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五/夏五/伏五/乙五】夜长物语

※源氏物语paro,包含甚五、夏五、伏五、乙五。一句话七五(不算在内)。五双性,明示生子,非常特别十分以及及其OOC,注意避雷。全文清水,肉也都是用素菜假装的

藤壶——爹咪 / 葵——夏老师 / 紫——小惠 / 明石——骨子哥 / 花散里——娜娜明

(不完全按照源氏物语原著的人物关系轨迹写的)


夜长物语

大约在某朝某代,有过这样一位不凡的人物。此人出身不凡,说是某位利害人物的远亲,生来就有异于常人的本事,不仅聪慧过人,年纪轻轻便精通汉文、数理等,历法、天文也不在话下,名声或许不在本朝那位顶有名的阴阳师之下;且样貌也美丽非常,遍寻天下也都无法找出能与之抗衡的,尤其是那双眼睛,传说只瞧上一眼就能丢了魂,六十日也无法回神,于是此人平时以薄纱掩面,不叫外人轻易看去,反倒更引人遐想。此人不愿在朝为官,但身份高贵,总也不能委屈了他,姑且给了他正四位上的位阶,又叫他在阴阳寮里挂了个头衔,虽然惹得独占阴阳寮的加茂家不快活,但也勉强答允,还说:如今除了那位有名的阴阳师大人外,年轻人当中唯有五条公子可以信赖,还等他提携寮内的小辈。——就算说的是实话,谁又不知道这是客套话呢?那五条公子本人才不在意官职还是位阶的,按规矩谢过,照样我行我素,别人也不能再拿他怎样。

五条不热衷官场,除去因为出身的缘故想要明哲保身之外,另有个极少数人才知道的原因,便是五条公子虽为男身,那关键的地方却与女子有共通之处,起初让人好生担忧,姑且先作为男孩抚养,待十二岁行过元服之礼,再告诉他具体云云。五条刚成年,知道自己身体的怪状后也不因此困扰,一切从旧,只是在被提起结婚时才说:不管是对方是哪家的小姐都不行,公主都不行,非得也是男性才好。

其实,无论五条怎么选,家中都已有所准备,只是人选方面不尽人意:为了免得秘密流出去落人舌根,还得考虑门当户对,只能选个人微言轻的,亲家也舍得他今后做上门女婿。便偷偷指定了禅院家一名叫甚尔的,虽为上代家主之子,身份地位按理说也和五条相当,然而没有天赋,禅院家里人一向都看他不起;五条家呢,虽然这禅院甚尔没有资质,据说一向还对人爱答不理的,为了自家的少爷,还是勉强同意了。等到五条成年,那个叫甚尔的竟跑到了外头,和不知道是哪里的人结婚了。正在为此事发愁,五条又说:结婚对象也不要家族指定,得自己去选。这才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于是按照规矩,五条去了阴阳寮下设的机构学习占卜、历法、天文等,再没提起结婚一事;过了四年,等到十六岁,突然和家里说:对方是他在阴阳寮内认识的同学,既无出身也无背景。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经不住一再询问,才说:已经和方才提过的那人有了夫妻之实,只等告知家中,占卜吉日成婚。

事情突然,其中风波周折不必再说。总之,五条结婚一事举办得庄重,京中无人不晓,只感叹不知道得是怎样的女性才能与五条公子相配,若有机会真想一见尊容。然而不知道怎么的,大概是其中出了什么变故吧,婚后不久,他们之间就逐渐淡了下去,起初以为是新鲜劲过了,后来全然再无音信。五条本人不肯说出原因,似乎听说,他倒是一直想重修旧好,是对方不愿意。五条说:“事已至此,也不去强求了。”大有任由这事情冷下去的意思。

夫妻不睦的消息传出去,又引来了一些求婚者,都被五条一一拒绝。此后,关于五条的传闻层出不穷,大都是捕风捉影,不知怎么的——大概是他一直拒绝女性的缘故吧,竟然吸引了不少男子来向他开玩笑一般地示爱;五条似乎也不放在心上。他婚姻中的诸多事端、种种辛苦,都是旁人无法知会的,因此只把那些凑热闹的男子看作一般登徒子,并不加以理会,等热情退去、好奇心消散,熙攘而来的人们便会纷纷离开了吧。


五条家与禅院家近些年交恶。旁人不明所以,因禅院家向来做武士侍奉御前,五条家只有一个五条悟在阴阳寮内挂名,若说不睦,也只能是在阴阳寮独占鳌头的加茂不满五条横插一杠,他自己占着位子便罢了,还带了个刚行过元服之礼的小孩来,说是他徒弟,上来就占了一个使部的职位。那个小孩既不姓五条,也和五条长得不像,但五条和他亲昵得很,若说是一般弟子,也鲜少有这般待遇吧。这正是外人无法轻易获悉的秘密所在:年轻人名叫伏黑惠,虽为外姓,实为禅院家子嗣,天赋不在五条悟之下。六年前五条在北山发现了流落在外的惠,便将其带回自家中;禅院家的人后来才知晓拥有相传十影的子嗣竟被五条家夺走,又对五条无可奈何,只得怨恨在心,两家遂交恶。

其实,除去惠的天资,其中另有一番缘由,也是禅院家都不知道的内情,即五条并非偶然发现了惠,而是知道惠的消息,刻意去寻找的;将惠接入家中,也不只是为了惠的术式。被夏油撇下之后,五条痛苦许久,然而他那时因为变故——大约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对那种事生出无限向往来,又不甘心就此孤身一人,便找到了被抛弃在外的惠,以弟子的名义收进来,其实是想亲自调教,衣食起居皆亲自照顾。

惠的元服之礼过后,五条大有以其为夫君之意。五条家知情的人虽不以为然,同样无法违逆主上,只得按照吩咐,将元服之礼与结婚所需物品提前仔细备好。那年少的新人虽然行事老成,平时又沉默寡言的,但他究竟年轻,还不知道结婚是怎么一回事,事情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成了。等新婚第三天,下人们把点心送到床头,惠还是不明所以的。五条偷偷观察惠的表情,心想:“那张脸虽说和那该死的家伙一模一样,但他单纯的样子也实在是可怜可爱,到底还是小孩子。说到底,连自己都不知道内心深处是怎么看待那个可恨的人的。”五条自己呢,在元服之后知道了身体不同于常人,所以没有被立刻安排结婚;再者,那个时候也实在天真,还想着靠自己找到能托付终生的人。

五条并不为此事苦恼。事情过去许久,他那从未表露在外的心迹,如同水面结了厚厚一层冰,再无波澜激荡。一切只等惠开口问询,他自当全盘托出:你我间的缘分不止如此;不过,并不都是良缘。在咱们之前的事,说不定都是些孽缘呢。

说起当年的事,大抵是这样的:

禅院甚尔毁约在先,再者,当时本来五条就不愿意服从安排,便早早将甚尔抛在脑后。此前五条倒是见过甚尔一面,还是甚尔凑热闹跑到五条家,特意为了看自己才来的,五条年纪幼小,根本记不得对方的模样,只记得是个存在感微弱的高大男子,论天赋资质都无法与自己相提并论。也是受家中训诫的缘故吧,无形中也想着找到一个能与自己相配的人,考虑到自己特殊的资质,五条没有选择去大学,而是去了阴阳寮下设的机构。五条不屑于将自己的天赋浪费在普通的天文历法占卜上,想专注咒术的学习,且本身他身份特殊,也不能够长久地和许多人挤在同一屋檐下,总之,就被分配到了专门的班级去了。同级生只有两个,一男一女,都是一般人出身。女的因为身份原因,在教学用的房间内特别设置一几帐,让她躲在后面。

五条第一次见到同学时,那男的就坐在几帐前跟女的聊天,看到五条来了,随口打了个招呼。五条心想:“这人刘海真奇怪。”没把他的名字记住,刘海、刘海地叫。女的听了就在里面笑出声,挺不讲究的。男的脾气也没有多好,起初还笑眯眯的,终于恼了,和五条吵起来打了一架,把几帐都打歪了,女的垮起脸躲到房间更里面,直到老师来了才算完。不过,这正是所谓“不打不相识”吧,后来五条想起这事也觉得缘分奇妙,二人对见面就打架这事非但没有怀恨在心,过了几天就亲密无间,一起在几帐前陪硝子说话了。

至于和夏油之间另一种隐秘的缘分呢?那时,五条对夏油既信赖又依赖,过了不到一年时间,便把自己身体特殊的事也告诉了夏油,为了表示可信,甚至拉住夏油的手探入贴身的里衣当中摸索。当时五条并没有抱着特别的想法,但是对方就不那么认为了,连续好多天都躲着他。五条以为自己的举动让夏油厌弃,十分沮丧,想找硝子聊天,但和她更没办法开口,也没办法让硝子来摸他,还会让她觉得自己编造那种无稽之言,居心不轨吧。烦恼之际,叹息连连,被硝子说:“这几天你们两个怎么了?都是叫人看了心情就不爽的样子。”五条说:“因为一些事情,我可能被杰讨厌了。今后要怎么办啊?”遂发起牢骚,硝子无奈道:“他那边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便悄悄遁入房间里。每当夏油和五条有不睦的迹象她总是躲起来,但应该是她代为传达了五条的意思吧,五条竟收到了夏油的情书。说是情书,因他出身的缘故,无法完全效仿贵族的趣味与情致,选用的纸张、上面的笔迹都没什么可圈可点的,所作的歌或诗也缺点意思,绞尽脑汁想要用典,致使失去了韵味。夏油也知道这些缺点,故而不在无意义的事情上过分纠结,只在正文部分用心书写。

那情书现已被五条丢弃,具体写了什么,因不愿想起,索性忘掉了。不过回忆起来,内心还能涌现出一阵模糊的热流,青涩而激动,即便把夏油有关的一切都下决心忘却,那初恋的青春萌动也是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吧。夏油在信中尽诉衷肠,向五条坦白他的爱情,大意是说,原本是连梦里都不敢肖想的事情,却有了不曾预料的转机,思虑烦恼数日,才决定不错过这个机会。“不知你意下如何?”夏油也这么问他。五条还没想好如何答复,被亲自问过来,也没有推脱的理由。答应下来以后才回想迄今为止的交往,大事小事当中,无意间对彼此的情意都有迹可循。何以自己也那样迟钝?说不定他把秘密告诉杰,潜意识里也是怀着这样的想法。总之,情窦初开的二人感情甚笃,难分彼此了。

唯一的困难就是夏油的身份。五条没有告诉夏油废弃婚约一事,单说家中肯定是想要个门当户对的。“这事情不难办,只是得委屈一下你。”夏油说:“能和悟在一起,也算不得委屈。”随即说好,由五条向家里说明,允许夏油在不暴露姓名身份的前提下入赘。

结婚仪式办得隆重,消息也广泛地传了出去,人尽皆知五条家的小少爷终于结了婚。起初,一对新婚的年轻人如胶似漆,在五条家中度过新婚的头几日,回到阴阳寮中。硝子见到他们就连忙离开房间跑去别处,夏油把她叫住,跟她解释说在寮内一如从前,不公开和悟的夫妻关系。寮内也来了新一届的学生,都听说了五条结婚的事,纷纷来道贺,五条向来讨厌这些有的没的,全让夏油代为答复。

其中就有一个叫七海的,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倒是尊敬夏油。五条和夏油之间的关系叫他看出了些端倪。不过他为人老实可信,也就是对任务繁忙的抱怨多了点,人嘛,好像有外面的血统,不能说是高贵,也挺特别的,五条也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了他。七海并不吃惊,反而说:“见您最近好像有些疲惫。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您结婚也有一段时间了吧。”五条当时没有明白七海的意思,答道:“有杰在身边,也不觉得累。”七海也没再说什么。之后五条多少察觉到七海所指,偷偷找硝子为他看过。结果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硝子先前不知道五条的身体有异于常人,只以为是他和夏油瞎胡闹,说了句“真的假的啊”,就在那儿梗着。五条呢,即便知道自己身体不同,多年来他和家里人都认为这样的身体是无法拥有后代的,故而没对这方面做过考虑,一时间震惊又惊喜,同样说不出话来。不管怎样,得先通知本家那边,尽快做好相应的准备;至于夏油,那边也一早默认五条无法生育,五条还没想好怎么和他说,觉得这事情算是个惊喜,非得等到一个极好的时候告诉他才行。

就这样等啊等的,连硝子都不耐烦了,催促道:“再这么下去,你的肚子就大了,再跟夏油说也没意义了。”五条这才说:“好吧,我马上告诉他。”然而,到底是巧合,还是命运呢?那个叫禅院甚尔的,堂而皇之闯入内里,借着他几乎隐形人的体质,闯入寮中试图杀掉落单的五条。

甚尔已经改姓伏黑了。五条记不得他的长相和名字,甚尔也没有自报家门,只对五条说:“我也不记得你的名字。小少爷薄情,早把我这个婚约者忘了。”实际他后来告诉五条,他对与五条的邂逅记得清清楚楚,不想说出来罢了。甚尔想杀五条也是巧合,与曾经的婚约无关;念及曾经的邂逅和婚约,还是忍不住把五条抓起来仔细端详。“脸嘛,还有点姿色。谁让你当时还是个小屁孩?不然我可能就不会反悔了。”甚尔把手伸进五条的衣服里摸索起来。五条被打得几乎昏死过去,直衣在打斗中早被甚尔的刀割烂。五条竭力想拦住甚尔,被他最后一刀直从额头捅进脑子里;也就是最后一刀彻底将五条之后的人生搅和得面目全非了。

想必无论是谁也无法相信吧,更何况是十几岁的年轻人呢?夏油同样被甚尔打得负了伤,还听说五条被杀了。草草治疗后醒来,甚尔和五条都不见踪影。正欲寻找五条的下落,人却神情飘忽地回来了,直衣没了,只穿着被撕扯到走样的里衣,腰带也没好好系,看着蓬头垢面的,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夏油急忙将他拉入私人的房间内,亲自为他检查。五条只是瞪着眼睛,答非所问的。该不会是被邪魔附体,变得痴傻疯癫了?从前也听说过这样的事,若是一般人也罢,五条总不至于能被邪魔上身吧?再一看,夏油不禁怔住,久久说不出话来。五条这才开口说:“本以为这样的身体不能有孕的,没想好怎么告诉你。”看样子,已经三四个月了。“可是……”夏油将五条所着的袴也扯下来。那上面濡湿的水渍尚未干透,再打开五条的腿间,同样留有新鲜的痕迹。五条挣扎着呻吟,抱着夏油的手臂胡乱地蹭,俨然发了性的母猫一般。不知道他对那个叫甚尔的男人,是否也是这样纠缠的?遂心下慌张起来。夏油想:“那野猴子说他杀了悟,应当是真的,悟身上还有凝固的血迹。为何这个孩子平安无事?悟说这个孩子是我的,但是照这样看,还不知道事实究竟如何。”遂这样猜疑五条的清白。

五条不知道被夏油这样怀疑,还因为头被捅过之后的症状,天真地蹭着夏油;不过他确实算不得清白。其实,他尽可以向夏油解释:都是被强迫的。可是夏油既没有再追问,五条的身上还难受着,就不顾夏油身上的伤未痊愈,拉着他贪欢了。夏油还在为暴风骤雨般的意外惊魂未定,等回过神来,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又不愿让五条为此事解释,起初打算让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表面上依然和五条亲密着。但是以此为契机,灾难接踵而至。对于五条来说都算不得什么,在夏油看来,后辈的意外死亡、无知乡民对术师的欺侮,都足以撼动他的内心。终于,他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也不在意了,某日在外公务时叛逃,寮中也被除名。

五条去找也无果。那时他的直衣都遮蔽不住,看着分外可怜,但两个人的态度都倔强得很,不欢而散了。此后,五条再也没见过夏油。连硝子都说:“你这样去找他,他不回头,还要抛妻弃子,说明他铁了心了。”五条也说:“算了,就这样吧。”

夏油的事情可以暂且放过,但是孩子眼见着快生了。五条向寮中告假,回本家待产。期间,七海来看望过他。五条将七海请进寝殿中,不设置屏障,就叫七海看着自己的模样。其实,先前五条也因为一时兴起,偷偷地找过七海,因七海顾及五条和夏油的关系,对这事没兴趣,有过那么一次也就作罢了。此番七海前来,五条趁机跟他说:“我一直在发愁这孩子怎么办。把他养在本家也不是不可以,总怕招人口舌,生出许多猜忌,要是再被知道和杰有关,对我和对这孩子都不好。想来想去,也只有你可以托付。”又说,“我只需你帮忙教导他。生活上面,我会派人去照顾,这点你不用担心。”七海说道:“经过那些事,将来我也不打算做术师了。如果您甘愿这孩子今后做个普通人,我愿意替您照顾。但是亲子之间的缘分不能断绝,这同样对这个孩子不公平。”“亏你想得这样周到。那么这孩子以后就养在你那里,你带着他定期来见我吧。”二人就这么说定了。不久后,五条将新生的男婴交给了七海;他自己则迅速恢复了身体状态,开始寻找被甚尔流落在外的亲生儿子,准备带回来亲自调教抚养。

事情的大致经过便如此。其中尚有五条不能揭晓的私心,即对惠的父亲甚尔,五条将来打算只对惠说甚尔是卑鄙无耻之徒,不提当年被甚尔就地强迫一事。这也是五条没办法对夏油辩驳的原因之一:当时五条从昏迷转醒,甚尔正在他身上动作,还故意嘲讽他本性下贱。五条将欲反驳,自己的身体不听使唤,真应了甚尔说的话,挣扎几番无果,索性与其苟合。这之后,五条就对这档子事格外地渴望起来,甚尔对他动过的粗也变得令人怀念,毕竟除了甚尔,再没人能这么对他了。

五条本以为作为甚尔的儿子,惠也有那样的体格才是,未料惠还是个六岁的小孩,而且看他的天赋和身形,是绝不会变成他父亲那样的。于是五条想:惠是个正经老实的乖孩子,还是不要把他卷入自己的私事当中吧。甘愿将其当做亲生儿子一样抚养,多少弥补了五条对那个被送走的孩子的亏欠。


日月交替于上,光阴疾驰于下。不知不觉的,惠也长到了十二岁,即将到了行元服之礼的年纪。六年的相处中,虽然有着这样大的年龄差,身份阅历等也不算相配,可是在孩子幼小的心中,早已对这位美丽的养父生出别样的情愫了;也有五条平日里特别关照的他的原因吧。

听到惠鼓起勇气吐露他稚嫩的爱情时,五条不仅没有特别震惊,内心里还思忖:不知什么时候就逾越了养父子和师徒的身份,一度枯竭的心中竟对这小小的少年也怀有别样的爱情,所以才特意将他与其他人区别对待,连放在七海那里的亲生儿子都没有惠的待遇优渥,便说道:“惠的元服之礼接近了。通常这时候都要指婚,惠有那个意愿吗?”明摆着是试探。果然惠不悦道:“我已经对您表明了自己的想法,为什么您还要说这么过分的话?要是您不喜欢我,也不用麻烦您为我指婚什么的,我离您远远的就是了。”五条拉住惠的小手,赔笑道:“小惠长大了,比以前更有脾气了。我不过随口一说,毕竟咱们这样的身份,必须要应付这种事。说真的,我还不愿意把你送去别人家做女婿呢,你要是走了,我茶不思饭不想,怕是不能活久了。”如此花言巧语地讨好,对方立刻心软。五条得寸进尺地引诱道:“我遇到小惠之前,有过那么一位,后来草草的就分别了。虽说不再眷恋当时和那人的相处,有时也挺寂寞的。……反正,我一直孤身一人。要是小惠愿意,能不能消解我的孤单呢?”话语间不提结婚的事。惠只点头说愿意,之后不明就里的参加了仪式,大约是他觉得同为男子之间没有结婚一说吧。之后的事都有五条全权引导。等惠意识到他们已经是夫妻关系,似乎还要再等一段时间;先让他入学,进入阴阳寮学习要紧。

无论在外在内,惠仍以老师相称。五条就利用这一点,夫妻独处时拿来逗弄他。“哎,你在这种时候也老师、老师的叫。我可没能教会你什么,不然怎么一直没有小宝宝呢?”过了小半年,惠好像明白一点了。五条再这么说,惠红了脸,低声道:“不然,五条老师再仔细教教我。”

可惜无论教得有多仔细、惠学得有多认真,五条始终没能再次怀孕。这时才不得不坦白:曾经生过一个孩子。“当时受了不轻的伤,也许是那时身体受损了。而且,我本来就是这样的身体,即便不受伤,侥幸生育过一次,恐怕也不能再有第二次了吧。”此话一出,五条原本不觉得,也伤感了起来。“那孩子如今在七海那里。因为他父亲的缘故,我还不能和他相认。每年偶尔见他几面,不至于断了我们之间的缘分,也仅此而已了。”惠听闻,立刻安抚道:“决定和您在一起之后,从没有真的想过能有小孩。既然您先前把我当您的孩子看待,今后还这样吧。之前的事情,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只是下次七海带着您的儿子来,务必让我也见见,怎么说我也是他的继父。”

五条听了不禁在内心窃笑:小小的人说出这样老气沉着的话,一本正经的,和他那个可恶的生父一点都不像。这么一看,即便惠作为丈夫还年幼,此生或许真的找到倚靠了也说不定。遂欣慰地抚摸惠的头顶,二人更加亲密了。

不久后,五条做了一个梦。醒来百思不得其解,去寮中请人占卜,假托是自己的友人所梦。占卜结果说:“此梦寓意梦的主人将来虽有磨难,但有大富大贵之兆。此人多半生性风流,子嗣虽不多,唯有二子一女,然而子能位极人臣,女能母仪天下。”五条不在乎是否能大富大贵,目前他膝下唯有一子,若占卜准确,岂非他未来还能有一子一女?因为觉得结果不可信,五条没对惠说明梦境和占卜,不过他丝毫不懈怠,还在期望能早日再得子。惠毕竟年纪小、身体弱,做起事也不如五条热衷,往往弄过一次就疲惫地睡过去,五条也只好陪着他躺下。

眼见着在惠身上找不到当初的指望,复又想起他那个不知道跑哪里去的生父。多年下来,五条自己也渐渐认为:所谓风流并非本性,皆因多年前被甚尔捅坏了头才到了如此地步。惠固然值得托付,但是无法令五条按捺住追求风流的想法。“本来就是那个家伙的错。如果不是他,也许那个时候杰就不会离开了。”又想起:一开始家中为自己指定的婚约对象不就是甚尔吗?“要是他不毁约,一早和我结婚,又会怎样呢?他老不老实不好说,反正肯定不会有小惠了。”即刻心猿意马地想起惠的种种可爱模样。一想到可能没有小惠,五条的内心就一阵惘然和庆幸。“我和那个家伙之间既不幸运,也并非不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想着想着,夜已经深了。五条辗转无眠,披衣坐起。时值早春,夜晚仍然寒意沁人。五条信步在廊檐下缓慢走着,莫名其妙地开始追忆和甚尔发生过的事。要是当初和他结婚,就能早点知晓其中无尽乐趣了吧。“杰那时候和我差不多年纪,不如甚尔有阅历经验,而且,杰不会像甚尔那样随便动粗,他不是那样的人。那时他对我……唉唉。惠就更不用说了。要是那混账在的话……”在这寒夜里,五条的身体和心思躁动不安起来。为何当初在草丛里的那点印象几乎消弭殆尽了?越是想,那点朦胧的记忆和触感就像指缝间流淌的水,全部流走了。

五条走回房间,点起灯,匆匆写下一封信,交由贴身可信赖的下人,命他去办好此事。信交出去,转念想到:清晰记得那人说我下贱。到底都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我才变得“下贱”,他理当偿还罪过。可他不仅杳无音讯,还把小惠给抛下了。真是个可恨的人,方才怎么还能那样想着他?时间越晚,越是胡思乱想。“罢了,寻人的命令既已发出去,再烦恼也无济于事,找不找得到还难说。但愿自己不会因此后悔吧!”

寻人如石沉大海。开始五条还积极敦促,后来公务繁忙,也把这事忽略了。逐渐入了夏,五条在外的时间越来越多,与其早出晚归,把一家人都惊动了,不如睡在外面。给惠捎过信,就住到了阴阳寮给配置的房间内。

五条一进房间,便察觉到有人闯入的痕迹,借着月光,还能看见弥漫着的线香烟雾。是谁这么不自量力,敢来挑衅他?五条自己也觉得好笑,故意弄出响动;但对方很是沉着,依然不露面。五条笑道:“这么晚了,我也累了。不如早点出来,让我早点解决掉你。”只听对方不知在哪里开口:“早知道小少爷还想解决掉我,我就不来了。”五条这才想起来是自己主动派人去找伏黑甚尔。还未想好如何回答,甚尔已经从暗处显形,拽住五条在袖子下的手腕向屋里拖去。

甚尔说:“为了你,我特意准备了香料。”五条佯装抗拒,轻嗅了燃着的香味,好像身体真的软下来,任由甚尔摆布了。五条问他:“你为什么在这种地方?”甚尔笑道:“七八年前见到你,不就是在这儿吗?我怕小少爷健忘,换了地方马上就不认得我是谁了。”“怎么可能?……”“哦,这次嘛,好像是你想找我。对吧?”五条一时间说不出话。甚尔照例对他不留情面。“那时候你怀孕了吧?怪不得我被安排了这么一桩婚事,早听说小少爷天赋异禀,怕我这种没名没分的,倒插门过去就被你弄死,所以跑了。没想到你真的能生。……那孩子呢,现在怎样?”五条不回答,只流下眼泪。甚尔又说:“要是我当时不跑,你生的就是我的孩子了吧。”五条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跑,怎么能有小惠?”甚尔顿了顿:“和惠有什么关系?”五条答道:“去年起,已经和他是夫妻了。”

许久,甚尔才缓过神,对五条愈发凶狠。“你果然下贱。惠比你小十三岁,什么都不懂,你就这样勾引他。”五条的意识也随之颠簸不定,很快分辨不清甚尔具体在说什么,只知道是在骂他;他也因此更加兴奋,失禁似的打湿了衣物和床褥,这都是惠无法满足他的体验。就当是那个香料的罪过吧;可是甚尔说那线香就是他从佛寺顺手偷来的檀香。“小少爷,这就是你的本性,跟什么香料、还有我捅你的那刀没关系。”五条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和当年被捅时一样,软软地躺在那儿。

甚尔掐灭了线香。“阴阳寮里点这个,怎么着都要被怀疑。”他拖来几帐,将衣物都挂在那上面,然后随便在五条身边卧下。“惠怎么样,还好吗?”五条冷笑道:“这时候你记得他了。”甚尔也冷哼:“你不说就算了吧。”五条说:“还能怎么样?惠是个好孩子。没有你,他好得很……。”“你刚才说的夫妻——”“也是真的。最开始他还不知所以,现在已经像模像样的了。”

甚尔听了没再说什么,只是叹息。五条眯起眼偷看,见甚尔坐起,恍惚凝视天边弦月的样子颇为寂寞。是否这人也在想:“要是当初能结婚的话……”殊知世事无常啊。五条心底也悄悄地泛酸,默默收拾好,就躺到一边去了。

此后甚尔又销声匿迹。那人行动起来没有任何气息,连五条也难追查他的具体下落;不过有寮中一事,五条想:要是想找他,随时还是能找到的,要费些功夫罢了。和这样的人纠缠,要是传出去,到底还是自己丢脸,惠也跟着丢脸,再也没有下次了。于是决定断了念头。可是在五条心中,甚尔如同鬼魅,无论如何是驱赶不开的;时时想要忘掉,结果不仅没能开解自己,还因此病倒了。

惠在一旁侍疾。五条劝道:“只是事情太多,疲劳而已。休息一阵也就好了,你不要担心。”惠说:“虽然您天赋异禀,可是生了病总得好好治疗,不然看您辛苦,我也难过。”还是请了大夫来,隔着几帐看过。竟是怀孕了。五条听见大夫这么说,登时心中一惊:推算时间,正是和甚尔在寮中的那次。几帐那边,惠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估计他又惊讶又惊喜,怎么也不敢置信。愧疚感顿时漫上五条的心头。“这也是命运吗?小惠只以为这孩子是他的吧!天可怜见的。既然这样,干脆就让他这么认为好了。他和他父亲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我要是不说,他也不能轻易知道真相。”

送走大夫后,惠撂开几帐,激动地跪在五条枕边。他越是这样,五条就越是不敢看他,将身体转到一边去。惠那边以为五条难得地害羞了,就也像孩子一样依偎在他身上。“先前说没有指望,一旦成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觉得自己像在做梦,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五条苦笑道:“是啊,怎么能有这种事?还是我不小心……”“从现在起,五条老师不能再不小心了。”惠认真地叮嘱道,俨然有了父亲的样子。“事情已经这样,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波逐流去吧。梦的占卜说我一共有三个孩子。或许下一个就是惠的孩子了。”五条这样安慰自己,也接受了惠的关照。

转过年三月前后产下一名男婴。惠将他小心翼翼地裹在襁褓中,抱在怀里递到五条面前。小婴儿的脸还没有完全展开,已经和惠十分相像,旁人看过都会以为这是惠的亲生儿子,惠对此更是深信不疑——也难怪,他一次都还没向五条问起那个不成器的生父,只当他死了,怎么可能知道这孩子是自己的亲弟弟?五条勉强露出笑容,推脱说身体不适,先让惠把次子抱下去。“就算瞒着惠,还是得告诉甚尔。将来这个孩子长大,也要让他知晓,不然才是真的罪孽深重。”将此事隐秘地修成一封书信,大意是:“你当时说,如果当初怎样怎样。事情没有当初,意外地有了结果。”但愿甚尔能看懂其中的意思。

照顾次子的事,惠无不亲力亲为,成天将五条的次子抱在怀中,那孩子也跟他很亲热。五条的长子已经长大。七海带他来,惠就抱着次子和他一起玩耍,不像是父亲和儿子们,更像是和谐的兄弟。

五条和七海坐在一旁看他们玩闹,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女儿?”七海侧过头看他一眼,似乎想要躲远。


五条因为不把旁人看在眼里、我行我素的行事作风,以及他的天赋、与菅原道真的亲戚关系等等,长久以来积攒了不少怨恨,终于由于一个微小的事端将过往的怨恨一一清算,被今上命令贬谪至陆奥。

御命已下,五条不能忤逆。惠在家中听闻此事,心急如焚,想要跟五条一起远赴陆奥。惠怨怼道:“五条老师要是不在,我守在京中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让我跟您同去。”五条说:“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以为我舍得和你分离吗?只是考虑到次子还小,不能没有人照顾。寻常的乳母、婢仆等等,生活上还能说得过去,但总得有个能依靠的人来教导。长子那边有七海,次子就交给你。”惠恳求道:“不然,我把儿子也带走,我们一起跟您去陆奥。”次子在此时吵闹起来,五条急忙将他抱在怀中。“次子不满半岁。贸然带去,怕是对他不好。况且你在外还是我的弟子,若你跟我同去,被人传话说是结为党羽之类的该怎么办?”惠亦无话可说。五条柔声安慰他道:“不是什么大罪,只是那些人看我不顺眼罢了。此去不会太久。你就在京中等我,好不好?有你在这里,我很放心。”

五条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即刻启程。惠万分不舍,送出五条很远,最后依依惜别道:“不论多久我都等着您,望您去了那边也不要忘了我。”“你我夫妻,自然不会忘。到了地方,我就给你写信。……”流连许久,两辆马车才错开了路。

最终发配地为陆奥的多贺城。五条想:“今上也好,构陷我的人也好,他们肯定不知道这里同样有道真的亲戚。”原来是某日路过一户人家,立刻注意到其中气息不同。路人都说:这户人家向来不详,但凡靠近都会遭到不测。里面住了个小鳏夫,自从未婚妻意外去世后便这样,怕连累家人,独自一人在此居住。五条说道:“看来不能坐视不理。”于是进入拜访。所谓的小鳏夫姓乙骨,只比惠大一岁,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凶神恶煞,看着胆子还挺小的,大概没想到有人能主动接近吧。“里香早年去世,自那之后我被她诅咒已有数年。想要解咒也无计可施,就一直这么拖着了。”五条说:“你要是想解咒,也不是没有办法。你最好随我上京去……”也向乙骨说明此番自己的身份,又是何以被贬谪至此。

乙骨叹道:“原来您是京中的大人物。以我这样的低微之躯,在这样的乡野之地也罢,怎么能够随您上京?虽然我没去过京中,也知道如果没有身份,在别人面前丢人现眼的,给您惹出笑话。”五条劝他说:“有我在,你怕什么?我保证没人敢对你怎样。说起来,我家里还有一个小弟子,和你一样有着不俗的资质,正缺个可以说话的同龄人。你去了就当作他师兄,一切有我照看。好不好?”信誓旦旦地作保证。

乙骨也想尽早解咒,原本还苦于没有门路,如今有这样一位光华照人的高贵人物突然出现在自己偏僻的家中,还答应说带自己去京都解咒,内心不禁想道:“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是怎样的缘分啊?五条老师在京中时肯定养尊处优,遭到贬谪流落至此,没少吃苦吧。尽管我和那京中出身名门的小师弟有云泥之差,既然五条老师愿意扶持我,我也不能怠慢了。”以后每当五条来访,就翻箱倒柜地找出家中最好的东西款待。

“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据说是大人物馈赠,都是唐国、高丽的舶来品,不知真假。”乙骨这么说道。五条拿起来细看:纸、香、布匹等等,确实是真品;各种香料当中甚至有一味黄熟香,在京中已是千金难求。此外,还有一樽供奉所用的翠色琉璃壶,晶莹欲滴,世所罕见,烧制的技术只有国外才有。这样的穷乡僻壤,是怎么得到这些珍贵物品的?乙骨看着也是全然不知的样子。五条继续查看,终于看出了些端倪:诸物均从博多的鸿胪馆进口,向来由筑紫的大宰府全权管理。在那地当差的也有不少贵人,但是要与乙骨这样特殊的体质扯上关系,想来想去,不就是那位故太政大臣吗?暂且按下这念头,回去命人查过。

待有了结果,五条即刻通知乙骨说:“刚得知,你我都是道真公的亲戚。”遂明说其中具体种种。“本以为遭了贬谪,也因此与京中亲友长别,在这地方孤单度日,没个指望的。没想到还能遇到这样奇妙的因缘啊。”五条感叹道。乙骨也说:“自打您来到我面前,就觉得这日子像做梦一样,私下想着:是不是和您有特殊的缘分?——现在您告诉我,原来我和您还有这样的亲缘在,心里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是害羞了吧。从未在惠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五条一时入了神,牵住了乙骨的手。事后也想道:“自己也太不小心,都闹成什么样了?要是传出去,人人都要说我对年轻人情有独钟,叫我百口莫辩了。其实不是这样的啊。”但他在这方面不算讲究,很快就不去想了。“人不可貌相。忧太看上去怯怯的,倒也不畏手畏脚,还挺大胆的。把他带去跟惠一起培养,将来必定能成为可靠的人才。”

五条在信中也写:“在这边偶然发现了和我有亲戚关系的年轻人,只比你大一岁。虽然他不像你我一样有相传术式,其天赋资质不在咱们之下。我已说好收他为弟子,等有机会带他入京。”和乙骨的私事则只字未提。五条心想:“还没有问过忧太,料想对方也未必真的对我有想法吧。而且这样的关系,肯定上京之后就不了了之,此时此地只为排遣彼此的寂寞。”

乙骨和惠一样,称五条为“老师”,五条也正经教导;实际上但凡有机会,五条就在乙骨处留宿。时间久了,自然也和乙骨说起了自己跟惠的事。“我年轻时,曾被家里指婚。在京中的那个小弟子正是从那家出身的……起初没有那种想法,后来不知怎么的,和那个小家伙像模像样地相处着。他一人在那边,虽说有孩子陪伴着,到底不如我在这里,还有你愿意陪着我。也许是我做错了吧。”乙骨说道:“无论与您是怎样的亲戚关系,我的出身比不上伏黑,没有名正言顺的名誉和地位可言,更没有想要与伏黑平起平坐的意思。自身微贱,有老师这样高贵的人眷顾,已经是意料之外的福分,从未有过僭越的想法。要是我觍颜要您把我怎样怎样,才是有损您的脸面。但愿能稍稍消解您在外的孤单,其余的都听您安排。”言辞之恳切,令五条为之动容,不由得想:要是忧太并非乡野出身,而是有名有份的名门该多好?于是暗暗决定无论如何,哪怕被众人反对,一定要将乙骨带到京中。

回京的旨意迟迟未下。惠几番来信,说是竭力在周旋,拼尽全力想要尽早和五条团聚。又在信中仔细为五条说明两个儿子的近况。长子那边有七海照顾,长得飞快,眉目间没有多少五条的影子,老实又听话。五条想道:“这么说,长子越来越像杰了。将来的为人啦、性格什么的,希望不要像我和杰,七海那样稳稳当当的就最好了。已经一年没有见他,平时无法及时联络,也想得很。”接着是次子。说次子也在茁壮成长,可惜长得同样不像五条。“哎!甚尔是那副无可救药的德行,他的儿子就未必。亲兄弟固然相像,那孩子最好还是更像惠一点。”信里接着写:“他已经能说话了,经常喊妈妈。这孩子一喊就停不下来,非得闹到哭累了睡过去为止。我怎么哄也哄不好。他是真的思念您吧!每听见他哭,我也很难过。我思念老师,不比您的儿子思念母亲少。盼望您能经常来信。”

五条读罢,心中百感交集。惠和孩子们在京中苦苦等待;自己孤身在外,思亲之情也无可消除,恨不得能即刻回京。可是在这地方,日子也并非难捱。五条对惠又想念,又觉得对他不起,把信件随便放到桌上,独自伤神。乙骨就悄悄坐到桌边,一边说着“失礼了”,一边捡起五条的家书阅读。他一向不认为自己在五条心目中能举足轻重,看完也只说:“您快点给伏黑回信吧。趁早发出去,他也好早点收到。”五条叹息说:“书信终究不如亲自见到面。而且惠光说我的孩子如何如何,原本他也是我的孩子。为我操劳那么多,信中一字未提他自己的情况,怎能叫人不担心?”

五条垂下眼睛几欲落泪。烛台朦胧的映照下,那张美丽的脸显得十分梦幻,叫人看了又觉得可怜又心生憧憬,怎么舍得让这样的美人伤心痛哭呢?乙骨于心不忍,徐徐挪到五条面前,再度表明自己的心意宽慰他。“忧太,多亏有你,我才能好受些。”五条的心思也不再一味挂念京中了。

一切还得凭今上的圣恩。五条得到赦免已经是两年后,同他来时一般,返京更为仓促。五条的身子多有不便,本想加几件衣服,难抵夏季暑热,故而决定夜深时启程,不叫外人看见。按照五条的打算,暂且让乙骨留在多贺,待回去安定下来,再正式安排乙骨上京。

临别时,乙骨坦白道:“我都想好了。如果您那边实在不方便,就不要管我了。我自己在这里,还像原来那样,只当是做了一个梦吧。”五条执起乙骨的手说:“我答应过你,就一定办到。”“我的出身比不得伏黑。我想,您也觉得把女儿交给伏黑照顾是最为稳妥的吧。总得为她的将来考虑。”五条闻言,踟蹰道:“这些等她出生之后再说。”其实他暗自也这样打算。五条本人不在乎身份高低,但这世间不允许五条这样随心所欲,他被流放两年就是证明。曾经的占卜说,女儿将来母仪天下,若真如此,她的父亲总不能是个无名无分的庶人;再者,已经做了不可挽回的事,要是再不把女儿交给惠抚养,还不知道惠要怎么置气。

乙骨没有马车,只能徒步相送;迎接五条的马车气势轩昂,乙骨自觉不好继续待下去。“总之,我一定来接你。”五条最后向乙骨保证。乙骨点点头,说:“女儿出生,请您务必来信告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没能再说什么话,五条亦怅然若失。一路上五条魂不守舍的,也有身体不适的原因,以至于赶到了京中五条邸的家门口,听到惠在外面呼喊,才如梦初醒般地湿润了眼眶。“回家了!终于从那偏僻的地方回来了。”五条掀开车帘,见到惠正牵着次子站在车外迎接他。次子能走路了,好奇地仰头跟惠一起看向五条。惠忍不住落泪,催促次子说:“这是母亲。”次子脆生生地喊:“母亲。”稚嫩的声音在夜晚听着格外响亮。五条的心都软了,不顾身体不方便,匆忙下车想要抱起孩子。只见惠的脸色僵住了,变得十分难看。五条呼吸一滞,心悬到嗓子眼,把怀中抱着的次子慢慢放下,让惠带着先回寝殿再说。

将次子送去睡觉,惠背对着五条躺下,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在赌气抹眼泪。五条老实坐在那里,已把在流放地两年间发生的所有事无巨细都对惠说过,连早年间梦境占卜的事也说了,态度诚恳,从前就算对夏油也从未这样过。“一个人在那种地方孤单得很;其实无论是我对他,还是他对我,都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他呢,早年还有个未婚妻……无非是互相安慰罢了。至于女儿,他主动和我说,想要小惠来照顾。我在那边没少提你,他很认同你来代他抚养。将来他作为弟子上京,论资历,你排在他前面。还是要大度些好哦。”惠气急,一句话不说。五条只好苦苦央求:“此番被贬谪,遭了那么多罪,现在想来,都应验了那个梦境。这就是我的命运,有时人身在其中,分辨不清东西南北,就糊里糊涂地犯下许多过错。小惠今后冷落我、因此对我置之不理也没事,但愿你能将这个女儿视如己出,那我死也无憾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饶是惠也不得不服软了,他慢慢转过身,挪到五条跟前,一双眼哭得红肿。五条为他擦掉眼角泪痕,惠顿时委屈道:“我哪会冷落您,还置之不理?五条老师这么受欢迎,我要是放手,马上就被别人抢走了。我就是生气,您向来什么事都不肯立刻告诉我。其实,我没有那么多嫉妒心。要是我知道那边有乙骨师兄,也不至于自己胡思乱想,直以为您在陆奥受了委屈,还见不到孩子。”又说,“如果真是乙骨师兄主动提出由我来养他的女儿,那他还挺让人尊敬的。老师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请您和师兄都放心吧。”如此,五条也没什么不能放心的。惠询问过临盆之期,有过先前的经验,他处理这种事不慌不忙的,各处小心谨慎,生怕五条出了差错。五条偶尔想:“命运弄人。为何只有小惠不能有他亲生的孩子呢?”却不能将次子的身世以实相告。

女儿出生后,惠替五条写了信寄到了多贺。夫妻两个抱着新生的女儿,柔情无限地说着悄悄话。惠忽然说:“刚想起来,您不在的这两年,收到过一封莫名其妙的信。没写几句话也没署名,就在里面夹了几根线香。”五条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故作平静道:“都写了什么,你还记得吗?我懒得起来看。”惠说:“似乎写的是‘一年冬至夜偏长’。”五条心想:这诗的后句,乃是“今宵始觉房栊冷,坐索寒衣托孟光”,大概意思是天寒地冻,心也冷透,想起夫妻举案齐眉之意。这样拐弯抹角,真不像甚尔的风格。

五条对惠笑道:“我一点头绪都没有。这京中老是有些风流韵事,搞不好就是谁送错了情书。”惠点点头,对五条的话不置可否,逗弄起女儿来。这小女儿长得不像她生父,除了一头黑发,各处都肖似五条;也许对于惠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宽慰,所以也不再关心别的事了。


春日迟迟。五条从午睡中醒来,见到惠正带着两个小孩在寝殿玩耍,给他们玩玩具,看图画书。乙骨待在一边,时不时想要吸引女儿的注意力。女儿被惠抱在怀里,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张画片。次子拿着笔,在纸上乱涂乱画。

见到五条过来,乙骨连忙站起,解释说自己做完任务刚回来,路过这里想要拜访,不巧五条正在休息,就先在寝殿等待,陪伴两个孩子玩耍。五条请他落座,笑道:“忧太不必太拘谨,只当是在自己家。”惠也说:“我也这么劝过师兄,但他很讲规矩,非要等到五条老师来。”

看来这两个年轻人相处得还不错。五条随意坐下,解释说自己犯懒,无心侍弄小孩,还得麻烦他们继续照看。自打前些日子夏油去世,五条时而就精神不振的,连对惠隐瞒的力气都没有。难得状态好些,五条看了会儿孩子们玩耍,就拿过次子用来画图的纸,提笔随意书写着:“旧爱乘鹤去,新欢入梦来。”哎,这种胡话怎么能写给孩子看呢?赶紧涂掉吧。

惠发现五条的动作,乜斜一眼,又看向手腕中的女儿,一边说道:“涂掉干嘛呢?您的字写得多好啊。”遂提笔在下面补充一句:“恋恋多贺城。”这下,乙骨也不好意思了。“那地方,现在也无可眷恋的。不如——”他也拿过笔,在纸上写下:“不舍京中缘。”如此一来,倒弄得五条不知所措,索性让次子继续在纸上涂画了。

五条靠在隐几上,默默注视着丈夫和情人逗弄孩子们的样子,不知不觉的又困意上涌。半梦半醒间,隐约看见了夏油,他带着别处领来的两个女孩子,正在跟她们还有五条的长子玩耍。过了会儿,那个人影又变成了甚尔。甚尔不会跟孩子玩耍,他只是来,然后就走掉了。

万一睁开眼睛,就什么都不剩了呢?

五条在梦中害怕如此。他紧闭起眼,从晌午睡到了晚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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