚心。碎掉的琉璃人偶被命運判下了死刑,無論如何修修補補,仍無法消去那被蹂躪過的可怖痕跡。五条悟嗅聞空氣中的鐵鏽味,嘴裡也嚐到了幾縷——他的鼻腔與頭部同時湧出赤色。

好疼啊。真的……好疼。五条悟沒有發出半點聲音,連心臟也拒絕靜默地咆哮——唯有游絲般的吐息在無法自制的示弱。我應該淒厲的哭喊嗎?期待這個荒涼偏僻的地方會有人來救我?算了吧、算了,叫出來的話,這傢伙只會更興奮吧?

“死了?不會吧,這麼脆弱?”襲擊五条悟的兇手俯身向下,抬起那張被血液浸染後更加白皙動人的小臉。眼神如惡狼般冷冽而兇狠,嘴角一道難以令人忽視的、有稜有角的疤痕……或許是腦袋真被撞糊塗了,朦朦朧朧中,五条悟竟冒出了個荒誕離奇的想法——我是不是曾經見過這個人?不過,對方並沒有留給他多少動腦思考的時間,帶著疤的嘴咧開不懷好意的笑容,半晌後,他做了一件超出五条悟理解範圍的事情。粗糲的舌頭蠕動著貼上面頰,撫過光滑潔淨的肌膚、濡濕了少年因奄奄一息而顯蒼白的面龐,血水與口水混合揉雜,像是塗滿毒藥的致命之吻。男人一手使勁捏住貓臉蛋、一手隨意掰開與白睫毛緊密連接的上下眼皮——由人肉組合而成的罪惡扭動著,在蔚藍晴空之上肆虐。

“喂、你——別舔我的眼睛!”五条悟喊出聲來,揮動貓爪在壯碩臂膀上留下深淺不一的痕跡,並未泛淚的眼眶因黏糊的唾沫而覆上一層氳氲——舔舐的動作不含寸縷溫柔,若說五条悟的雙眼是一池春水,這名罪犯便是將其吹皺攪亂的陣陣狂風。藍澄澄的眸子圓睜,不知是為情感所牽動的怒目,或者驚愕下的生理反應,而刀疤男子聞言訕笑,還真打消了凌虐眼珠的念頭,轉而盯上青澀肉體的其餘甜美。五条悟雙手被一道不容置喙的蠻力緊箍,而剩餘的那隻魔爪正剝去他身上的布料與遮蔽物——出血的頭腦幾乎陷入昏沉,僅憑尚未崩裂的理性與意志力保持微弱的清醒,實在挪不出氣力阻止這場以他的軀體為憑依上演的暴行。

“哈哈、果然還活著——太好了,畢竟……我對操一具不會有反應的屍體也沒什麼興趣。”不懷好意的嗓音變得越發銳利刺耳,敲入五条悟的耳膜、心瓣和脊髓。他的著衣遭人扯下,細緻皮膚被地面碎石與粗魯的動作刮撓出無數口子,緊接著連褲衩和內襯都逃不過蠻橫魯莽的對待。在杳無人煙的荒郊野外,被來路不明的陌生男人壓倒在地、衣衫凌亂,像是某種荒謬的羞辱性測試。五条悟在制止對方舔眼球的行為後便恢復一聲不吭,儘管被淩辱式的擺弄褻玩,仍只是用近似目空一切的眼神凝視著這場掠奪。灌進鼻腔的已不僅是帶著金屬味的血腥,濃烈得難以忽視的化學氣味混雜其中——乙醇。這個男人肯定剛飲黃湯下肚,且為數不少。五条悟討厭酒的味道。準確一點的話,該說是討厭以侵略、威脅、名利、爭權為目的和基底的酒精味,倘若是從家入硝子或夏油傑身上散發而出,那便只是熟悉得令人安心的醇馥幽郁,而非現在自刀疤臉男人周邊滿溢而出的、充滿壓迫感的氣息。

傑喜歡喝聞起來較為寡淡的白葡萄酒——雖然仍舊是酒,但時常伴隨著芬芳的果香和花香,會讓人覺得很舒適。

硝子鍾情於味道更為濃郁的紅酒,而且千杯不倒,非常厲害……換作是我的話,應該一口就醉了吧?

如今將要滲入五条悟骨肉的大概是某個路邊攤裡的劣質雜牌。真噁心,他想著。

“喂,小少爺,你這是什麼表情?看不起人嗎。”刀疤臉用手肘使勁按壓了幾下五条悟的肚皮,像要徒手將內裡的骨頭碾碎一般。腹內的器官若有發聲功能,肯定已是哀鴻遍野了吧?尤其是處在肘擊正中央的、特殊而脆弱的那一個……

——“少爺”?這個人,知道我是誰?

“我說啊……你這裡,有沒有子宮?”男人向五条悟提出詢問,手裡蠻橫魯莽的動作未停,一下下擊打在已經由潔白如玉變為紅腫慘烈的腹肚上。“既然你的下體跟女人一模一樣,肚子裡也應該會有……”鋒利的視線掃向雙腿之間一豎含苞待放的粉縫,他用粗糙堅硬的膝蓋摩挲那處,語帶譏諷、面色不善的問道。片刻後,五条悟同著最為用力的一次重擊,咳出以血液揉合而成的曼珠沙華,月色般的純白被拿生命作肥料的冶豔覆蓋、浸染,染成一顆冶豔淒厲的硃砂痣。

恣意漫出的嫣紅幾乎將五条悟嗆得發不出半點聲響,他在第一次喀血後又吞嚥下一些、嘔出少許,才勉強恢復說話能力。開口時他的嗓音沒了以往的清亮活潑,像從聲帶裡掙扎著擠出支離破碎的音節,隨時都可能啞聲消散。

“……哈、我幹嘛……要告訴你呀,醉酒大叔?”以自身作為染料的紅唇微啟,氣息奄奄卻言詞挑釁,被施以暴力的腹部、腰側分明止不住的顫抖痙攣,眼眶愣是沒打轉出半滴淚。在神智朦朧不清又深受皮肉之苦的狀態下,得有多強悍的傲骨深植於心,才能做到這般倔強?刀疤臉的男人扯出一個猙獰笑容,不再去關照五条悟小腹以上的鮮紅硐體,一把握住也濺到了幾滴赤色的白嫩大腿、將其分開,未被任何人造訪過的縫隙顏色淺淡,唇瓣緊密貼合著。五条悟想使力踹開這頭圖謀不軌的禽獸,但那人不會愚蠢到給他留有餘裕,很快身下那處便傳來伴隨著絞痛的異物感——是手指,上頭佈滿厚繭的、沒有修剪過的、長得嚇人的手指,一次塞進了三根。疼。少年瞳孔驟縮,下意識的深吸了一口氣,血塊順著舌頭滑入食道,又嗆又疼。

“不說就算了,反正馬上就能知道。在那之前……得說一句,酒是喝了沒錯,但我可沒醉。別以事情的表象斷定一切,懂了嗎?小少爺。”緊緻穴口被粗野的指頭堪堪撐開,尖銳的指甲刺痛柔軟的內壁,五条悟無法自持的喘著氣,腿根顫動著想驅趕內裡的不速之客,引來身上人的陣陣譏笑,更為起勁的在嫩肉的包覆中肆虐。

酸脹與痛楚過於清晰明瞭,可陣陣灼燒般的酥麻感卻也無法忽視。五条悟感覺自己下身被完全奪去了力氣,只能淪為對方用於洩慾的工具。

“不過是個……趁人之危的,強奸犯……高高在上些什麼啊?唔……變態大叔。”在痛苦與快感的交織襲捲中,他終於拼湊出嗆辣的言語拋向正在非禮自己的男人。此話一出,陰道中的指節便猛的朝裡突刺,突來的懲罰逼得他“嗚”出了一聲。

“很有精神嘛,這是好事……不過,聽話點。這樣接下來你會比較好受。我是真搞不懂你們這些上流人士,都墜落谷底了還要緊抓著體面不放,過於傲慢,令人生厭。”

五条悟當然知道這種時候如果乖順一些會更輕鬆……但,就算是被真正的惡魔抵住咽喉威脅性命,他也不願意在嘴上博弈敗下一星半點。夏油傑曾向五条悟提起過處事圓滑的重要性,說他這樣的性子未來容易吃苦頭、受磨擦,那時候五条悟擺擺手回答道,我既然敢性直口快、隨心而言,那就不怕接受磨練和敲打。

——即便是現在這種狀況,我也仍然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對的……傑。

被折騰得熱辣發紅的女穴在手指抽出的瞬間再度閉合,潤滑擴張弄得並不完善——不如說,方才那番指奸本就是以折磨他為目的,而非給正戲做準備。男人在見著滿手濕漉後神態奇異,驚嘆道:“這樣也能爽到?你真不該在豪宅裡當少爺,花街柳巷才是你的歸宿。”五条悟翻了個白眼。在貧血、頭暈加上渾身無力的狀態下,用白眼表達不滿之情甚至比唇槍舌劍更加輕鬆。刀疤臉放開被捏出紅痕的雙腿,將兩隻貓爪嚴絲合縫的按在地上——十指緊扣。五条悟喜歡和夏油傑做這檔事,同床共枕那晚除了連綿不斷的親吻外,二人的手指也如膠似漆。可現在被陌生男人壓制在地,即便雙手交纏如蓮藕絲,哪還有半點纏綿悱惻。

……手使不上力。真該死,連一丁點的掙扎反抗都做不了的話,不就像是我心甘情願被他上一樣嗎?

佈滿青筋的、深紫色的肉柱抵住穴口,龜頭撥弄著兩片因發腫而顯得有些肥厚的唇瓣,露出狹窄得不像能吞嚥那根巨物的、紅粉相間的小縫。但狠毒的罪犯又怎會憐惜未經人事的花苞,過大的性器官徑直挺入時,五条悟感覺身下那處簡直要被撕裂——也許真的裂開了,因為他聽見了屬於液體的淅瀝聲,究竟是足以詮釋哀戚的血水、還是因慾望而生的淫液?他不願再去思考深究,因為就連淹沒全身的劇痛都無法分辨出,是體內凶器的無情頂撞、還是傷口出血所致。

五条悟喘氣出聲的頻率和陰莖抽插的速度同等的快。軟壁沒有絲毫抵禦外物的能力,只能任憑硬挺勃發的刀刃胡作非為、將其搗得軟爛淫糜,即便被撞得遍體鱗傷、鮮血淋漓,也只能繼續擁抱著那根粗長的凶物。他被頂弄到全身都隨著刀疤臉的動作起起伏伏,酸澀脹痛和情潮洶湧,五条悟沒法分辨何者佔比更多。每每在腦中乾澀的消化著陣痛的餘波,那根肉柱就會加倍殘暴的往更內裡強取豪奪,填滿、玷污、摧毀、撕開每一處,在幾次頭昏腦脹的高潮過後,五条悟很確定自己再無法從這場惡行中獲得生理快感,因為裡頭已經沒有半處完好的皮肉。

好痛……裡面要壞掉了。就算去了這麼多次,也還是好疼啊。傑,你天天跟個行走百科全書一樣說東道西、分享冷知識的,怎麼沒告訴過我做這種事會那麼痛苦?

“哈啊、碰到了,你這兒果然和女人沒兩樣。喂,小少爺、告訴我,射進子宮裡的話,你會懷孕嗎?”

“這種事……呃、呃啊!我怎麼可能會知——嗚……!怎麼可能知道啊……大叔,你呀……是豬頭嗎?”激烈的交合把他折騰得幾乎說不出話,連嘴唇都在止不住的顫抖發白。那人探尋到五条悟的子宮後變本加厲、得寸進尺,仍然鼓脹堅硬的性器衝破本就薄弱的阻攔,進進出出、無止無休——體內的最深處並不堅韌,過於貪婪的性事似乎讓那處也滲出了血,與自陰莖頂端噴發而出的白精混雜在一起。過量的黏稠從負傷的子宮漏出,對方將用於行兇的那物拔起時,孕育生命的器官也被往外帶出了一些。深色陰莖自頂端到底部皆被紅白兩色的液體浸染,而五条悟身下那處被過度耕耘,從含苞待放的一撇粉紅變為不斷吐出血與精、糜爛淫蕩的一口肉穴。刀疤男人把洩慾完的性器收進褲襠後,看向躺屍般了無生氣的五条悟,不禁嗤笑。溫室裡的花朵就是這樣,無論外表包裝得如何生機蓬勃、雍容華貴,只要遭受一丁點磨難就會失去生命力,比路邊的野狗還不如。這麼想著,他惡趣味的踩上仍在痙攣著、無法閉合的花穴,硬質鞋底摩擦軟肉,何其酷刑。吃痛的貓嚥下一口唾沫,哀嚎聲鎖在緊閉的牙關裡。

“這樣踩你也能高潮嗎?還是得把鞋子塞進去?”侮辱性的渾話一股腦灌進五条悟的腦中,他已經毫無餘裕跟惡劣的強奸犯鬥嘴,腦袋沉甸甸的。我是不是就快死了?他想著。

……不會的。我還這麼年輕、身體健康,還有好多、好多有意思的事情沒有做過,怎會因為碰上一個來路不明的傢伙就死去?

但是頭好疼啊——好像全身上下都在疼。血就快流乾了。

春季夜晚能看到的大熊座和獅子座,今年都還尚未見過呢;在外國才能見到的、絢爛美麗的極光……未來,好想跟傑、硝子一起去看看呀,也可以稍上其他人——

下一秒發生的事彷彿在應驗五条悟的猜想。刀疤男人用著比方才箝制他時更為暴虐的手勁緊箍住蒼白的脖頸,一點一點往內收縮。氧氣不足,無法呼吸,出不了聲。頭痛欲裂伴隨著窒息感從裡到外蛀蝕著五条悟,他不願去想像自己現在會是多麼難看的表情——這人真的想殺了我。死得難受就算了,我可不想死得醜啊。頭暈目眩、氣息奄奄、生不如死……恍惚間,他的腦裡蹦出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

他憶起在動物星球頻道上認識的北美負鼠,動物界假死的泰斗。每每遇到危險、受到驚嚇、誤入陷阱,裝死的把戲便是牠們的奇招,用於逃避天敵與那些更為強悍敏捷的動物——屬於北美負鼠的、獨特的生存之道。裝死。

再加上最開始這大叔見我倒地後沒動靜,就疑惑過我是不是死了……沒錯,就是這個!絕境之中的奇思妙想……五条悟虛弱的意識幾乎要迴光返照般的拍案叫絕,但大腦缺氧的不適感和脖頸處被緊勒的壓抑感過於清晰,猛地提醒了他現在不該是洋洋得意的時候。事不宜遲,他當即闔起一對雪白色睫毛,停下原先拼命想汲取空氣的動作,佯裝自己是一具死屍,已經被刀疤臉男人給活活掐死——雖說目前的情況也相去不遠。萬物之靈的人類畢竟不是離離原上的飛鳥走獸,五条悟的急中生智未必是一出妙計,甚至能說是危險至極、劍走偏鋒,可瀕死之時的掙扎哪有優劣好壞之分。

“……沒呼吸了?”

頸項上的緊縛感消失了。牛奶般的白膚上指痕奼紫嫣紅,原本堪比黃金比例的優美線條在殘暴席捲過後有些扭曲變形,足以使人懷疑少年究竟是因窒息而亡、還是被巨力扭斷了脖頸。詭譎的美。刀疤臉居高臨下望著裂了一地、殘缺不全的琉璃人偶,反常的斂起了笑意,彷彿他的心頭也被扎進一塊碎片。即便是死了——不,應該說,正是因為逝去……才讓他這種生於陰溝的人更能看清自己的身份,就算親手折下枝頭上的似錦繁花、親自蹂躪毀壞,春日的暖陽終究不會照耀到折花人身上。卑劣的、次等的,刻入骨髓、深入血液的……而五条悟儘管遭受重重磨難、甚至被奪去性命,體內源源不絕淌出的也只會是奶與蜜。這麼想著,毫無緣由的怨恨感便油然而生——人類的負面情緒真的很玄妙,憎惡與憤怒可以輕易生成,更能無的放矢的尋求發洩對象,比如說,他和五条悟除了數年前那一瞬的四目相接外,幾乎可說是素昧平生,卻成為了他抒發滔天怨懟與性慾的目標;比如說,他始終忘卻不了那雙彷彿能洞穿世間萬物的眼睛,可五条悟顯然早已對孩提時僅有一面之緣的人毫無印象。他究竟是恨著什麼、又在恨著誰呢?

或許永遠也得不到答案。他拋卻無謂的思緒,轉身。

咚。

——什麼?

“嘿……呀,真是好重的一塊石頭、身體也好重吶。不過,沒有這玩意的話,我可能真要橫屍荒野了。也許會變地縛靈哦?糾纏著大叔不放的,可怕的厲鬼……”男孩的嗓音帶著一絲高昂亢奮,悠悠說出的話語足以顯現他的伶牙俐齒,即便那道聲音裡仍是疲憊與無力佔比更多。頭頂的傷因為站起身的動作而向下漫出血液,鮮紅的飛鳥振翅於皎潔如月的面頰,澄藍雙眸也被淌下的赤色沾染,褪去爛漫的一片汪洋仍然通透,血色的海面滾起名為癲狂的波濤,洶湧澎湃,但被吞噬的對象並不是五条悟,而是方才佇立於他身前的男人。“那麼,再見……不對,應該說——掰掰啦,大叔。”

在視線完全墮進黑暗前,映入眼簾的是浴血的白玫瑰、灰燼中重生的火鳳——不,不對。人死是不能復生的,唯一的可能性只有這小子……剛才根本沒有斷氣。

……被擺了一道啊。

雄偉挺拔的身形搖晃聳動,與五条悟渾身浸染的紅如出一轍的噴泉自頭部凹陷湧出,方才還伏於白髮少年身上、野獸一般的暴君在倒地前綻出了血色的煙花。確認對方已經了無生息,劫後餘生讓五条悟瞬間脫力,抖著雙腿、面朝下地向前倒臥,額頭磕碰到地板時又被敲出了小小的口子。不過,他原本就已經被折騰得幾乎氣力盡失,方才舉起那粒籃球大小石塊的力量,靠的還是垂死掙扎之際的腎上腺素激增。

……不過是一顆沉得要命的石頭,卻成為了反擊的轉捩點。哈、哈,我可真幸運——不對,碰上這種事,應該是很倒楣……才對吧?唔,罷了……不重要啦。

但是,這大叔到底是誰呀?本以為只是個路過的變態,竟然還想置我於死地……是仇人嗎?我不記得有和誰結仇,但他的神情,不太像是怕我報復才決定斬草除根的。而且我老感覺見過這個人,他又叫我“小少爺”……嗚呃呃、呃,頭、好疼啊——!全身都……什麼也沒法想了呀。

千萬縷思緒被大大小小尚未痊癒的傷口給阻斷,五条悟的腦袋陷入短暫的空白,而後他又倏地意識到自己仍處於性命垂危的狀況,必須馬上求救,否則光是痛覺也能給他痛得命喪黃泉。視線因眼球被血色侵襲而腥紅、模糊,五条悟費了一番功夫才從散落滿地的花瓣中找到螢幕碎成百十片的手機——那束他精挑細選的、本該贈予至夏油傑手中、被珍惜與讚美的香水百合,如今和五条悟一樣殘破不堪的在塵埃、泥土之中,未老先衰。鳥語春光何其絢麗,短暫的繁華卻又可嘆。

——我可不會這麼輕易就死掉。

“……喂~?啊、你好呀,警察先生——”

首先和警方大略說明事情經過——被人做了什麼,自己又幹了些什麼,然後是告訴對方目前所在位置和情況……啊、啊,有些累了。好想睡……覺……警察先生……你一定要……找到……我——

水色的眸子徹底失去粼粼波光,雪白的眼睫如湖邊垂柳般覆蓋,使人得享安寧。五条悟剛和電話那頭的警察粗略敘述完概要,沐浴血水中的大腦不知是被倦意還是暈眩感給誘哄,將身體的主人拉攏進深度的沉眠。也許對傷痕累累的少年來說,反而是相對溫柔的處境——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不會感受到血肉之軀的傷痛。

“唔……”

掀起由長睫毛編織而成的帘子、睜開雙眼,明亮寬敞的空間盡收眼底,五条悟身穿整潔完好的患者著裝,平躺於病房柔軟舒適的被褥中。得救了……太好啦——!他想著,本想為自己的存活歡呼出聲,卻驚愕的發現只能乾巴巴的張口,千言萬語被堵在喉頭。隨後,虛無的萎靡感又如藤蔓攀牆般擁抱著他的肉體與精神,彷彿四肢都不屬於自己。

才剛醒來就想睡了,怎麼會這樣……?平時總是活力充沛的貓對這副嗜睡的身體感到陌生,想著下床走動提神醒腦,甫一移動,全身上下的痛覺神經便齊齊叫囂著抗議,疼得五条悟差點一個不穩、從床鋪上摔下來。倚靠著病床勉強站立於地後,腦袋還沒轉過來、有些迷糊的小貓感到委屈,因為無法開口、四周也沒有半個人可以傾訴,只好在心底默默抱怨著:明明都在醫院了,身體怎麼還是那麼痛呀,真討厭——肚子也好餓,空蕩蕩的,嗚……

“五条先生?您終於醒……欸、啊?慢著、等等,您現在還不可以下床——!”

一道溫和的成熟嗓音傳來時,五条悟頭上彷彿有對白皮毛粉紅芯的貓耳朵興奮的搖了兩下,雖然對方大概是萍水相逢的醫護人員,但只要有個能夠交談的對象,不必孤身一人忍受疼痛與不適感的折磨,就足以使他心花怒放。出乎意料的是穩重的聲音在轉瞬間變成了尖銳爆鳴,把孱弱的貓咪驚得一個激靈、雙足顛簸,直勾勾朝光可鑑人的潔白地板仆去,五条悟麻木的雙手無法揪住任何救命稻草,緊閉雙眼等待馬上要併發的痛覺,心中自我安慰著反正比不上身體內外的皮開肉綻。半晌後,他並沒有承受預期中的皮肉之苦,而是輕輕靠在了一副並不厚實卻足夠安穩的肩膀上——身披白袍、掛著眼鏡,臉上寫滿慌張匆忙的醫生在情急之下飛奔而來,扶住了搖搖欲墜的五条悟。方才那陣動靜又牽動神經,痛感使他呲起白牙、輕喘出一口氣,隨後好似豎起貓毛的、緊繃的後背傳來陣陣小心翼翼的安撫,他感覺自己已經好久沒被這樣充滿善意的觸碰過了。令人舒適的輕撫、毫無邪念與威脅性的眼神,多重安心感的疊加重合,使得本就濃重的睏倦如潘朵拉魔盒般一湧而出,巨大長條緬因就這麼依傍著人形貓爬架沉沉睡去。另一名醫療人員從敞開的房門走進,看見一動不動黏在醫生身上的五条悟,又是一陣尖嘯聲。

第二次睜眼時腦袋發脹得幾乎抬不起頭來——許是因為方才的睡眠並不安穩。五条悟在深沉的噩夢裡見到了嘴上有疤的男人,如錄像重播般的將那次野蠻的掠奪完整放映了一遍,肉體遭到兇殘玩弄的記憶被無情挑起,甦醒時他心亂如麻、額前毛髮全被冷汗濡濕,乏力的眼皮就連微微抬起都相當困難,五条悟怔怔盯著天花板上亮得有些刺眼的燈光,馬上迎來再一次的暈厥,墜落至除他以外無人能觸及的漩渦中。那個笑得猙獰醜惡的男人又出現了,此次夢境原因不明的沾染上誇大色彩——換句話說,就是比真實情況更為可怖殘忍的強暴,五条悟感覺到那人用性器貫穿子宮、捅出窟窿,連腸子都被擠壓變形,裂口處湧出的不是精液和血,而是黑紫色的不明流體,倘若身處現實,他肯定早已痛得昏死過去,可這是一場異常清醒的、無法主動抽身的夢魘,彷彿來自上天的惡意。在連腹部表面都快被硬挺的陰莖頂破時,五条悟終於醒了,醒時他的視線一片模糊,分不清打濕眼眶的究竟是汗或淚。夢裡的惡魔是虛構的,曾經侵犯過他的傢伙早已不再嚥氣,仍能一次次造成難以消弭的傷害。

五条悟發出細若蚊蚋的哀鳴嗚咽聲,聲帶還是沒法運用自如。來個誰都好,能不能告訴我,現在該怎麼辦……遲鈍的知覺和失去功能的器官引起焦慮不安,現在的他就連擺動手指這種簡單的動作都相當吃力。突然間,一股暖意自平放床邊的右手傳遞而來,貓眼珠轉動看向來人,因出乎意料的熟悉面孔而訝異的張大嘴巴——是從小到大拉拔照料五条悟、也可說是寵溺疼愛他的乳母。出身名門望族,五条悟自小在家中便見過熙來攘往的親戚及傭人,父母的工作繁忙得沒法抽空給予陪伴,因此孩提時期最親近的對象竟是負責大部分照顧的奶媽及施予家庭教育的私人教師。她是一名慈祥和藹的年長女性,曾替年紀尚幼的五条悟打傘,阻擋翩翩飛落的凍人雪花;在孩子時不時的嘴饞發作時下廚料理醬油糰子和紅豆羊羹,拿手帕擦去圓潤小臉沾上的糖粉。她緊緊握住泛白的貓爪,眼中和煦如暖陽的神色不改,佈滿皺紋的面龐卻因哀慟而染上陰霾,發紅的眼角暴露了乾涸只是表象的事實,相處多年,恐怕連她都是第一次見到五条悟陷入如此慘態。

“少爺……您還痛嗎?”

五条悟與她四目相接,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蔚藍的眼眸褪去了朝氣、有些失焦,他卻在冷汗滑落鼻尖時擠出一抹微笑。那是一彎淺得幾乎看不出是笑容的弧線,可病懨懨面孔上的喜悅之情又是那麼的真情流露。被褶皺包圍的眼眶再次潤濕,淚如泉湧。

別哭呀,婆婆……我可不擅長安慰別人。而且啊,現在半句話都說不了,也沒辦法安慰。五条悟感受到握住他的那雙手正在顫抖。

“可惜現在……還不能擁抱您。”

乳母邊哽咽著邊輕撫五条悟的手,在這段只屬於二人的時光裡,向無法開口的他談起家人,說老爺和夫人已經在回日本的飛機上,他很快便能見到父母;傾訴自己多麼慶幸少爺在鬼門關前走一遭、大難不死這件事,說他是家族唯一的至寶,誇得五条悟都有些不好意思。探病時間過後,她把一籃色澤艷紅的櫻桃置於床邊,臨走前連揮手道別的動作都帶著戀戀不捨。對方離開後,醫生和護士推門而入,似乎是來給他做身體檢查的,但倦睏的貓實在沒力氣支撐自己的眼皮,一次緩慢眨眼過後便不再睜開,身心皆浸泡於沒有盡頭的夢鄉——這次他不再夢魘纏身,安安穩穩的睡了個好覺,醒時首個映入眼簾的是醫生欣慰的面部表情。

中度腦震盪、氣管受損、子宮脫垂、下體撕裂。醫生將那些原先只在書冊上看過的名詞娓娓道來時,水藍色的貓眼珠隨之上下轉動,裡頭盛滿了不可置信,像是大腦尚未將“這些病痛真實存於身上”的資訊處理完全。五条悟這才明瞭了自己張口欲言卻心有餘而力不足、渾身上下的神經都在叛逆的原因,除罪犯所造成的傷口尚未復原外,也有手術痕跡帶來的不適感。另外,五条悟得知了那個攻擊他的男人名叫伏黑甚爾——相當陌生,卻又隱約覺得並不是那麼遙遠的幾個字,警方在經過調查後,確認了他在飲酒且食用不明藥品的狀況下,用近乎慘無人道的方式性侵害了五条悟,再往前搜索還能查出他在某個紅燈區做的見不得光交易,罪證確鑿。出於保衛自身而將伏黑甚爾就地正法的受害者無需接受審判,白髮少年將要面對的是把這番事蹟大肆宣傳的新聞媒體,屆時全日本都會知道此人曾遭受何種程度的浩劫——對他本身來說並不算好事。不幸中的大幸是,五条悟身上的傷皆為暫時性,只要進行一連串的治療、手術、休養、復健,就能恢復成足以讓他揮灑年輕的健康身體,也不會留下永久的瘡疤;而依據院方的檢查結果,五条悟並沒有染上性病或受孕——所以,一切都不是最糟糕的情況,靜靜聽完這些的貓眼裡微微亮著晶光,似乎稍稍燃起一些希望。樂觀點是好事,畢竟接下來的幾個月裡,他都得在昏昏然且漫長的療程中度過。

“好嘛好嘛——醫生,你也知道我最最最喜歡吃甜食了,因為住院和開刀,我已經好久沒……”

“不可以唷,五条先生。您的身體現在還無法承受太多糖分,況且甜食本來就有害於健康——”

“唔——好吧……醫生你呀,真是嚴謹呢……一次都沒有對我通融過。”

聲帶能夠正常運作後,五条悟常用水汪汪、亮澄澄,玻璃珠一樣的大眼睛向人撒嬌,央求投喂除醫院清淡料理以外的飲食,當然,可愛攻勢在專業人士面前並不奏效。

“咿呀呀、啊啊,開過刀的地方,好疼啊……醫生,那個——麻醉藥,能不能多來點……”

“……我明白您的痛苦,五条先生,但麻醉藥劑過量也是會傷身的。”

“這樣嗎……那也沒辦法了,嗚——要不然,醫生對我說一句「痛痛飛走了」,說不定我就會好受點。”

“痛痛飛走……?”

偶爾,細皮嫩肉的貓受不了未康復的手術傷口所帶來的痛覺,提出多打幾劑麻藥的要求時才會被更加嚴肅的拒絕。負責照看五条悟的醫生時常在心中想著,這還是從業以來第一次遇見如此充滿生命力的住院病人——並非指他身體復原得快,而是在體弱、時常精神不濟的狀況下還能保有力量充沛的性格,逗自己也逗別人開心的俏皮話不會因任何事情而停止。總之,忽略掉吃不了冰淇淋和鬆餅、傳導疼痛的神經過於敏銳,以及些微抗拒在鏡中看見自己因體虛而失去完美無瑕的臉,五条悟的病床貓生適應得挺如魚得水。“五条先生您就算臥病在床也還是很帥氣啦,一定很快就能恢復的。”他曾向給他端來食物與藥品的護士小姐提起關於容貌的煩惱,對方神情真摯的如此回答後,五条悟才稍微不去在意自己的慘白瘦削——隨著時間流逝,他也逐漸拿回原有的紅潤與光澤。

除醫護人員外,這段時間前來探病慰問的人也絡繹不絕:從國外十萬火急趕回來的父母扶在床邊痛哭,淚流滿面、近乎懺悔的自我譴責,說著都是他們沒能陪在孩子身邊才會發生憾事……諸如此類,離去前給他塞了一大堆產地為歐美的昂貴紀念品。五条悟把玩泛著淺紫色的半透明水晶球,邊對家人們自責的話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搞不懂自己被壞傢伙盯上和爸爸媽媽究竟有什麼關聯性;小一屆的後輩七海建人與灰原雄雙雙造訪,前者和平時一樣臉色嚴肅、寡言少語,給人一種他不過是陪同灰原前來的感覺,五条悟見了忍不住又戲耍起看著比他這名傷患更生無可戀的學弟,而後者帶來滿滿當當好幾盒的和菓子點心,看得臥床的貓雙眼放光。不過,二人都對他表達了早日康復的祝福;班導師夜蛾正道來時神色比發現五条悟連翹兩堂課那會兒還凝重,坐在病床旁語重心長許久,久到頑皮的貓吐槽他比自己的親生父親更神似家長。夜蛾稍來的慰問禮是一隻充滿他個人審美的拳擊熊布偶,一看就是親手縫製,後來在醫院度過的無數個夜晚裡,五条悟總是抱著它入眠。另外,他在住院期間收到了一封裡頭夾著幾朵粉蝶花、字跡秀麗端正的祝福信,落款人寫著“三輪霞”,費了好一番勁才憶起似乎是中學部的一名藍髮少女,有個與她年齡相仿、頭頂翹著根小辮子的男朋友,同時是校內“五条悟後援會”裡特別狂熱的成員,其他粉絲未必敢妄想與萬眾矚目的閃耀之人交談,三輪卻在第一天入學時就找五条悟要了合照。他幾乎把此事忘得一乾二淨,沒想到這會兒還能收到對方的親筆信。

熙來攘往的、或熟悉或生疏的面孔中,最經常探望他的人是家入硝子,第一次來時五条悟還處於抬眼皮都費力的重傷狀態,模糊不清的視線花了好大一番勁才辨認出來者何人,終歸是那頭棕色短髮對他來說過於熟捻。家入硝子在床邊靜座良久,沒有慰藉的話語或悲情的淚水,只是與兩顆混濁黯淡的藍眸四目相接,離去時留下一捧滿天星花束與一句“真想抽煙”,可她身上分明反常的不帶有半絲半縷的煙味。探病的次數一次次積累,家入硝子也算是親眼見證了奄奄一息的病貓漸漸恢復精氣神的過程,五条悟終於能言談自如後,立馬問了她懸掛在心中已久的問題——

“硝子,傑他……還好嗎?上次我向夜蛾老師問,他說傑請了病假、已經好些時日沒來上學,我也發過訊息給他,但是傑連已讀都沒有!妳說……他是不是病得比我還嚴重啊?”貓咪眨巴著亮閃閃的大眼睛,略帶緊張的問道。夏油傑——五条悟最想見的那個人,在他出事之後一次都沒有來探望過,這個問題除了擔心對方的狀況外,也摻和著一部分思念成疾。家入硝子聞言抬眼,視線望向五条悟身後的窗外、望向遠處,而後用著她一貫的、滿不在乎的語氣回答:“不知道。不過你放心,那傢伙不會比你還更虛弱的,也許根本沒生病,躲在家偷偷發憤圖強呢。”

“唔……也是,就快要大考了嘛~傑是那種獨自一人更能認真的類型吧。噢、說起來……硝子把考前衝刺的時間都拿來跟我聊天,這樣好嗎?妳不是要報考醫學系——”

“嗯,我認為比起背誦書籍上的醫療知識,你這個現成的傷者更有助於我的考試,五条。那你呢,大考怎麼辦?”家入硝子答道,語調仍然輕鬆得不像備考學生。

“嘿,我可是有好好在唸書的!”五条悟指向床邊的筆記本、教科書與題庫,強調自己的奮發向上,又說:“不過,身體康復得不完全,大概還是沒法和你們一起去參加考試。得另外找個時間去應試……”

“是嗎?那你加油哦——五条。時間不早了,我得走啦。”

“欸、好快?居然已經這麼晚了……那麼,掰掰啦~硝子。如果妳有遇到傑的話,記得告訴我唷!”貓咪揮動著爪子與女同學道別,與前陣子連話都說不了的模樣對比,已經變得相當朝氣蓬勃。

“好啦、好啦。”家入硝子漫不經心回應,轉過了頭。面對那張不帶半分虛假的開朗笑臉,她無法決定該不該告訴對方自己之於夏油傑的猜想,以及出事當天、還渾然未知五条悟究竟遭遇何種磨難時,二人之間的對話。

——唯一能肯定的是,夏油傑那傢伙絕對沒有生病。

紙是包不住火的。家入硝子剛走出考場便從包裡掏出一盒香煙,從中抽起白色紙捲、點燃末端、吸吸吐吐,動作行雲流水,同時滑著手機聯絡人名單找到五条悟的大名、按下撥號鍵。在試場附近大搖大擺抽煙可不是什麼安全的行為,隨時都可能被抓個正著,但她現在迫切需要尼古丁來緩和情緒。不消多時,電話那頭就傳來神采飛揚的清亮男音:“喂——硝子,妳考完試啦?感覺如何……”

“五条,夏油來考試了,我和他分配在同一間教室。但是他……中途離席,答卷上一個字也沒寫,已經被取消考試資格了。”家入硝子的說話口吻還是和平常一樣沒什麼波瀾,但稍快的語速暴露了她從容的假象。

“等等、什麼?傑他……為什麼?妳不是在開玩笑吧,硝子?”此話一出,五条悟的聲音馬上變得紊亂又侷促,發顫的語調傳進家入硝子耳中,彷彿能看見那雙藍眼染上愕然。吐出一口白霧後,她開口說道:“很可惜,不是哦。我所知道的就只有這些,先掛了,掰。”語畢家入硝子便不容置喙的按下掛斷鍵,連五条悟滿溢著疑惑驚愕的問話都沒聽完,雖然對他感到有點抱歉,但或許……把時間留給那兩人自行處理,會更好。

五条悟對突如其來的離奇資訊感到萬分錯愕,正想再追問幾句時,偏偏電話那頭的女同學像隻無情的信鴿,扔下消息便扇著翅膀離去。即便是天才小貓的大腦也無法迅速的處理過載資訊,在床鋪上呆坐發愣了幾秒後,紛擾的思緒引領他憶起那些發給夏油傑的、未被回覆的訊息。寒暄近況的招呼、胡鬧耍寶的表情符號及貼圖,甚至語音訊息他也錄了傳過去,可一長串的單向聊天框裡始終沒有顯示出“已讀”,原先五条悟雖覺有些怪異,只當作是摯友自律過人、全力備考,連智能手機都無暇使用。現在想想,這個假設或許太過天真。

——難道說,傑不是因為生病了不方便回、也並非在用功讀書而少用手機,而是……在迴避我?為什麼……

令人不安的想法浮上心頭,身為行動派的五条悟下意識挪動雙腿、試圖下床,打算親自找上夏油傑問個究竟——腹部那道因手術而劃開、又以針線縫合上的長痕發起抗議,他慘哼一聲倒回被褥的懷抱,邊冒冷汗邊痛苦的想起醫生囑咐過,傷口痊癒前隨意亂動的話容易裂開。於是他只能抱著渺茫的希望撥打了對方的電話號碼,因為除此以外別無他法。一次、兩次、三次,不知聽了多少次的“嘟聲後開始留言”,五条悟仍一遍又一遍按下相同的撥號鍵,他不是那種被直截了當拒絕後還要死纏爛打的人,可夏油傑既不敢接通電話、又狠不下心拒聽,每一通無應答都是在撥號時間過長後被自動判定的“未接來電”,那麼五条悟就必須成為打碎那道作繭自縛的人。在將近第二十次的撥打過後,手機裡頭終於傳來那道已經好些時日未聽未聞、卻熟悉到化為灰燼都能輕易認出的男音——有些驀生的是,對方的語氣裡少了一貫的溫文爾雅,反被厚重的疲憊灰敗感所取代,那瞬間五条悟真以為夏油傑得了重病。

“……悟,你的……身體,還好嗎?”與往常同樣的噓寒問暖,可二人都知道他們已不同於以往——儘管五条悟目前還是處於不知所謂的情況,他搞不懂、想不通,總是用原則自我約束的夏油傑為何會突然性情大變。

“傑,你現在人在哪兒——不,不對。我要問的是,你為何要讓自己失去考試資格……是因為身體不舒服嗎?”腹部的裂痕似乎在滲血,五条悟光是維持神智清醒就耗費不少腦細胞,說出口的話也有些語無倫次。此句一處,電話那頭的夏油傑動靜不小的頓了頓。

“不。不是的,悟。我沒有生病……那是糊弄人用的藉口。是我自己想要搞砸一切的。”半晌後,夏油傑才像是做好心理準備般的將事實傾倒而出——關於他向所有人撒的謊,關於他的所作所為。

“……為什麼?傑,當初不是說好了、兩個人一起考上日本最頂尖的大學,然後……唔,疼……明明那個時候,你也說要向流星許下這個願望。”或許是被過於激動的情緒牽動,五条悟在近乎叫喊的質問同時,也正被肉體的傷痛折磨著。夏油傑無法忽略耳邊傳來的痛呼聲,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已經失去關心對方的權利。於是他只是眉頭緊皺,讓心裡拋卻情感的那部分負責掌控對話:“當時我確實是那麼想的。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悟,我發現我們兩個並不適合在一起——所以,也沒有必要跟隨你的腳步,去報考國內的頂尖大學了。”

“什麼……?”五条悟還以為自己思緒打結到出現幻聽了。

跟隨?這難道不是二人共同立下的志向嗎?傑……我一直認為我們兩個是難得一見的同頻共振,一直深信不疑——

“悟,你因為遇害而沒能赴約的那天,我自己一個人思考了許久。我甚至以為你是個騙子,給了我夢泡般的海市蜃樓後又立刻消失,我……不敢去尋找沒來見我的你,害怕看見不愛我的你。”牙一咬心一橫,夏油傑決定破罐破摔,向五条悟坦露部分真心。儘管這些話語會化為刀槍劍刃刺向聽者心頭,卻是做個了斷前的必經之路,沒等對方回話,他又開口問道:“悟,當你身受重傷、動彈不得,而作為摯友——或者可以說,作為男朋友的我,一次都沒來探望、連消息也不回覆時,你是怎麼想的?”

“我……以為傑你生病了、病得嚴重,連手機都使用不了。也許還有……在家裡精益求精,認真準備大考。”儘管已經知道全是夏油傑編造出的假象,五条悟仍然老實招出——而這些事實銳利得彷彿要在他的心上劃出一道道口子。

“實際上我只是又一次的提不起勇氣去見你。害怕見到羽化成蝶的你,成長得不再熟悉的你。能明白了嗎,悟?我們兩個不合適。”夏油傑的語氣冷冽得連他自己都覺得生疏,恍若隔世。“從前我們兩個都仍算是孩子,用天真浪漫構築而成的世界無視了所有可能存在的裂縫。但經歷過那些事的你怎麼可能不瞬間長大……聽好了,悟,成為大人後的我們註定會分開。”

“傑,你……為什麼要擅自認為,改變就會帶來分離?明明這都是些不足為奇的小誤會、小差錯……”五条悟聲音抖得厲害,慍怒、不解、悲傷、焦急混為一塊,他沒法順暢的理解、分析夏油傑言中之意。

“看吧,悟,那些對你來說不值一提的東西,於我而言卻是能糾結得夜不能寐的問題,這足以說明我的想法不是無稽之談。”夏油傑似乎也被挑起了某種情緒,言詞更加不容分說。

“……傑,你說害怕變得不再熟悉的我,可我覺得真正變了的人是你。現在的傑……有些陌生。”

除顫抖不已的音色和侷促無助的話語外,話筒裡傳來幾乎微不可察的啜泣聲。夏油傑不願面對他不再有資格去撫慰的淚水,當機立斷地把電話掛斷。

——對不起,悟。對不起。他喉嚨發澀,只能在心底複述著不知參和了多少雜質的歉意,向著空無一人的靜寂之處複述。

五条悟眼裡那片汪洋好似衝破了虹膜的阻隔流淌而出。在肉體承受慘烈的性虐待時他淚意全無,接受醫院頻繁的手術治療時也未曾潰堤過,如今那些或是堅強、或是理性的外衣被不可名狀的力量撕毀,他抽抽噎噎、泣不成聲,粒粒珍珠滑落臉龐浸濕衣衫,和撕裂皮肉流出的血一樣止不住的湧現。模糊不清的視線落在通訊畫面上“夏油傑”三個大字,五条悟未經思考,一個使力將其摔至病房堅硬的地板上,手機螢幕在碎成萬花筒紋樣的同時轉變為黑屏。

——到底是哪一步出錯了呢,傑。不過,你也不會告訴的吧。

心緒正處於找不著北的朦朧混亂中,突然間,五条悟感覺到被人擁入懷中。定睛一看,是他的母親。不知不覺間,又迎來了親人定期的探病日,可現在的他沒有餘力與人閒話家常、做個身殘志堅的優秀兒子,只能唏哩嘩啦的氾濫成災。身材比五条悟矮小許多的母親用揣著動物幼崽的方式環抱住他,彷彿眼前這個哭成淚人兒的少年還是當初那個安靜得異於常人的新生嬰兒,以柔和節奏拍著他顫抖的後背、輕聲細語的撫愛安慰,彷彿要把全世界的美好之物都給予這個令人驕傲的、萬分珍重的、自由張揚的孩子。五条悟在滿是暖意的懷抱中恣意流淚,恍惚迷離間瞥見親人給他帶來的花,一大把象徵著活力與光明的向日葵,而後他又想起了來自灰原及七海的和菓子慰問禮、夜蛾老師給的手縫玩偶、熱情後輩寄出的信、乳母皺紋裡盈滿愛意的眼睛、時不時來探望自己的家入硝子。

——我已經這麼幸福了,也非常、非常喜歡大家……為什麼眼淚還是停不下來呢?

腹部的傷口隱隱作痛,五条悟兩眼一闔,再次陷入沒有盡頭的黑暗中。伏黑甚爾久違的參與了他的夢境,一看見那道標誌性的嘴邊傷疤,五条悟就知道又得忍受惡行重演的戲碼了——這次他不再抵抗暴徒的侵奪,眼神飄渺凝視著下體交合處的一片狼籍,彷彿成了一具用於性愛的充氣人偶。反正只是個荒誕不經的夢境,他想著。

“咳……啊!喂,既然是夢魘的話……你能不能變成傑的樣子?別用這個大叔的臉了,我已經看膩啦。”在蟒蛇般的陰莖刺穿宮口時,五条悟隨著粗暴的頂弄咳出一灘混有血絲的唾沫,暈頭轉向間盯著身上那張於他而言與野獸無異的臉,喜歡造反的貓嘴比大腦更快的脫口而出。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想像了一會貪得無厭吞噬自己的惡魔換上夏油傑的容貌,也許他會更加難受。所幸噩夢裡的一切從來由不得他,那張暴虐猥瑣的臉仍然是伏黑甚爾的,毫無憐惜撐破、碾碎甬道的是五条悟棄之如敝屣、望而生厭的凶物,而非他甘願將其置於口中或體內的、摯友的性器。

啊啊,真是——儘管是在夢裡,疼痛的感覺依舊那麼清晰。如果是傑的話,會怎麼對待在床上的我呢?也許會比這大叔溫柔許多……不過,我不應該想的。

……只要一想到這些,心臟就像被根根帶刺的荊棘纏繞綁縛般,血流不止似的劇痛。

伏黑甚爾突地低下了頭,在五条悟本應粉潤、如今卻發白的唇上輕啄,沒有伸出令人不適的大紅舌頭、也不帶半絲酒味,是記憶中那個使他心動不已的吻。也許是因昏睡前大哭一場的緣故,五条悟在此次夢境中的視線一直是混濁迷濛的,只能從隱約看見的刀疤和線條冷硬的黑色短髮分辨出,壓在自己身上的傢伙就是那名罪犯,可在對方垂首、親暱碰觸他的嘴唇時,五条悟的脖頸似乎正被絲絲縷縷的長髮搔癢、摩挲著,同時,他的下體也不再淌血、酸痛……貓眼圓睜著想看清身上人的樣貌,可豆大的水珠卻又自眼眶無法控制的決堤、奔騰而出,被沾濕的視線什麼也看不清,也許這朵朵淚花便是在告訴五条悟,此刻夢中人的身份。

他再一次閉上雙眼,彷彿一切都回到畢業旅行的那個夜晚。

“……小朋友,你是誰啊?”事與願違,夢在他闔起眼的那刻就結束了。五条悟睜開雙目回到現實,藍澄澄的眸子染上些許疲憊,還沒來得及反芻方才那格外特殊的大夢一場,他便與一對陌生的翡翠色雙眼四目相接。那是一個還在上小學年紀的年幼孩童,不論是衣著的素色T恤、短褲,或者身後的兒童背包都稍嫌老舊,鼻樑上貼著卡通圖案OK蹦,眼神嚴肅得不太像小孩子——重點是,他有著一張與伏黑甚爾幾乎如出一轍的臉。難不成我還在做夢……?五条悟狐疑的想著,姑且先向對方搭了話。

“您就是因為我父親而住院的人嗎?五条先生。”那小學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開口說出了更加驚為天人的話語。

……真的假的啊,父親?!

在一番時有牛頭不對馬嘴情況的前情提要解釋後,五条悟得知眼前這名孩童的身份與姓名——伏黑惠,伏黑甚爾的親生骨肉。怪不得臉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呢,不過兒子看起來比父親無害許多,五条悟在心中如此評價,令他稍稍意外的是,這對父子隱藏於“伏黑”這個表皮底下的血脈,與本應擁有的姓氏——禪院,與五条家相同的古老氏族,並且因可追朔到千百年前的世仇而有些關係緊張,五条悟對祖先們的愛恨情仇並不特別感興趣,不過這一番對話下來,他總算明白自己對伏黑甚爾的似曾相似感究竟從何而來——幼時他曾見過好些個禪院家的人,大概就是彼時對那大叔的面孔留下些許記憶。比起他,五条悟印象更深刻的是同為少爺身份、小一歲的禪院直哉,因為那人總用欽佩又閃閃發亮的眼神盯著自己——聽說現在成了染金髮、戴耳環的不良少年,真惡趣味。至於這對父子姓氏的部分……

“哦——所以惠的爸爸因為不受家裡人待見、被趕了出來,後來入贅給了姓伏黑的對象,你們兩個才……但,惠你又說自己是被禪院送來見我的,這是……?”五条悟語帶詫異,他在此前對禪院家了解甚少,沒想到還有這種家族秘辛。伏黑惠聞言長歎一口氣。

“……禪院有替子嗣占卜命運的習慣。我父親被算出的結果是……貧賤命,所以在家族中根本沒有容身之地,但我出生後也被他們擅自占卜了,據說是大富大貴的命格——所以,我被他賣給了禪院家,爸爸說那兒才是我的歸宿。”

占卜……?命格?這也太——邪門了吧~?五条悟在內心驚呼,臉上絲毫不掩飾訝異之情——在屬於禪院開枝散葉一份子的伏黑惠面前,表現過於露骨的驚愕也許不太合適,但從方才的言談中,並沒有感受到伏黑惠對自己家族的歸屬感,於是他決定不將情緒隱瞞。

“那麼~伏黑惠小朋友,告訴我吧,禪院家派你來見我的原因。”五条悟捋一捋掛在鼻樑上的墨鏡,向眼前這名過於早熟的兒童問道,他其實心裡早已有了個底。對方聞言,本就不怎麼帶笑的臉色又沉了沉。

“他們害怕報復……來自五条家的。於是,作為犯罪者骨肉的我被推出來給您。他們的旨意是,隨五条家處置。”

所以說,是送來給我宣洩怒氣與怨恨,好讓“傷害五条家少爺”的事一筆勾銷……哈,禪院家果然很邪門。這樣來看,惠是被親人拋下過至少兩次的孩子啊……

和五条悟的猜想一模一樣。他勾起嘴角、饒富興味的笑了笑,水色眸子閃著晶光,直勾勾與伏黑惠對視。被意味不明盯著看的小學生似乎有些不悅,撇了撇嘴想接續正題,卻被五条悟搶先一步拋出無關緊要的問話:“惠,你的鼻子上為什麼貼著OK繃呀?”

“……一定要說嗎?我——”伏黑惠那個老大不爽的神態加重了。五条悟本也只是隨口問問,對方皺起的眉頭反而更挑起了他的興趣,好似有根貓尾巴在身後搖晃的追問道:“嗯、嗯,我想知道!告訴我嘛~惠。”話音剛落,他真真被年僅小學一年級的孩子給瞪視了一眼。明明表情冷淡得跟剛從冰櫃裡拿出的雪糕一樣,性子卻很烈呢——挺有意思的一個小孩。五条悟被怒目相向了也不生氣,邊想邊靜靜等待伏黑惠開口。

“……在學校裡,有人當著面說了,我和津美紀……我姐姐,是強奸犯的子女。雖然這是事實,但那個嘲弄的語氣——我沒忍住,教訓了他一頓。”黑著臉將這段話說完後,他低著頭不願與床上人對視,不知是單純的彆扭、亦或是對於多方事物的羞恥心發作,也許兩者皆有。五条悟聽了,臉上笑容不減,他摘下了遮住蔚藍雙瞳的純黑低透光墨鏡,向有些話不投機的幼年海膽微微探出身子,用與剛才相比正經許多、卻仍然調笑的語氣問道:“惠、看我一下啦~!看我的眼睛。”

伏黑惠抬眸時滿心滿眼寫著不情願,像一隻充滿警戒心的小獸。五条悟並非無法理解這樣的舉動,因為自己童年也曾經有過對四周相當戒備提防的時期。他頷首,粉唇微彎,向這匹倔強的小狼問道:“你恨我嗎?惠,你爸爸是被我殺的。”那雙祖母綠色的雙眼微微一驚——是伏黑惠難得一見的、波動較大的情緒,似乎沒想到五条悟會如此單刀直入的提起這件事。

——小小年紀就要面對生父犯罪、身亡、被媒體大肆報導,真是命途多舛的孩子。可我從來沒後悔過自己的決定,倘若不殺死伏黑甚爾,現在的我只會是一具破爛不堪的屍體……那麼,你會怎麼看待我呢?

“不……我並不憎恨您,五条先生。與父親的關係我不想多做解釋,但論及親人,我只在乎津美紀……您能明白嗎?比起這些,我更想知道您對我們的想法。”伏黑惠思考良久、語帶慎重的答道。五条悟眨了眨眼,平靜的湖面泛起波光。

“唔嗯——既然惠不討厭我,那我自然也不會對你們有什麼意見啦~放心吧,我沒有欺負小朋友的怪癖,也對父債子償的觀念不感興趣。話說回來,拿無辜的人當出氣包也太傷風敗俗了吧?嘖嘖,真是不可取——”五条悟咧嘴給了伏黑惠一個大大的笑容,自顧自的將話題一轉,有意將沉重的氛圍撥雲見日。伏黑惠似乎不是很領五条悟的情——應該說,他對這既往不咎的態度仍然存有懷疑。無法相信身心皆遭到自家父親傷害的人,能夠如此坦然、滿不在乎。

“你那是什麼表情呀?笑一下嘛——?從一見面開始,惠就從來沒笑過耶。”五条悟伸出貓爪想搓揉豎起根根尖刺的海膽頭,奈何行動不便的下身阻礙了他的行動,手掌虛虛的懸浮在半空中,再度引來伏黑惠猜疑的目光。五条悟略帶尷尬的吐了吐舌,已經懶於顧及這些小細節,開口問道:“那麼……惠接下來去哪兒呢?回到禪院家嗎?”

黑髮男孩點點頭,眼神卻有些飄忽不定與侷促——五条悟沒漏看這個轉瞬即逝的小心思,用一副“我都看見了唷~快從實招來”的表情望著他,眉中帶笑。伏黑惠對此的反應只有無言以對和不情不願,在閃爍點點星光的藍寶石眼珠注視下,還是勉勉強強開了口:“……津美紀,是繼母和原先的伴侶生下的孩子,沒有禪院家的血脈,所以她……”

——是這樣啊,好像並不意外呢。從伏黑甚爾僅僅因為占卜結果不合家族的意便被驅逐,可想而知毫無血緣關係的家人也不會被禪院所接受。五条悟眨眨眼,雪白的睫毛隨之晃悠,雖然對方並沒有顯露向自己尋求幫助的意圖……

“對禪院不感興趣的話,你覺得我怎麼樣?惠。”

“咦?”

五条悟咧開似月牙、似珠貝的兩排皓齒,回應以一個爽朗的笑,認為這樣成熟的小孩應該能讀懂他的話中含義。

“惠就慢慢考慮吧,這事不急……走之前,要不要留個電話號碼給我?這樣以後聯絡也比較方便。”五条悟把方才情緒激動中把螢幕摔個粉碎的插曲忘得一乾二淨,捧起手機發現滿屏漆黑和裂痕,頓時陷入窘迫,沒等他給自己找好台階下,伏黑惠率先開口了,遞來一部機型老舊的、似乎只有撥打電話功能的手機:“我和津美紀共用一台手機,最近也……沒什麼餘裕繳電話費,您打來的話,不一定會接通。”

五条悟邊輕點著頭,邊用紙筆紀錄下對方的電話號碼,想起暈厥之前母親好像對他說了句——悟的手機摔壞了,再買一支新的就行。

付不起電話費,嗎……看來禪院家還尚未對這孩子進行照料、打理生活,就把他遣來給我了。真~是沒有人情味啊。

伏黑惠提起被他放在一旁的書包準備離去,五条悟揮著貓爪表示道別,卻沒想到對方竟偏了偏頭,用著不再緊繃嚴肅、卻也認真的神態開口問道:“五条先生,您剛剛做噩夢嗎?”

“欸?”五条悟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眼角發澀得厲害,哭到發紅的眼眶及臉上的淚痕興許也是欲蓋彌彰——況且,他並沒花費心力去遮掩。不過……

他想起了夢醒前那個情意綿綿的吻。抬起手在臉頰上一抹,即便上頭曾停留過萬千縷悲痛,如今也已經乾涸。

“沒什麼啦。”

煽情悱惻的喘息、緊密相依的肉體、染上薄霧的似水蒼藍……魚水之歡,不過如此。

“老師……這樣,會不會痛?”乙骨憂太一雙手輕握住身下人肌理分明而纖細的腰肢,勃起的性器摩挲幾下潤濕的穴口,緊接著送入了柔嫩滑順的雍道,被裡頭幾乎已是浸淫在水中的媚肉,以近乎浪蕩的反應歡迎著——龜頭剛挺進去時,就被環繞四周的粉紅熱情的吸吮,本想佯裝可靠模樣的他很快便被襲捲而來的舒適感逼得雙頰泛紅,連關照的話語都顯露出侷促。五条悟的體溫與常人相比有些低,與他歡快笑容下若有似無的疏離感兩相適配,乙骨憂太唯有透過性愛這一途徑,才能將其從裡到外染上他的氣味、感受到對方愈漸發燙的皮膚與自己緊貼。不過,那口不論被滋潤過多少次依然緊緻美麗的女穴就大大不同了,稍稍揉捏就會飢渴的敞開細縫,變得灼熱;用舌頭隨意舔弄便會濕得一塌糊塗,噴濺出搔癢人心的清透液體。偶爾,乙骨憂太心中也會產生強硬去佔有、奪取老師的意圖,不論是五条悟的雙腿之間,還是他的身與心、他的全部。可作為乖巧學生的那部分總會即時阻止他、懸崖勒馬——即使老師是歷久不衰的恆星、鑽石、美玉,你也永遠只能作為地上人觀賞明月高懸。乙骨憂太經常以此告誡自己。

“嗯……有點撐哦~?唔——畢竟憂太的那裡還是……很大的嘛!但是我不會痛哦,因為剛剛已經去過一次了、唔嗯……裡面,很濕……”五条悟的語氣音情潮高漲而黏糊,比平時朝氣蓬勃的模樣還要嬌俏、誘人了幾分。但是……這種時候的老師,只有我能看到,這樣的想法……應該不過分吧?乙骨憂太邊聽著綿軟中帶有興奮的貓叫聲邊想著,時深時淺、忽快忽慢的抽動已經完全置於五条悟體內的陰莖,在陣陣被接納的快感中尋找、刺激對方的敏感點,以此詮釋屬於他和恩師間的寸草春暉。被蹭到宮口處時五条悟好像格外情緒高昂,一雙長腿緊箍住乙骨憂太的背部,嘴裡悶哼著軟呢嬌吟。

“老師,叫出來也沒關係的。”雪白髮絲四散、被汗水浸濕,而在那之下的光裸額頭被黑髮少年落下了一吻。在乙骨憂太獻上忠誠與尊敬的性事中,那個總強勢過人、天不怕地不怕的五条悟竟也喘得無法自恃、頰邊帶淚,像清晨的露水滑落枝葉。或許,做愛真的能撥開一個人的層層外殼,顯露出內心最根本、最放鬆的模樣,因此乙骨憂太總是享受著與老師親密接觸時,那卸下所有堅強與成熟、卻仍然絢麗淒美的臉。他想讓五条悟能常覺幸福、幸福到熱淚盈眶。

“憂——太,再做一次嘛,我今天難得的很有幹勁哦~?”自認為帥氣的哄五条悟釋放呻吟聲後,乙骨憂太被自家老師反將了一軍,只見滿面通紅的貓抬眸、把臉蛋湊近,近得他能聽見每一次富有韻律的嬌喘,而後耳垂便挨了貓咪尖牙相當親暱的一記咬——五条悟沒有使力,僅僅是以舌與齒輕輕擦過,並不疼痛、僅有誘惑的一次磨牙。於是乙骨憂太努力築起的成熟好學生形象就此功虧一簣,抵在宮口的性器瞬間將濃稠的精液衝射而出——所幸他每次將老師抱上床前都會謹記著戴上安全套的原則,兩人才能在這種情況無後顧之憂的相視而笑。被猝不及防突襲的乙骨憂太洩出得比往常都快,五条悟似乎還未心滿意足,用鼻子輕搓他的脖頸,喵嗚叫著索求下一輪。

“唔、老師,雖然我也想做……但是您明天還有幾場演講吧?繼續的話,我怕您明天只能讓我扶著上台了。”乙骨憂太微笑著說,任由五条悟的貓爪子揉亂他的一頭黑髮。

“欸——是這樣沒錯啦,那就沒辦法嘍……不過啊,你是不是越來越擅長開玩笑了……唔嗯,我也有點想睡了……晚安~憂太。”五条悟撥弄人頭髮的手指逐漸脫力,輕撫過乙骨憂太的面頰後滑落,被他的乖學生穩穩當當的攢在了手中。許是氛圍過於輕鬆,濃重的睏意悄聲無息爬上他的眉眼、鑽進心頭,水色眼珠即將隱沒在上下兩排白樹林。

“……不,我本來就是這樣的哦?您快睡吧,晚安、老師。”乙骨憂太吻上懷中人大理石般白皙的頸項,待那對澄藍完全陷入安穩、靜寂的沉眠中,睡意全無的他低垂眼簾,又以唇輕啄了好幾下墜進夢鄉的大型白色緬因。

如果老師知道了……我常在他入眠以後,看著他沉睡的臉很久、很久,會怎麼想呢。還是說,我的所作所為……從來沒逃過那雙海藍寶石一樣的、彷彿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老師,您的……初戀,也是這麼和您相處的嗎?或者說,跟我很不一樣?您更喜歡哪一種?更喜歡……誰?

還沒成為“五条老師”的五条悟;在歲月的長河匆匆流淌而去的、乙骨憂太無法見著的,名為“五条悟”的碎片;在一切風霜、苦難與意外都尚未經歷過時,青澀、稚嫩,於乙骨憂太而言陌生不已的五条悟。成長過後,年少時的自己便會逝去嗎?如果答案為否,是否有機會從現在的五条老師身上,認識彼時更為年輕的、純真的他?

或許會有人質疑,為何要近乎病態的去追求一個人已經塵封在過往裡的時光?昔日的他、今日的他,不都是他嗎?可大家都知道的,難題是不能用另一道難題來回答、填補的。

身心都屬於別人的您、渾然不覺我的存在的您,會是什麼樣令人心痛、卻又耀眼無比的模樣呢。要是能知道老師的全部就好了。

深沉的偏執掩藏在溫順的外殼中。只是好奇而已——不會對老師造成影響的,更不會讓他知道……我的這份心情。

約莫一年前,乙骨憂太孤身一人踏在法國巴黎的土地上,他愣愣望著眼前的歐式建築與街道、無所適從,浪漫之都的美名此刻顯得格外諷刺——因為,乙骨憂太會被迫離鄉背井,便是緣由於愛人的去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年幼而無憂無慮的靈魂,本該是童話般美好的年華,可一場交通事故奪去了他孩提時期所有幸福的泉源。在那之後的人生簡直是地獄,乙骨憂太持續不斷的在每一個輾轉難眠的夜裡問道:里香、里香,妳在哪?

心病難醫,終於連賦予生命及身體髮膚的父母都放棄了這個成日陰鬱的孩子。被安排了一間位在法國的、還算不錯的大學,定期將應有的生活費匯款到帳,除此以外便是不聞不問。乙骨憂太在搭上遠程航班的那刻就明白了,與親人的關係已經變成“老死不相往來”。無所謂。因為乙骨憂太的生命在里香過世後就是孑然一身——只是讓他更加明瞭自己的“不被需要”。

——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過下去的必要嗎?

隨意選的一堂天文學通識課程,授課教師名叫五条悟,和乙骨憂太一樣來自日本,操著一口流利得能驚艷所有本地人的法語,據說他高中畢業不久後就移居國外,且聰穎過人。出眾的容貌和活潑愛笑的性格、不容小覷的家世和冰雪聰明的腦袋,五条悟具備所有會被眾星拱月的特質,課堂上的男孩、女孩,亦或是根本沒修這堂課的學生與其他教職人員,幾乎都沉迷於這隻藍眼白毛貓的光彩動人中,為之瘋狂。真好啊……若能過著那樣的人生,我一定也會擁有快樂的吧。作為一年級新生的乙骨憂太,經常性的望著五条悟修長高挑、自信滿滿的身姿,在心底欽羨不已。有段時間,這個沒與他交談過半句話的老師,甚至成為了乙骨憂太的精神寄託——看著光鮮亮麗的存在,就感覺自己還有一點活下去的力氣。雖然也僅僅只是在掙扎。

直到某日,一向會固定給予生活費的父母,沒在約定的日子將金錢匯款到帳。電話和通訊軟體早就不會有人來應接了,乙骨憂太無法分辨自己是被遺忘了、還是被扔垃圾一樣摒棄了——也並不特別在乎,反正結果與現況都是如出一轍的。其實他早早便考慮過這樣的情況,也為此在課餘間找了份打工,未雨綢繆的應對措施。可現實往往比想像更為殘忍——生活費、學費、水電費,他那微薄的薪資哪能負擔得起這些?一切都像荒謬的悲劇故事般慘淡。毫無意義的、滿是泥濘的一條命,一輩子也沒法像五条悟那樣,逍遙、自由、閃閃發亮。

於是,乙骨憂太在空無一人的天文教室裡舉起剛在街上購買的瑞士刀,瞄準了手腕上的動脈——連他自己也搞不懂,為何要選擇人潮絡繹不絕的教室作為葬身之地,興許是心底深處也有道呼救聲,祈禱著有人能來發現他、阻止他、拯救他。

“嘿,這位同學——這東西,很危險的哦。是買來防身用的嗎?”一道並不耳生的男音傳來,語調輕快,卻以不容分說的力道捉住了乙骨憂太緊握刀柄的手。他在仰面確認來者何人前,就已經認出了聲音的主人——即便對方正向他說著日語,而非乙骨憂太聽慣了的、平常在授課時間使用的本地語言。五条悟掌心傳來的溫度有些冰涼,眼裡的水色也是清透、深邃的冷色調,甚至整個人看起來都……如同雪精靈般,潔白而純淨。這是乙骨憂太在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五条悟時的肺腑之言。

“五条老師,我……您,為什麼會在這裡?”心裡清楚著自己應該先行回答師長的提問,可乙骨憂太的心臟正連帶著大腦,為著眼前人而加速跳動、灼熱呢。究竟是由於內心的希冀被鬼使神差的實現,亦或面對極為俊美瑰麗之人總會有的緊張反應,已經搞不清楚、弄不明白,只知道從那一刻起,他便滿心滿眼都是五条悟了。五条悟唇角微彎,擺擺另一隻也沒閒著的、提了紙袋的手,答道:“點心留在教室裡忘了拿啦~百年名店的馬卡龍,很貴的唷。我記得你叫——憂太對吧?通識課坐最後一排的同學……那麼,這位憂太同學,又是為什麼在這兒呢?”不帶半絲咄咄逼人的話語,和盈滿純粹好奇心的眼神。老師竟然記得我的名字啊,真意外。為什麼呢?我有任何值得被他記住的地方嗎?五味雜陳的情緒洶湧而至,無以名狀的心緒亂成一鍋粥,乙骨憂太彷彿被意料之外的溫柔給吞噬,本想著回答五条悟的提問,卻已經失去組織言語的能力了。

“老師……嗚……我、我……嗚哇——”

“喂、等等,憂太,你怎麼哭了?我說錯什麼話了嗎,不應該呀——還是我抓手腕抓得太大力了?抱歉啊,怕你受傷,所以……”沒料到面前的學生會突然嚎啕大哭,五条悟滿臉寫滿詫異,鬆開了牽制住乙骨憂太的那隻手——不知何時,瑞士刀已經從對方掌中滑落,靜靜躺在教室地板上。他揉揉這隻悲傷小狗的黑色腦袋瓜以示安慰,卻引來了愈加無止無休的傾盆大雨,實在別無他法,最後五条悟獻出了自己的胸膛,雙臂摟住乙骨憂太、讓他的頭得以枕於其上,在心裡吐槽著——這是聖母憐子像真人演繹版嗎?待會他恢復精神後一定要賞幾下彈額頭。

少年把心中的孤獨、痛苦與絕望一股腦的傾洩而出,儘管五条悟是在此之前從未交談過的老師,卻讓他生起將所有埋藏於心的秘密、為人不齒的顧影自憐、對里香的思念……全數吐露的念頭。五条悟睜著圓圓的貓眼睛,在乙骨憂太斷斷續續的話語及不絕於耳的抽泣聲中,一點一點拼湊出對方沉溺於淚水的、深淵般的人生——逝去的愛人、身處異國的寂寥、陷入谷底時的無助。

“嗯,我理解的哦……不,不能說我理解了憂太的所有磨難與痛楚——但是,我也明白……一個人,是會很寂寞的。”五条悟不發一語的傾聽,將乙骨憂太的那些透骨酸心盡收耳中,而後他邊將這句話說出口,邊微微斂起幾乎已成招牌表情的淺笑,目光灼灼,卻又深不可測。那片蔚藍而澄澈的朗朗晴空,能否承受這份令我自己都想嘲諷的悲慘人生劇本呢——就連這樣的想法,都荒唐得愴然。沐浴在如雨淚痕的乙骨憂太,同樣浸淫於好似沒有盡頭的自我嗤笑中, 所以,當聽見五条悟說出“我能明白”這樣的話時,他瞳孔驟縮,不可置信。是“安慰”和“同情”嗎……倘若如此,怎麼能算“明白”呢——乙骨憂太原本是這麼想的,直到一雙承載汪洋的雙眼專注的盯著他,那時乙骨憂太才懂了,這顆由虹色與月光鑄造而成的歐泊石也曾是懷璧。

五条悟告訴乙骨憂太,當初他同樣是以離開戀人為代價,隻身一人來到誰也不認識的異國。少年愣愣的問道,老師,您的愛人也去世了嗎?他笑著搖搖頭,答只是留不住、也沒法在一起;五条悟又說,孤獨並非疾病卻勝似疾病——或許可以稱之為詛咒,因為就連兔子都會死於寂寞呢。所以,憂太不用以害怕孤單為恥哦。後來,乙骨憂太被五条悟邀請擔任天文課助教,以及個人物理實驗室的幫手,藉此在經濟上進行支援——雖然發自內心的感激涕零,彷若重獲新生的乙骨憂太卻有些惶恐、受寵若驚。

“老師,我真的、真的很感謝您,但是……天文相關的知識,我是一竅不通啊……這些職位,我如何能勝任呢……?”

“放心吧、放心吧,光是我們來自同一個國家,就有充分理由讓我選你當助手了——開玩笑的,但……課堂上的每一份作業,我都有認真仔細的批改、校閱過,所以啊,我知道憂太是有天份的。況且,你也能幫我搬望遠鏡呀。”五条悟伸手搓亂少年的一頭黑髮讓他放寬心,順帶提到自己還另有一名幾乎同樣年輕的資助對象——小乙骨憂太一歲、仍在日本求學的伏黑惠,說那孩子也有未來旅居海外的打算,只不過他對五条悟的專業領域一直都不感興趣,估計沒法讓他擔任幫手。

“這、這樣嗎……望遠鏡……啊。”

乙骨憂太一直以來渾渾噩噩、湊合著的人生好似得到了涅槃,一顆本以為早在哀慟中燒盡的戀心也隨之死灰復燃、鼓動不停。那人本就是個光焰萬丈、熠熠生輝的存在,可乙骨憂太有時甚至能在恍惚中,看見他的背後盛開著似錦繁花。於是隔年的白色情人節,乙骨憂太在因霞色而橙紅如焰的塞納河畔,捧住五条悟一雙比他還要指節修長的貓爪子,面紅耳赤、支支吾吾的表達心意——感激之情,仰慕之心,情愛之欲。表情、台詞、服裝,甚至告白地點和肢體動作,他其實都事先勤勤懇懇練習、設計過了,為的就是在意中人的面前展現最有魅力、最可靠的一面,可那抹彷彿鐫刻五条悟靈魂裡的湛藍色彩,透過珠玉般的眼睛直擊乙骨憂太心扉時,所有的準備與從容都在剎那間前功盡棄。因此,當五条悟在他口齒不清的表白後輕輕一笑時,乙骨憂太萬念俱灰,乃至於動了縱身躍進塞納河的想法,卻沒想到下一秒額頭就擦過一道綿軟的觸感。嘴唇……五条老師的,水蜜桃一樣的……

“老、老師,這……這是您,接受了我……的意思,嗎?”乙骨憂太的喉頭乾澀,舌頭也快要打結,可五条悟的雙頰分明也染上了緋紅,杏眸眨巴著閃爍出晶光,卻沒有給他準確的答覆——

“憂太,聽到你這麼說,老師也很開心哦。但是,有件事……我覺得必須先告訴你——今晚,要不要來我家?”五条悟眉眼仍然帶笑,神色卻透出幾分捉摸不定,用詞曖昧得令人難以猜出真實想法。

“欸?當、當然好——不是,等等……老師的……”

家、家裡——?!

五条悟輕飄飄說出口的一句話,像墜落的隕石般砸進乙骨憂太早已波瀾不止的心坎裡。也許五条悟確實有非同小可的大事要告訴他,但……身為血氣方剛的青少年,他難以保證不會一急之下做出什麼過火的、不敬的事情。老師,您千萬不可以散發出太多誘惑氣場啊——!不過,大大方方邀請喜歡自己的人拜訪住處,還是在夜晚……這個行為本身就引人遐想——不,我不能再想了。待會得用心聽老師說話才行……望著面前輕盈邁步前進的高挺身影,乙骨憂太暗自思忖著。

二人前往五条悟居所的路上,乙骨憂太的心緒被期待與焦慮反覆煎熬著、折騰著,揣度著待會自家老師是會賜他一個濃情蜜意的驚喜,亦或冷若冰霜的回絕。一顆心上躥下跳得像翩翩跳著八字舞的蜂,等待那株盛滿香甜花蜜的蕊盛開。萬萬沒想到的是,五条悟僅僅是將乙骨憂太帶至堆滿望遠鏡、星座盤、相機和各式天文觀測用具的書房,打開電腦裡一份機密文件,粉唇彎成了似笑非笑的弧度,望著乙骨憂太直盯著液晶螢幕、驟縮成豆粒般大小的眼珠,和一陣青一陣白的臉色。

……意料之中的反應。雖然……我並不在乎別人如何看待這件事,但對於向我抱有“那種情感”的憂太來說,將會是一個不得不去面對的課題。所以,你會怎麼想呢?憂太。

資料夾裡是一則陳年的刑事案件報導。一樁慘無人倫的強奸案……文字敘述幾乎未省略細節的描摹受害者的遍體鱗傷,頭部、腹部、私處,肉眼不可觀的傷痛與露骨得怵目驚心的鮮血淋漓。新聞中附著幾幀案件主角的照片,一張是展露著開朗笑容、戴著純黑小圓墨鏡、風華正盛的白髮少年大頭照,彷若光芒四射的燦爛驕陽;另一張是覆蓋上層層模糊處理的事發現場攝像,厚重的馬賽克間只能勉強看出一片凌亂中,同樣殘破不堪的、倒在石地上的人就是那個滿臉洋溢著青春的男孩。事已至此,五条悟不必再多做任何說明與解釋,乙骨憂太就明瞭了一切——包括不明確接受表白的舉動,以及初次交談時那句“也許我能理解憂太的痛苦”。原來並不是刻意的若即若離,也非何不食肉糜的同情心……

“吶、憂太,還有件事情……我沒告訴過你呢。”乙骨憂太還處於震驚侷促之中、尚未消化情緒,一旁的五条悟用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湊了過來,一顆頭倚靠在少年發顫的肩膀上,軟絨的髮絲搔癢著人因悚然而分泌冷汗的面頰。“我啊——之所以會遠赴法國,也是由於這件事。我並沒有因為殺了罪犯而被法院判刑,但從此以後,我在所有人的眼中便成了「那個被殘忍強奸了的少爺」。很無聊,對吧?還不如宣揚我是「千年難得一見的美少年」呢~”五条悟詫異中帶著驚喜的發現,乙骨憂太伸出手臂、環繞住他的肩膀,將依偎著人的白毛大貓咪網懷裡摟。桃色彩墨緩緩爬上了他潔白如玉的雙頰。

“其實我不在乎他人是怎麼看待我的。但是……那段時間,被強奸的事情幾乎變成夢魘纏身,在深夜時分反覆提醒我遭人強迫的屈辱和破身的痛楚;而在本應正常過活的白天,旁人又會用憐愛而好奇的眼光盯著我,好像我是什麼命運悲慘的觀賞動物。”五条悟微微挪動腦袋,使自己更安穩的依傍在旁人身側,淡雅的薰衣草洗髮露味鑽進乙骨憂太鼻腔,心臟好像又為此而漏跳了一拍。

“那時我就明白了,幾乎要把我整個人隱沒其中的標籤恐怕得跟著我一輩子。眾人只要提到五条悟,第一反應肯定是「啊,他好可憐」。哎呀——憂太,你看看我像是這樣的人嗎?被碰碎後無法再修補完好的陶瓷娃娃?完全不對吧。所以呀,我對那些不由分說的憐憫目光只感到不解與厭煩……雖然,我知道他們並無惡意、也能明白大部分人為何會如此看待。可這件事還是深深的困擾著我——我討厭困在早該過去的陰影中!”五条悟的情緒似乎高昂了起來,分貝隨之升高。

“於是父母提議把我送到國外念書……一個沒有人認識五条悟、無人知曉五条悟經歷過什麼的地方。正好那個時候,我和……一個重要的人、原本打算未來要上同所頂尖學校的人,所以也不用擔心背叛了和他的約定;然後,我就是現在憂太看到的樣子啦。怎麼樣~?是不是很意外?”提起往事時五条悟的語調總會時不時的沉聲、變得遙遠,恍若陷入無人之境——也許,他自己也無法遏止的被湧起的思念埋沒。不過,在話音落下後,又會馬上變回神采奕奕的靈動活力大貓咪。

乙骨憂太用發抖的手撫上白裡透紅的貓臉蛋,在靠近兩片珊瑚色唇瓣的頰上輕吻,眼中的愛意與哀愁像是要淹沒對方般流洩而出。五条悟微微顫了一下,沒有抗拒學生突如其來的舉動。

“老師……我……對不起。我、我從來沒想過,像您這樣的人會經歷……明明說著喜歡您,卻對這些事一無所知。”他把頭埋在五条悟的頸窩,悶聲說著。光是強忍著眼淚,乙骨憂太便快要耗盡所有的氣力和堅毅。

“欸~呀?因為我沒和憂太說過啊,這不是很正常嗎——況且你現在也知道了。好啦、好啦,我說這些可不是為了讓你自責的哦?只是想問問憂太,你——介意嗎?”五条悟給了他一個豁達快意的笑容,用晃悠悠、施施然的語氣說道。

老師……不論是被惡人侵犯時、與愛人分離時,或者……隻身來到異鄉時,也都是孤身一人。難道說,現在也仍然……但是老師很堅強,不會像我一樣哭哭啼啼、自哀自憐,手裡緊握著的關於過往的回憶,無法阻攔他向前邁進的步伐。

好耀眼、好美麗……閃耀得令人心痛。心臟疼得像是要碎掉,被老師知道了的話,會不會笑我呢。

“……當然不會!這些事,有什麼好介意的——不管發生了什麼,我會一直、一直陪著您的,老師。”他近乎叫喊的將這些話說出口,方才還拼命阻攔著的淚水終於是沒忍耐住,濺出了幾滴。

“真的嗎~?這是很需要擔當的一句話呢。年輕的孩子大多都喜歡說誓言……但是,我很期待憂太哦。”

語畢,五条悟把乙骨憂太當作了支點——當作自己的貓爬架,全身癱軟倒在黑髮少年略顯單薄的肩上。當晚,二人雖同床共枕、情深深意綿綿,仍在反芻、消化著情緒的乙骨憂太僅僅只是以顫慄哆嗦的臂膀,從背後圈住了睡意朦朧的五条悟,用被淚水打濕的薄唇輕觸恩師光裸潔白的後頸與脊背。後來的每一次交歡,乙骨憂太都謹記著將最崇高的敬意、最柔情的呵護參雜在深不見底的愛慾中,讓五条悟能夠毫無負擔的沉浸在由他所打造出的美好幻境中,不管是笑著、哭著,或者放蕩無比的媚叫著,其基底絕對都是快樂的、欣喜的、饜足的。

今晚也一樣。我與老師廝守的每一夜,都理應如此。

儘管我無法親眼見證您花樣年華時的純真無憂,也替代不了您在情竇初開之時相戀的愛人……甚至,連那道遭人傷害而留下的疤,都已經不藥而癒。但是……至少,讓我守護現在的老師。不會再獨自一人了,我們兩個都是。

他望向五条悟酣睡如泥的面孔——安詳而動人,象徵幸福的青鳥……此刻,也許正停留在這個人的心坎間。

“老師……”落下一個小心翼翼的吻,乙骨憂太附在熟睡白貓的耳邊,低聲說著。

“我愛您。”

“夏油先生——我們待會要去聽的演講,是什麼主題呀?”面容清秀、紮著丸子頭的金髮女孩,雙眼放光的向夏油傑問道,手裡還牽著另一名較為寡言的黑髮少女。

“唔嗯——天體運行?就是和星星有關的……我想妳們兩個也會喜歡。”夏油傑思忖了片刻,想起邀請函上的內容簡介。

“呀——星星耶!肯定會很有趣吧。說起來,法式馬卡龍不是很出名嗎?夏油先生,我們待會去街上看看看看甜品店!”也許是因為第一次造訪歐洲,菜菜子的神情興奮異常,把手機屏幕上的旅遊資訊湊到夏油傑跟前。

“好、好,等下就帶妳倆去逛……”哄完鬧騰著的少女後,夏油傑抬首,望向屬於巴黎這片土地的蔚藍晴空。法國啊……創作《小王子》一書的安東尼·聖伯修里,就是出生於法國的文學作家呢。如今身處此地,是否也會離那純真之人所居住的B612行星更近一些?不過,人生畢竟不是寓言故事。夏油傑生命中最如夢似幻、好似童話一般的時光,已經隨著曾經屬於他的、眼中流轉著宇宙星河的、銀白色頭髮的小王子一併離去——準確來說,是夏油傑自己推開的。當初以傷害知己的心、斷送自我前程為代價,迫不及待長大的那個少年,如今已無法判定這樣的決定是否是正確的、是真心想要的。有時候他也會忍不住去設想,倘若一切如初見……會是怎麼樣的一個光景?

……我和悟,有沒有不分開的可能性?

不過,往日之事不可追,現在思考這些都只是不切實際的空談。他得費盡心思說服自己並不後悔。

至少……現在,我過得還行。那麼……悟,你呢?在那之後,有好好的活著嗎?

“哇~噻,你對他說了這種話?真有你的,夏油。”那時夏油傑前去和家入硝子道別時,對方用詫異又帶著點嗤笑的語氣說——“我是無所謂啦……不過五条那傢伙就不一樣了吧?他要是忘不掉你的話,怎麼辦?”

家入硝子並非出於“想得到答案”而將其問出口,而夏油傑也回答不出這道難題;直至現在,他仍然沒有想出正確得當的答案。事實上,連他都必須強迫自己別太常思念、惦記著五条悟,因為那個世上唯一無二的、即便觸碰也不會融化的雪花精靈,和夏油傑本就不該是同一世界之人,年少時光那一瞬交錯所引起的波瀾,也許可歸類為意外一場。儘管如此……

如果能知道悟現在過得如何就好了。他想著。

十年前,放棄在國內就讀頂尖大學的夏油傑,不僅與情同手足的五条悟別離,更是徹底消失在所有故人的視線中,就連血濃於水的親人似乎也與之決裂、斷絕聯繫,無人能探尋他的行蹤、也無人能知曉他究竟在追求什麼。銷聲匿跡後,夏油傑沒有繼續求學亦或走上仕途——那些本來條列在人生計劃清單裡的項目通通作廢,他提起畫筆,將所有怪物般的執拗、陰鬱、瘋狂、掙扎,通通揮灑像五条悟一樣無垢的空白畫布上——不,也許五条悟是斑斕的、絢爛的……如日光、如星辰,如四季時辰、春夏秋冬,變幻莫測、捉摸不透,是夏油傑以各色顏料作媒介都描繪不出的靈魂。他近幾年在藝壇間小有成就,受邀至巴黎舉辦個人畫展,將展出的一幅尺寸巨大、卻未曾公諸於世的作品,原因便是無論夏油傑如何修改、如何刻畫細節,都沒法將畫作主體的白髮少年勾勒至完美無缺、登峰造極,即使完成度已然要讓畫中男孩躍然紙上,他總是無法自制的想在上頭多添幾筆。起初這幅創作只是夏油傑用來測試大型畫布用的實驗品,在心中大致模擬了一個年輕男性的形象後便開始動筆,作畫的過程他格外專注,旁若無人、廢寢忘食,直到相依為命的養女神情認真的問了一句,夏油先生,您畫中的人是誰啊?他才驚覺自己已經將昔日摯友的面貌鐫刻於畫布之上。

到頭來還是無法割捨的,幻夢般的青蔥歲月。真是狼狽啊……夏油傑忍不住嘲弄著如此矛盾的自己。最終他決定把這副圖繪製完成,就演變成了如今的狀況。

畫中白髮雪膚、眼眸似水般深邃清澈的男孩笑靨如花,一如記憶裡的璀璨動人,也許這正是夏油傑潛意識裡所希冀、期望的,洋溢著幸福的五条悟。事到如今,我果然還是很想知道悟……有沒有好好生活、走上他應該走的路?

所以,當夏油傑在陪同商業伙伴前去參與的演講上,看見那抹熟悉的、高挑的身影時,一顆心怦怦亂跳得幾乎要自口腔一躍而出。他絕不可能認錯——身著一襲深灰西裝的五条悟連蹦帶跳的踏上講台;開場白是意外得到不少捧場的古早味冷笑話;以為他終於要正兒八經講起天體運行時,五条悟揮揮手就在一旁助手捧著的禮帽底邊喚出幾隻白鴿和飄逸的玫瑰花瓣,突如其來的魔術表演更是讓觀眾群情激憤。所有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是與記憶裡同樣的耀眼奪目、從容自信。夏油傑這才想起,合作方寄來的邀請函上,並沒有標註講師的全名,僅以“G.S”表示,當時他還好笑的說自己的姓名縮寫也是這兩個英文字母;又憶及彼時與他同樣年輕氣盛的五条悟,總愛在每個清朗的夜晚犧牲睡眠,眺望滿天繁星。

……這樣啊。你也實現了自己的夢想嗎?悟。

虛與委蛇的笑、臨場應對的笑,是夏油傑在成為大人前就學會的社交之道,他和五条悟不一樣,並不是每一次彎起嘴角都是因為愉悅歡喜。但此刻……這不由自主勾出的弧度,肯定是發自內心吧。

真的……和悟,好久不見了呢。一切都是既熟捻又陌生。身上仍有著從前的影子,卻更加成熟和遙遠……

——也許,現在的我還能夠……?

在洶湧而出的喜悅中,夏油傑的腦中鬼使神差的閃過一個念頭。有些荒唐、過分大膽的想法,他不確定自己究竟是想做什麼。和已經分開許久的摯友——或者說……摯愛,重歸於好?將那些年少時的不告而別,化作茶餘飯後的談笑消遣?簡直像是無稽之談。可夏油傑知道,此刻若是壓抑這份衝動,未來等待著他的只會是抱憾終身。

講座結束後,台下群眾化鳥獸散,而夏油傑至始至終緊盯著的秀麗聲音,用與來時相同的、輕盈的步伐,與身旁矮了一截的黑髮少年僅挨著、有說有笑的走在一起。他邁步向前,拍了拍雪白絨毛腦袋下一副弧度優美的寬肩。

“這位尊敬的先生,不知道您是否有意願來參觀……我即將舉辦的一場畫展?”

end.

-也是成為寫開放式結局的邪惡女人了(。)提一下這篇文的靈感來源好了,跟標題一樣是出自於八三夭的歌《致青春》,那句“又是誰啊 帶走了她 將純真宣告死亡”的歌詞,不過文裡沒怎麼詮釋出來這種感覺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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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渣男老油俺不中了,亏猫这么信任他,不管原作里还是同人里都觉得我猫遇到这样的人很倒霉,不过最后应该是跟:bone:在一起了吧!忠诚的小边牧会一直守护老师:nerd_face::nerd_face:而且小五从来不会被困在过去,哪怕曾经受到过那样的伤害,也还是会笑对人生,最后跟:bone:一起表演那里真的看的很动容,就像原作里,五也不会纠结过往,一直活在当下,永远给人积极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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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也是想著最後跟骨在一起:grin::point_up:

好长一篇!(嚼嚼嚼,幸福:smiling_face_with_three_hearts:!)小五真的好好,不管经历了什么,都能热爱生活,温柔的对待身边的人,(哭——)最后是乙五简直太棒了,(前面老油又在搞什么)真的没有后续了嘛,意犹未尽www​:sob:(ps酥酥文笔真的好美 ୧⍢⃝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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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blush::blush::blush::blush::kissing_heart:因為感覺再繼續就沒完沒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