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是个不太合时宜的人,性格不太合时宜,出生不太合时宜,觉醒不太合时宜,被封印,被当成一柄名刀摆在架上把玩,再回归现世,回到火与血之中的时机更是差到极点。咒术界战争棋局刚刚平衡,五条悟回归,于是种种计划变为子虚乌有的幻梦。何况五条悟其人还天真散漫得几乎恶毒,知道故人死伤惨重,只担起了对方工作作为应对。学生过了十年依旧难以消化涉谷时期的伤痛,他们不过一群少年兵,依旧因为旧时的惨叫嘱托从梦中惊醒,头两年他们恳求,日夜做着五条悟从封印器具里脱出的梦,无敌的咒术师能拯救当下局面,好叫他们不必放弃任何人,杀死任何人,但是这种梦并没有成真。日复一日他们走在拯救五条悟的路上,以至于丢失身体部位到血迹斑斑难以前行,实在是累得走不下去。之后他们收起撒娇念想,变回咒术师应有的冷酷个性,见到五条悟像是被昨日旧梦对着柔软咽喉划了一道,除了喷薄而出的血液竟已经无话可说。
何况五条悟在人际方面分外迟钝,大概是过了三个月才知道自己学生是真心实意希望他继续当刀架上的供物,对于他的作为,不作为,他的学生都有立场怨恨他,一切隔着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只有五条悟,他是特殊的,所以从不战败,所以被死亡赦免。连虎杖悠仁都真心实意希望对方更严肃些,老师,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芝士蛋糕,如果真的想让我们轻松点,那就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言下之意都是做点什么,仿佛五条悟一声令下,咒术界就会恢复成以往风声鹤唳但格外平和的危楼。五条回回叹气,自己吃一整块芝士蛋糕,问每一个学生,这是私情吗?大家思虑再三,说大概是为了公义。他们的私情里爱恨交杂太多,更加混沌难明,说到底被囚进狱门疆近十年并不是五条悟的错,五条悟才是和现世脱节的那个,永远迟一步,这一步之遥让学生拼命,而后放弃,来杀五条悟的人太多,而五条悟永远能处理妥帖,只要他是一个人。
于是五条悟收起笑容,手指勾着眼罩放下,他头发长了,指缝搭着细雪,细雪后面一座伽蓝堂,依旧如旧日一样遥远,五条悟看着伏黑惠,说惠,你也是私情?惠看着他,良久把头点下去,先前前辈都不大让他见五条悟,毕竟伏黑津美纪刚死,死在五条悟醒来前晚,死在伏黑惠手里,这恨意还是没淋过雨的新柴,一擦就要叫伏黑惠本人燃成灰烬。他点下头去,五条悟指缝间一根白发,朝他头上略揉了揉就走了,不会拜托你的,惠,别做术士了,去过更好的生活。
而伏黑惠一路咬在他身后回五条家,五条悟不紧不慢地走,他一路跟,五条悟当年长者,赴死都游刃有余,第一次爱不给他,第一次狠不给他,生死去来,都不给他,临了只说一句去过更好的生活,说得好像真有那么一个选择似的。
来主持仪式的是乙骨,伏黑惠在偏殿的佛像前坐着,心想到底是五条家的血,也不愧是他尊敬的前辈,一共和五条悟共处三个月却绵密地绑定起来,他和五条悟若即若离住了十年,依旧留着一身禅院家的血。乙骨是唯一一个真心实意为老师归来而高兴的人,听见五条家传唤,希望他用无限咒力去维持一个阵法,乙骨忧太毫无防备地来赴约。他和五条悟一道换衣服,老师依旧是十年前的老师,乙骨忧太却是十年后的青年,准备的繁复祭服并不合身,五条悟说不好意思啊,之前没能仔细看你,乙骨内心仿佛变回当初唯唯诺诺的高中一年级,眼睛低垂着说不是五条老师的错,五条在他面前脱衣服,脱一件给乙骨换一件,衣服正合身,温度适宜,五条悟也难得说点适宜的话,他正解开一副假领子,脖子空了一片,露出骨节泛红的脊骨。真难得,其他人都不怎么叫我老师,不过毕竟大家都毕业了。乙骨穿完,看见五条悟只挂着一身中衣,咬着腰带一角重新系紧,末了察觉到乙骨目光才说我穿什么都无所谓。乙骨被他呆呆地带进阵眼,五条悟额头覆在他额上,他才后知后觉到一切都带着结束的味道,什么结束,为什么结束,他看见帐爬上来,假使五条悟能骗骗他,他倒也不至于事到如今才察觉过来,乙骨忧太一把攥住五条悟的手腕,老师,留下来吧。
五条悟说忧太,在离开这个帐的时候把这一切忘掉,然后去过你自己的人生。
而后他知道了这术式是为了什么,五条将手撤离帐的同时就被钉在地上,细长咒具从指腹刺进去,叫人指节无法弯曲结印,接着是穿过小腹的一刀,将人钉在地上,唤回黄泉的怪物,软烂肉块从人小腿攀附而上,搅碎骨节,一点点吞吃五条悟的咒力,刺进柔软甬道和孔洞,咒灵吃的仔细而缓慢,黄泉来的怪物多半食欲连带着性欲,捣弄间拉出连缀细丝。
停下。等等,停下。跗骨之俎一样的愤怒从他脊椎后端一节节爬上来,他显然意识到维持黄泉开口的是自己的咒力,乙骨忧太能接受五条悟的死,只是不能接受他这样,这样痛苦。不能接受自己在这看着,只是再度诅咒他。乙骨跪在帐中,捶打至双手血迹斑斑,连额间鼻翼都坠下血迹,在他意识到这帐来自于五条悟的咒力后,他便不再恳求,不再敲打了,五条悟咒力被吃空,在他面前活着入棺,棺木灌进水银,再繁复地贴上封印符咒,才从这屋里撤了出去。
伏黑惠看见紧闭的纸门前一道烛光过去,匆匆忙忙,一块方形的阴影从空荡佛堂扫了过去,伏黑惠的一部分在惨淡地发笑,另一部分讽刺咒术界一定要做到如此地步,才能确保一个正派的人在饱受折磨后不会异变复仇吗?这么一个人,被封入棺中,依旧没有解开乙骨周身的账,叫五条家战战兢兢,手忙脚乱地收拾满地狼藉,屋内收拾干干净净,连血气也没有了,只有穿堂冷风和跪在当中的乙骨忧太,乙骨忧太眼窝坠着血,看起来更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那个,半小时前屋子被收拾妥帖,有五条家的人试图唤回他的理智,而乙骨只是钝钝地看着他,淬过火的一把刀,一字一顿说我会记得所有人的脸。
然后我会去杀了你,天涯海角。
伏黑惠接触到账的同时那薄薄的结界像是个气泡般破碎了,乙骨像是从噩梦中惊喜一般,迟疑地擦了擦自己面上的血,看见伏黑惠才勉强安心下来,一把刀重新收回鞘中,问是五条老师让你来接我的吗,这个术式实在是耗费了不少咒力,我现在……
没事的,乙骨前辈。你睡吧,我会背你回去。
还不行啊,乙骨说,面上唐突滚下两行带血的眼泪,而他本人也为此困惑,为他所忘却的,所流泪的困惑。
伏黑惠又笑了,说前辈。
我记得他们所有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