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们的摩托车在夜里一路奔驰,最后终于停在一栋公寓楼下。车是不敢直接放在街道上的,这里是东京边境处最乱的一条街,连人带车都能被一骨碌顺走。于是甚尔撸起袖子把摩托车抬起来,藏进楼底的一处甬道里。那天晚上下了大雨,车身上的漆几乎都被雨水冲刷出锈色。五条悟在甚尔背后踮起脚看了一眼,就把自己身上的雨衣扯下来披在摩托车身上,动作细致地像是给自己的娃娃穿上衣服。
甚尔皱了眉,抹了一把五条悟胳膊上的雨水,感觉到他的皮肤在雨夜里有些冰冷。他穿着无袖衫,雪白的两条细胳膊在夜里像两根白笋。五条悟看出他在想什么,把胳膊一收,拽着甚尔的衣袖蹚水跃出巷道,走进那栋破旧的公寓楼。
公寓楼。决定逃离家族的第一天起,甚尔就把这个名词教给他。五条悟看着甚尔躬身给自己收拾行李,坐在后院里拉长声音跟着重复一遍:公—寓—楼。五条悟今年十岁,在五条家密不透风的大宅里待了十年整,当甚尔跟他说,如果决定了要我带着你逃走,你就做好住公寓楼的准备。五条悟都没问什么到底是公寓楼,就连连点头。
–
他拿钥匙开门,五条悟光溜着小腿从他胳膊下面跑进去,抖落一地的水珠。这是他为他临时租下的房子,空气里还残留着上个租户留下的气息,烟草气混合着酒味一同窜进鼻腔,狭小的客厅里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对桌椅。
五条悟坐在床上,嘎吱一声,他轻声说:好硬。
甚尔装作没听到,把肩上的行李放下来,从里面拿出床单被褥,在地上铺平整。五条家的少爷,生下来睡的就是乳胶床垫,肩胛骨熟悉的都是最软的褥子。那张单薄的床,坐上去都有弹簧的声响。五条悟被他单手扒拉下来,看见甚尔把叠好的被褥扔在床上。
“我们睡一起?”五条悟看着他铺床的动作,龇着奶牙笑,“甚尔,好不好,我们睡一起。”甚尔没理他,把背包里的等身玩具熊也放在床上。银白色的头发都快蹭到自己胳膊上,他才把他丢回床上。这下没有嘎吱声了,换来五条悟不依不饶的吵闹,声音里却带着不安和焦躁:甚尔,过来,我们睡一起。
他知道他不习惯一个人睡,从前都是有乳娘和保姆搂着他给他讲故事,五条悟才肯闭上眼睛睡觉。以前甚尔去送药的时候见过一次,那个时候他七岁,拽着保姆和服的衣角睡得半熟,哈喇子都从嘴角流到衣襟上。那么香甜的睡颜,是连他这种普通家仆看了都能笑出来的。后来这个保姆从五条家辞职了,也不再聘请新的保姆,一个人睡的五条悟很少再睡得那么安稳过,每天夜里都能听见他隐约的哭叫声。
他在哭什么呢,是因为六眼的缘故又做噩梦了,还是被咒灵给吓唬到了。但他就那么站在卧室外面听着他哭,一句话也不多问。
思绪从记忆里抽出的时候,他又对上五条悟那双干净的眼睛,吞并夜色一样凝视着他,眼睛里的蓝色纯净得几乎能流淌出来:好不好?
2.
甚尔最后还是没跟他睡一起,五条悟抱着自己的玩具熊缩在被褥里,而他合衣躺在水泥地板上给他讲了一宿的故事。他没什么好故事能讲,禅院的小孩子们都喜欢听童话,不知道五条家的喜欢什么。
-你的保姆以前给你讲过什么故事?
-祈子给我讲物语,我喜欢听日本妖怪物语。
哑然。他不会讲物语,咒术家族通常不信晴明博雅收妖的传说,禅院那边甚至将阴阳师收妖论作为禁忌,看来这个保姆是因为给少爷讲收妖故事才丢了工作的。
没有故事也是不行的,甚尔就给他讲自己的故事,因为杀人水平一流而被聘到禅院家做护卫,只做了半年不到,适逢御三家博弈中禅院败给五条,禅院便将自己作为罚金偿给对家,他一夜就从护卫沦为人质,做最底层的家仆劳务。
他觉得自己的故事在大少爷眼里极其无聊,匆匆结了个尾就说,早点睡吧。
甚尔感觉到六眼在审视着自己的后背,五条悟在床上的呼吸平稳,没有闹腾。他年纪小,深居呼吸声很轻微,像猫在打呼噜,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逐渐回暖,他睡着的水泥地板好像也并不太冷。
就在他以为他睡着的时候,床上却传来了声音,他在叫他的名字:甚尔。
-甚尔,你恨我们家吗?
–
伏黑甚尔在进入五条家之前,还没有自己的署名权,里外都叫他禅院甚尔。进了五条家之后他都打算好了被叫什么五条甚尔,结果上头说,你就一家仆,谁在乎你姓什么啊,爱叫什么叫什么吧。
五条家能立于不败之巅,除却垄断社会产业和咒术资源外,还在于六眼的秘密。五条悟降世的第一天起,御三家的天平就完全倾倒向了五条一方。甚尔还记得当时禅院家主揪着自家少爷的耳朵,怒骂,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能是你。
曾经他也和众人一样,认为拥有神子的恩赐无疑是幸运。被命运眷顾意味着万人之上,意味着不费吹灰之力就被众星捧月。
那是他刚来五条家的第二天。深秋季节,管家吩咐他在后院扫地上的落叶。甚尔拿着扫帚把落叶扫成厚重的叶堆,快要扫完的时候,原本整齐的落叶堆却轰然炸裂开来。那些枯叶从中心散开,周围干净的地面又被落叶铺满。
甚尔握着扫帚,眼睁睁地看着散开的落叶堆,里面站出来一个银白色头发的男孩,双手举过头顶,把落叶用力抛向天空。他的白色和服上有湛蓝色的花纹,和眼睛的颜色一样纯澈。
白发蓝眸的幼童。甚尔的脑子里闪过那个名词:六眼。
-你是新来的吗,我怎么没见过你?
他的声线还是幼小的。现在再回忆,那个时候的五条悟才多大,比现在还矮大半个头,五官因为婴儿肥还没有长开,站在那里白白的一团。
甚尔看着被他弄乱的落叶,许久没有开口。五条悟就凑过去,领口里带着药草香:啊,原来你是在扫地!那双漂亮的眼睛抬起来盯着他,好像在问,你生气了吗?又好像在说,你不会对我生气的吧。
作为弄乱树叶的致歉,五条悟拿了个小扫帚跟着他一起把落叶扫回去。他力气那么小,一看就是从没干过活,一直在甚尔后边叽叽喳喳地说话。他比甚尔矮太多,需要凑得很近才能让他听见自己说话。五条悟的和服是最柔软的绸料,蹭在他的胳膊上有着细腻的触感。
那一刻甚尔却局促了,他健硕的身体在粗布和服里反而相形见绌。他有点茫然地应对着这份来自男孩的触感,感觉自己深处在湍急的河流中,每寸肌肤都被层层叠叠的鱼群包围。男孩的衣襟像鱼唇,贴在自己身上像是被鱼亲吻。
直到五条悟白嫩的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背,甚尔才回过神来。
-大叔,我叫五条悟。
-我知道。
甚尔下意识地想摸他的头,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他说,我叫甚尔,伏黑甚尔。
3.
夜里五条悟睡得很沉,搂紧玩具熊缩在床上说这含糊不清的梦话。甚尔仔细听他呼吸的声音,感觉到全身都跟着温暖起来。他睡得沉,睡相却不安稳,时不时就蹬开身上的被子。甚尔起身给他把被子盖好,五条悟呼出的热气让他手臂上的皮肤都作痒。
他一直觉得他不说话的样子很像家里养的猫。甚尔还记得那只猫也有银白色的毛发,深蓝色的眼睛。深居大宅的五条悟朋友寥寥,因此总是和那只猫玩得很好。每次甚尔在五条家后院打理花草的时候,总能看见五条悟趁着大人不注意的时候抱着那只猫,两团白色温柔地粘在一起。
那几乎是他在五条家最美好的时刻。
突然他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发现五条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房间里的夜色很深,那双眼睛好像能透出光,打从外到内地打量着他。
-抱歉,吵醒你了吗?
甚尔把他的被角叠好,让他露在外面的手也塞回被窝里。但他还是挣开了被子,向他张开怀抱:一起睡,甚尔。
最终还是睡在了一起。五条悟背靠着玩具熊,胸前紧紧抓住他的衣襟。甚尔有点笨拙地轻拍着他的后背,怀里的孩子那么小那么软,他感觉自己好像撞进了一团棉花里,从头到脚都被温柔地包裹着。
–
在后院里认识了甚尔之后,五条悟总是频频来找他玩。
甚尔知道家里给他请了许多咒术老师,年幼时就被课程团团包围。六眼的能力超出了男孩身体的极限,他总是生病发热,于是他又有吃不完的药和做不完的调理。这些事几乎把他的时间完全占满,但五条悟总能想到办法偷偷溜到后院来。
起初甚尔会劝他回去上课或吃药,后来也就干脆不再管他。五条悟是在大宅深处被圈养的孩子,危险和娱乐都没有触碰过。甚尔给他看自己曾经用来斩杀敌人的刀剑,五条悟居然好奇地隔布料对着刃处咬了一口;甚尔给他买来外面街坊上廉价的糕点,五条悟吧唧着嘴吃得津津有味;甚尔给他带来自己收留的流浪猫,说它跟你长得好像,五条悟就抱着这只猫在后院的走廊上奔跑,蹭了一身的猫毛。
世家的小孩子该怎么学会照顾一只流浪猫?五条悟总是在沐浴的时候偷偷带上猫一起洗澡,把自己用的沐浴液和香氛都用在猫的身上。长此以往,这只猫被惯出了贵族脾性,不再让甚尔用水龙头给它冲澡。
甚尔把这只猫抱在怀里深深地嗅,闻到猫毛和五条悟身上一样的清香。于是抱着那只猫就好像抱着五条悟,亲吻猫唇就好像在亲吻五条悟。这个味道他一下子就记了很久,直到现在还能清楚地回忆出来。只是五条悟从来不知道这些,还是成天傻乎乎地带着猫一起洗澡。
猫的灾难发生在某个夏日祭。那天五条家举行祭祀典礼,尤其要对五条悟进行全身的洗礼。那天上午,不知为何猫变得异常粘人。五条悟带着和服上的一身猫毛从后院回来,被前来找他的仆人抓到现行。
后院的秘密被揭穿,五条悟被家族关了三个礼拜的禁闭。禁足结束的当天,五条悟就跑出去找甚尔,接着就看到后院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问,甚尔,我们的猫咪呢?
良久他才回答,他们把它丢掉了,把毛拔光,丢回林子里了。
4.
在禅院家做过长期护卫的缘故,甚尔很少全身心地睡熟,即使是在睡眠时也会保持感官上的警惕。睡到深夜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种轻微的触感,像是被羽毛拂过。这个触感从脸颊到下巴,把下颔上的胡茬也掠过,最后在嘴唇上轻轻一碰。
甚尔知道是五条悟在偷吻他。小男孩温热的嘴,软得像花苞一样,未经开发过的两瓣唇在他的脸上生涩地游走,就好像自己是真的被花瓣层层包裹住。
他一直装作没有发现,直到听见耳边压抑的啜泣声。好像是把积攒了十年的委屈都哭出来,没人能承受一个孩子的眼泪,那些眼泪滴在甚尔的脸上,啪嗒啪嗒。
甚尔睁开眼,伸手把五条悟揽在怀里。
–
甚尔问过五条悟,做拥有六眼的世家少爷是什么感觉。
当时五条悟正在把一碗难闻的药往嘴里送,鼻子都捏红了才能吞进去一口。六眼的能力太过强大,这副身体明显还没有完全接纳这股力量。于是五条家给他请来号称精通医术的术士,此后的每天都在草药味中度过。
除去喝药,频繁的世家聚会也是五条悟所避之不及的。他是五条家的象征之一,就像陈列在玻璃馆内的某件收藏品,需要在世家面前宣扬势力的时候就把他拿出来展览。五条悟会被要求裸着身体浸泡在加酸的热水中,把他的每一寸肌肤都染上草药味。接着要穿上不染纤尘的正装和服,给他那个小小的头顶戴上半身高的冠帽。甚尔看他穿成那副模样,像被主人塞进大人衣服的玩偶那般木讷,刚被草药淬洗过的两只眼睛都好像失了光。
九岁庆生宴的第二天,甚尔给他买来外面甜品店的蛋糕,插上蜡烛小小一块。五条悟从小就被要求吃特定的传统食物,就连昨天的庆生宴,最甜的食物也只是豆腐羹而已。后院里灯火微渺,甚尔小心用手搂着蜡烛火苗,说要他许个生日愿望。
当时他塞了满嘴的蛋糕,甜腻的味觉冲击几乎把他从味蕾开始改变。五条悟舔着手指上的奶油,目光里满是甚尔和他手中的小蛋糕。
那一刻他的大脑似乎放空了,那里一直被教条和规章占满,从来不知道到底要许一个怎样的愿望。只是觉得蛋糕出奇地好吃,端着蛋糕的甚尔出奇地可爱,一定要许愿的话,他希望能把甜品和甚尔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快许愿吧,小鬼,蜡烛灭了愿望就不灵了。”
他闭着眼睛,双手合十,没注意到还有一抹奶油挂在自己嘴角:
甚尔,带我逃走吧,甚尔。
5.
甚尔原本是打算住一个礼拜就换一个地方,因为六眼的气息太难隐藏,而五条家请来的密探很有手段,所以任何藏匿之所都是暂时的。
而五条悟似乎把这里当成了常住的地点,把外卖送来的炒面撂在一旁,非要甚尔带他出去买菜做饭。
即使这里是东京偏远的地区,甚尔还是不想让五条悟抛头露面。他把他搁在摩托车后座上,很轻,五条悟轻得像一只猫。甚尔给他戴上头盔,沉甸甸地罩住他的脸,显得身体更加瘦小,只有手指是白笋状圆润的。
周围的行人不多,建筑也破败,空气里带着公寓楼区的腐朽味,而五条悟的蓝眼睛却在头盔里面铮亮地发光。
在甚尔准备发动引擎的瞬间,感觉自己的腰被孩子的手紧紧抱住,那双手带着孩子的温度,并不特别滚烫,却好像能把他身上所有的寒气都驱逐走。他下意识地想避开这个拥抱,却感觉自己的脸上也泛起了潮红,心脏在这瞬间似乎是被猫的利爪狠挠了几下。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孩子对大人的喜爱是能给人带来疼痛的,悸动的成分里是碰撞所携带的瘙痒和阵痛,能让一个久经风霜的成年人都为之深深一颤。就算有朝一日他忘记了五条悟,这种奇异的感觉都不会被身体所忘记。
-抱紧了,别乱动啊。
甚尔把油门踩到底,听见风声从头盔边呼啸而过。
–
决定逃跑的那个午后平淡无奇。
五条悟照例逃掉了一堂咒术课,坐在后院里乘凉。东京已经到了夏日多雨的时节,甚尔正蹲在地上折碎院子里的杂草。五条悟乖巧地坐在他身后,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他身上的药草味似乎没有那么浓了,甚尔知道他已经学会偷偷倒掉难喝的药,吃甚尔为他买来的大街小巷的甜品,就像他固执地逃着课,和甚尔在这个后院里虚度每一个午后。家族为他戴上的枷锁正在一点点被五条悟自己拆开,碾碎,而全新的五条悟正在花苞里缓慢生长。
-最近睡得还好吗?
-不怎么样。甚尔会来陪我睡吗?
他感觉到不知何时起,男孩看自己的眼神就已经悄然变化了。他喜欢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面就像一汪干净的银河,银河的光投射到你身上时是不带任何杂念的。而现在那双眼睛里的银河却好像起了一场大火,甚尔感觉自己置身在这团火里,周身都在义无反顾地变得滚烫。
五条悟掰着手里的草茎:“我最近听见他们在说祈子的事。”
“祈子,是你小时候的那个保姆吗?经常讲故事哄你睡觉的。”
“她当年不是被辞职了,是被我们家赶出去的,”五条悟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他们说,六眼不能有太多牵挂,否则会遭致祸患的。”
甚尔差点脱口而出:这不是放屁吗。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他感觉男孩的身体里滋生出欲念的种子,而倘若不去安抚,或许更是一场风平浪静的虐杀。
连牵挂都成了一种诅咒,所有的情感都被枷锁封印于胸,三缄其口。
甚尔回想起初见五条悟的那天,后院里整齐堆起的落叶被他胡乱掀翻,那些落叶从地上抛起,从高空坠落,五条悟就站在这片落叶中试探地看着他。他感觉他的背后不是落叶,好像是绽放了几个季节的烟火。
或许是从那天起,就已经注定了他会对他说这句话:
“要不要带你逃走,我们一起?”
6.
摩托车开得很快。
五条悟在后面紧紧抱着他的腰,牙关因为速度太快而上下碰撞。他没有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默不作声地任由甚尔拼命踩油门。
他们买好的蔬菜水果已经有几个漏了出去,幸好喜久福还被搂在怀里。从超市里出来的时候,甚尔就不安地环视四周,下意识地把五条悟护在身后。男孩敏锐地感觉到危机的到来,放弃了再玩片刻的机会,乖乖跳上摩托车跟着甚尔扬长而去。
–
祸患来得比想象中早。
他们的藏匿之所果然被发现了,那个小小的房间里一片狼藉,被子和玩具熊都脏兮兮地落在地上。五条悟想上前一步把小熊抱起来,却被甚尔狠拽回怀里:快逃。
他抓住他的手臂跑下楼,因为太用力,男孩的手臂上已经起了红色的痕迹。甚尔看了一眼那些痕迹,心一横就把五条悟抱起来。这个时候他的脚边响起了枪声,把整个公寓楼区的寂静瞬间捅破。埋伏在巷道里的五条家密探端着枪从角落里走出来,甚尔的四面都被枪口围住,他和五条悟像是落入虎口的两只鹿,每一个动作都被收纳眼底。
五条悟躲在甚尔的怀里,自己紧抱着喜久福。
-甚尔,你会带我逃走的吧。
他不说话。如果此刻枪口之下只有他一个人,他自然会轻松踏过五条家蝼蚁的尸体而过。但当下他的怀里抱着五条悟,甚尔感觉自己抱着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贵重的枷锁,把他的手脚都束缚住。
他保持着站姿,久久未动。
枪声又响起了,这一枪不偏不倚地打在了甚尔的左腿上。
五条悟惊叫出声,在甚尔的胸前重重地痉挛了一下。他感觉甚尔的心跳没有加速,声音没有波澜,但血的确从他的裤脚里流出来,把他们站立的一小块地方全部染红。五条悟的眼睛没有见过血,他的老师告诉他血会从血管里爆开,冲破皮肤组织喷溅出来;但老师没告诉过他,血流出来还会让看到它的人也觉得疼。
这一刻他感觉有些重要的东西快要抽离自己了。五条悟失去过很多东西,给他讲故事的保姆,和自己长得很像的猫咪。但他所得到的一切远比失去的要少。而现在他慌张地抓紧甚尔的衣襟,好像一松手就会失去眼前这个人。
-甚尔,你会带我逃走吗?
男人很轻很轻地回答了一句话,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温和。
五条悟还没来得及听清楚,就感觉被他按到了后颈上的某个穴位,接着就被天昏地暗的困意淹没。
喜久福从他的手里掉下来,跟地上的血混成一团。
7.
隔壁的宿舍传来了呜咽声。
夏油杰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声音,就从自己的床上爬下来,轻车熟路地倒了杯热水走出去,敲了敲隔壁的房门。
“悟,又睡不着吗?”里面用一记哐当声回应他。
夏油杰皱着眉推开门,看见他捂着头跌坐在地,连人带着被褥歪倒在床角。五条悟低着头,用力按揉自己的眉心,汗珠在他的鬓角上摇摇欲坠,蓝色的眼睛像失了焦一样,银白色的头发都好像暗淡了几分。
从进入高专的第一天起,夏油杰就发现了五条悟的异样。起初他以为只是世家少爷难以适应高专生活,后来才发现失眠一直是他的顽疾。因为噩梦惊醒的五条悟总是显得格外脆弱,平时的嬉皮笑脸全被惊恐的神情给代替。
“这次又是做了什么噩梦啊?”
夏油杰把热水放在桌上,看见上面翻开的日记本。
那上面的字迹带着稚嫩的笔触,可能是五条悟小时候的日记本,上面还带着浓重的药草香。夏油杰拿起来翻了几页,无非是记录着日常的起居,对家长老师的抱怨。好可爱,也许悟小时候比现在还可爱。夏油杰的嘴角一直在上扬,甚至想把这个日记本顺走。
“悟,你小时候的日记本太可爱了,可以送给我吗?”
“啊,随意吧,”五条悟从床角爬起来,喝了一口热水,眼神里还是没有褪去的惊魂未定,“反正里面也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夏油杰坐在床边,安抚性地摸他毛绒绒的后脑勺:“想要什么?”
五条悟的眼睛却在这一刻更加空洞了,他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房间,落在地上的被褥,记忆的重合点让大脑里的电流又一次冲上来。他全身都颤抖了一下,鼻腔和眼眶都酸痛起来。
他搂紧自己的玩具熊,任由夏油杰抱着他。
“杰,你听说过一种特殊的反转术式吗,这种术式能修改人的记忆,抹除和添加都能做到,所以才变成了禁术,”五条悟的声音有些颤抖,抱着熊的手更加用力,手指都开始微微发白,“我听说,我小时候做过一件很不好的事,五条家主为了让我忘记那件事,请了术士对我用了这个禁术。”
他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健硕的胸口其实那么温暖,能把他的整个身体罩住,发丝和眼眸都是深黑色,笑起来的时候却能让他的呼吸为之一顿。
头痛欲裂。五条悟揪住头发剧烈地喘气,汗水又从两鬓滴落下来。只要回想起那个身影,头痛和眼泪就会一起泛上来,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人的名字,他和自己在哪里,在什么时候,究竟做过什么事。那些回忆被强行抽离,只在他的心脏上留着记忆砸下的坑。那些坑洼都在提醒他有些东西忘记了,有些东西没办法被抹除。
夏油杰帮他把被褥盖好,等到他的呼吸平稳下来。五条悟似乎是睡着了,眼尾还留着没擦干净的泪痕。他鬼使神差地想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吻,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打开了无下限。
他只好无奈地笑,改成摸他的头:要我陪你睡吗?
五条悟沉默了很久,笑着回答:晚安吧,杰。
–
他翻了个身,把玩具熊搂在怀里,明明身体躺在平坦的床上,却感觉记忆中那个熟悉的胸膛把他拢在怀里。滚烫的呼吸让他的皮肤也跟着温暖起来,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孩子,软得像一团棉花,毫无顾忌,纵身沉溺进一片温柔的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