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五】狐狸之子(完结)

养子惠X九尾狐五
把咒灵替换成妖怪的设定
时代为明治末-大正初

一切的起因是听到了猫叫声。
住宅坐落在低矮的山腰处,被树林三面环绕,听到猫叫原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是这天放学回来后,猫叫声就一直断断续续,持续到夜里。听起来是只很小的猫,叫得很凄惨,如果直到这时猫妈妈还没有回来的话,大概是遇到了什么意外吧。
等到晚上九点钟,少年终于按捺不住,拿起手电筒走进了林子里。
夏日的夜晚,凉爽的微风终于驱走白日的燠热,风吹过山间的草木,枝叶轻柔地沙沙作响,夹杂着虫鸣的声音。今天是满月,月光很亮,不需要手电筒就能看清周围的景物。
他循着猫叫声走到了住宅左后方的树林中,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座矗立在绿树中的红色鸟居。它横跨一条早已无人使用的高高石阶,石阶中段的平台向左一拐,就是一片空地,空地中央有一座神龛。神龛年代久远,看起来却还完好,面积大概有一坪大,纸门紧紧关闭,中间挂着注连绳。
虽然儿时也曾经偷摸来这里玩耍过,但少年几乎忘了神龛的存在。再仔细一看,一只幼猫闭着眼睛蜷缩在神龛的门前,看起来可怜巴巴。
他走上神龛前的台阶,弯腰去抓猫。小猫是奶牛花纹,右边的耳朵和眼睛周围都是黑色,看起来像戴着半脸面具。被揪住后颈皮时它突然挣扎起来,少年慌忙用两只手把它捧住,站起身时感到有什么东西勾在了身后,他回头去看,原来是那根注连绳,他伸手去想把它抬起来,大概因为时间太久,草绳已经非常脆弱,只是轻轻一拉就断开了。
“糟糕了啊。”
虽然这里已经荒废了很久,但很早以前毕竟受人祭拜,因为家世背景的关系,少年也无法对这里不敬。他抱着猫走下台阶,对神龛鞠躬道歉,想着要不要回去找来一条新的注连绳挂在上面,转身正要离开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
叮铃——
不知何处响起清脆的铃声,神龛的拉门打开了,一阵狂风从黑漆漆的门中迎面扑来,卷起青草和树叶,少年被风吹得睁不开眼,把奋力挣扎的小猫护在怀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狂风转瞬间平息,树林中的虫鸣也一同噤声,四周突然安静得出奇。
少年慢慢睁开眼睛。
眼前的草地上是一双穿着木屐的脚,向上看去,一个穿着白色狩衣的男人站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水银般冰冷的月色之下,正注视着他的那双眼睛颜色蔚蓝,明亮得摄人心魄,纯白的发色像是映着月光的雪。定睛一看,他的头顶竖着两只白色的兽耳,身后伸出几条白色的蓬松尾巴,尾巴尖儿都向着同一个方向优雅地轻轻一摆。
少年还在愣神,男人却有些惊讶地开口了。
“惠?”

原本是出去找猫,却和猫一起捡了个不得了的东西回来。
少年从冰箱里翻出鸡胸肉放进锅里蒸,小猫在厨房里喵喵叫着围着他转,另外一只狐狸也在厨房里围着他转,好奇地把冰箱、微波炉和橱柜开开关关。他个子很高,拖在身后的几条蓬松尾巴让他一个人占了两个人的地方,快要把厨房填满了。
三角形的兽耳、九条尾巴,怎么看都只能是九尾狐了吧。
虽然有一瞬间也怀疑过自己是在做梦,但少年对怪异事物的接受度良好,狐狸死乞白赖地跟着他回来,想到是那个神龛里出来的东西,指不定和自家有什么渊源,也不好赶走,就随他去了。
“你叫什么?”
“伏黑。”
“名字呢?”
“名字你不是知道了吗。”
他把鸡肉从锅里取出来,放在碟子里晾凉。小猫闻到香味,迫不及待地蹭着他的腿。
“现在的年号是什么啊?今年是哪一年?”
“2018年。年号是平成。”
“诶~”狐狸发出夸张的感叹声。
他皱起眉毛,是在计算自己被关了多久吧,看他这身衣服,说不定是平安时代的妖怪呢。
少年把撕成条的鸡胸肉放在碟子里,摆在小猫面前。
“为什么没我的份儿?”狐狸问。
“你要吃吗?”
“我才不吃这个,你把我当什么啊?我要吃甜的,我要吃虎屋的果子。”
少年一语不发走向客厅,狐狸嘟哝了一句这孩子真是不可爱,正要跟上去,又低头看了看埋头猛吃鸡胸肉的小猫。
“是吗是吗,你回来报恩了啊。”他摸了摸小猫的头顶。

狐狸走进作为客厅的和室,少年正从柜子里取出一盒点心。他不喜欢吃甜的,这盒馒头还是朋友去旅游带回来的伴手礼。
狐狸端坐在矮桌前,一脸期待地等着少年把点心的包装撕开递到他眼前,又去给他泡了杯茶。
“为什么不问我是谁?”狐狸问,转眼间六个馒头就都进了他的肚子,现在他正拿起一块桌上的仙贝,熟练地撕开塑料包装。
“我不是很感兴趣,希望你吃饱了就赶快回去。”
“诶——好无情啊。”
狐狸的两只耳朵微微耷拉下去。他的脸很漂亮,仔细看去连睫毛也是雪白的,精致又令人印象深刻。这种美丽像月光那么清冷凛冽,几乎带有侵略性,完全不会让人把他误认为是女性。但他的表情又很丰富,经常笑着,语气夸张,态度轻浮,还相当的自来熟。在少年的印象里,妖怪大多不通人言,可他的言语举止和人类没什么两样,更别说还知道和果子老店虎屋了。
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少年说道:“以前听说过后面的神龛里封印着妖怪,没想到是真的。”
“我被封印的时候,还没有这座房子哦。”狐狸把仙贝咬得咔嚓咔嚓响。
“听爷爷说,这幢房子是曾祖父留下来的,在这里建房子,就是为了守护那座神龛。”
狐狸嘴里咬着仙贝,一只手撑着脸颊。他的目光越过这间和室,望向缘廊外的庭院,好像投向了很远的地方。
“你的家人呢?”
“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爸几年前也和女人跑了。原本我和姐姐住在一起,但她现在上了大学,住校。”
“所以你自己住在这里啊。”狐狸吃光了仙贝,舔舔嘴唇,把下巴搁在手背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几条尾巴一起晃了晃。
“你有术式吧。十种影法术,对吗?”
“你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我很强喔。”狐狸得意地说,又稍微收敛了笑容,看着他的一双眼睛里像藏着最遥远的晴空。
“要不要听个故事?”

冬季的夜晚总是到来得很快。太阳沉落之后,他在勉强能看得清道路的夜色中摸索着行走,直到满月的清辉终于洒落下来,将眼前的冬夜景色覆盖上一层更冰冷的银白。
男孩站在山脚下的小路中央,抬头看着月亮,从嘴里呼出的气息凝成一团团白色的雾气。他已经走了很久,可一直没有看到人家,前方的黑暗中也没有一丁点儿灯火。上午吃的一个饭团早就消化干净,他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
他在路旁山坡下的枯草地上坐下,努力蜷缩起来,想温暖一下几乎没有了知觉的双脚。两只手一直缩在衣袖里,但还是被冻得通红,他向手心小口哈气,但冻僵的手已经感觉不到温度。
他的年纪还太小,缺乏对死亡的认知,虽然模模糊糊地想着“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死掉”,但这种恐惧感还没有强烈到可以驱动他继续走下去的程度。他像只小猫一样缩在那里,把被冷风吹得生疼的脸埋进膝盖。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意识模糊、快要睡着,或者说是快要昏过去的时候,有人对他说话了:“在这里睡觉的话会冻死哦。”
孩子抬起头来,一个穿着一身白衣的男人站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清冷的月色之下,正注视着他的那双眼睛颜色像晴空般湛蓝,明亮得摄人心魄。他的头发白得像雪,可这张脸又是这么年轻俊美,整个人都像被月亮镀上了一层银光。
见孩子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男人蹲下身来,学着他的姿势,双手放在膝盖上面,眼睛里没有寻常那些大人们对他的怜悯或不耐烦,只是好奇地盯着他看。
“你叫什么名字?”
“伏黑惠。”孩子喃喃地说,对他伸出手,“请帮帮我。”
“你的家在哪里?家人呢?”
伏黑惠摇了摇头,是表示他既没有家,又没有家人。他伸出来的胳膊细瘦得可怜,男人先是握住了那只小手,接着就把他抱进了怀里。
孩子的一颗心踏踏实实地落了下来,像历经风吹雨打的雏鸟终于缩回了巢穴。男人抱着他走了一会儿,登上一段高高的石阶,向山上走去。伏黑惠趴在他的肩头,借着月光,这才发现他的身后有一团蓬松雪白的东西,随着脚步轻轻地摆动几下,原来是几条尾巴。再抬起头,看到他的头顶竖着两只毛茸茸的耳朵,与他的头发是同样的颜色,先前伏黑惠昏昏沉沉,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它们。
孩子心中清楚抱着自己的不是人类,可却也不觉得害怕。因为他虽然看起来像没有温度的月亮和冰冷的雪,可怀抱却这么温暖,他安心地闭上眼睛。

“到家——喽!”
伏黑惠被放在榻榻米上时还有些迷糊,环视四周,这是间很宽敞的和室,虽然有壁龛,有矮柜,但什么装饰品都没有,显得空荡荡的。男人在一旁的壁橱里翻箱倒柜,拖出一套棉被在地上随便一铺,捞起小孩塞进被里。棉被柔软又厚实,伏黑惠缩在被子里,看着男人走出房间,过了片刻回来,手上的托盘里放着三个大福和一杯茶。
“家里只有这个,先垫垫肚子,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就有早饭吃了。”
伏黑惠从来没吃过大福,饥饿又增加了它的美味,男人坐在一旁两手托腮,看着他狼吞虎咽。
“别急别急,全都是你的。”
等大福和茶都进了肚子,小孩开始眼皮打架。男人给他盖上被子,转身去端托盘,伏黑惠对他伸出手,想问他究竟是谁,差一点就碰到他那几条看起来蓬松柔软的大尾巴,却扑了个空。男人站起身来,对他说睡吧,轻轻一摆手,灯就熄灭了。月光照在障子上,房间里透进朦胧的微光,孩子听着拉门关上、脚步远去,很快沉入睡眠。

伏黑惠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房子里静悄悄,没有一点儿声音。他爬出被窝,轻轻推开障子,缘廊外面,庭院中洁白一片,山石树木都覆盖上了厚厚一层积雪。他关上障子,走出房间。
这幢房子面积很大,看起来是那种年代久远的大宅,但拉门看起来都很新,脚下的地板也干净铮亮,到处都不见一个人影,显得冷冷清清。最后他走进房子中央的一间和室,这里大得空旷,障子全部打开,庭院中的雪景一览无遗。微风吹进来,带进清新冷冽的空气,但是却丝毫不觉得寒冷。
“咦,已经醒了吗?”
伏黑惠回过头,男人走进和室,手里端着食案。他把食案放在小孩面前,自己坐在榻榻米上。
“正好,吃早饭吧。”
一片烤鱼、味增汤、腌菜和白米饭,就早餐来说是很丰盛的一餐。伏黑惠正坐下来,拿起筷子,礼貌地说:“我开动了。”
男人还是像昨晚那样坐在对面看着他,似乎觉得这小孩一本正经的挺有意思。
在伏黑惠还有家时,早餐通常是饭团和味增汤,顶多还有鸡蛋拌饭。不像昨晚那样饿得发慌,小孩细嚼慢咽,看起来很有教养,把碗里的饭粒都吃得干干净净。最后他放下筷子,看着坐在面前的男人,终于开口问道:“请问……您是谁呢?”
不是人类吧——他看着他的耳朵和那几条慢悠悠晃动的尾巴,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我是谁嘛——”男人摸了摸下巴,“如你所见,我是九尾狐。至于名字,如果你不会留下来的话就没有必要知道。你真的没有家人吗?你在东京这里应该是有亲人的吧?”
“我没有家人。”孩子说话时叙述清楚,而且非常冷静。“我本来和继母一起生活,但是元旦之后她说要出去工作,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爸早就离家出走了,我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房东把我赶了出来,我听说东京好像是有我家的亲戚,但是从来没见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连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家人都不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还是去找一找比较好吧。”
“我不想去找他们,因为他们不认识我,不会想要收留我吧。”
对一个孩子来说,这还真是相当消沉的想法。但是被父亲和继母先后抛弃,会这样想倒也情有可原。
伏黑惠看着若有所思的狐狸,嗫嚅半天终于说道:“我能留在这里吗?我没有地方能去。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会干活,也会学着做饭。我可以当佣人,您能收留我吗?”
狐狸盯着他看了片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收留你?你的胆子还真大啊。我可是妖怪哦。”
小孩看着他,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害怕的神色,两只手揉着衣角。但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您救了我,我就要报答您。您就算吃了我也无所谓。”
看这小孩的表情还有那么点儿义无反顾的意思,狐狸往榻榻米上一滚,抱着肚子哈哈狂笑起来。伏黑惠憋红了脸,等他笑够了坐起身,一边抹掉笑出来的眼泪,一边说:“好吧,你想留就留下来好了。你几岁啦?”
“六岁。”
狐狸点了点头。“我叫五条悟。”他说,一脸认真,“你可以叫我五条先生或者悟先生,但不要叫我的全名,也不要把我的名字告诉别人。记住了哦?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好的。”伏黑惠郑重其事地答应。
“好吧——”五条悟从榻榻米上站起身来。“先去洗个澡,然后换上新衣服。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吧。”

伏黑惠本来没有期望可以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他只是想以体力劳动换得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即使他明白自己根本无法报答这样的恩情。在这么小的年纪,他就已经尝过寄人篱下和流浪的滋味,他无法真正地相信任何人,但五条悟不是人类,反而让他觉得比较轻松。
虽然也有一瞬间害怕过自己可能会被吃掉,但如果没有五条悟,他大概活不到今天早上,就算这个妖怪在打着把自己养胖一些再吃掉的主意他也能够接受,他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牵挂,这样一来也算还清了欠五条悟的恩情。
九尾狐不知道小孩这些心思,大大咧咧地把他拎进了浴室。大号浴盆里已经准备好了满满一盆热水,在伏黑惠脱衣服的功夫,五条悟换了件水色的浴衣回来,绑起袖子,把伏黑惠按在小凳上给他洗头。就算是和继母生活在一起时,自从他可以马马虎虎地自己洗澡,就再没有过这种待遇。
“我可以自己洗。”他说,五条悟胡乱揉着他的头发,他紧紧闭着眼睛,感到泡沫顺着脸颊流下来,有些痒。
“不要客气嘛。要冲了哦,准备——”五条悟的语气欢快得很,伏黑惠怀疑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新鲜的玩具。
一盆热水从头顶哗啦一下浇下来,伏黑惠屏住呼吸,接着又是一盆。他用手心抹了抹脸,五条悟拿过毛巾要给他擦身体,他向后躲着。
“我真的可以自己来。”
“你害羞什么?我也是男的哦。”五条悟说,拉过他的胳膊。
伏黑惠这时才发现他头顶的耳朵和身后的尾巴都不见了,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人类——可能也不普通,毕竟他的头发还是白色,眼睛也还是蓝得像晴朗的天空。
“您的尾巴呢?”
“收起来了啊。要是沾湿的话很麻烦的。”
“那为什么平时不收起来呢?这样比较方便吧。”
“并不会不方便啊?那就是我本来的样子哦。怎么,惠不喜欢吗?”
“不,不是不喜欢。”伏黑惠小声说。

洗完澡后,伏黑惠穿上新衣服,尺寸正好。五条悟端来几串三色团子放在他面前,在榻榻米上侧躺下来,一边吃团子一边望着外面的雪景。伏黑惠坐在他身后,他的耳朵和尾巴又回来了,几条尾巴聚成雪白的一大团,都向着同一个方向一摆一摆,好像在引诱伏黑惠摸上去。他费了好大劲儿控制住自己,本能地明白不经同意就摸人家的尾巴是很失礼的行为。
“想摸吗?”
伏黑惠吓了一跳,抬头看到五条悟正回头看着他,一脸猜到他心思的得意。
“可以吗?”
“可以哦。”五条悟说,几条尾巴都向他面前扫了过来。
伏黑惠伸出手,轻轻抚摸蓬松的尾巴,手指一下子就陷进柔软细密的毛发中去。他也曾经摸过流浪猫和邻居家的小狗,但它们的皮毛都没有这么轻软顺滑,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闪亮光泽。回过神来时,他正抱着一条尾巴,把脸埋在上面。
“惠很喜欢我的尾巴嘛。”五条悟笑着说。
伏黑惠慌忙放开了手,坐正身体,脸有些红了。
“没关系哦,惠想摸就可以摸。”
小孩投向他的目光里有些不解,好像在说,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五条悟翻了个身,趴在榻榻米上看着他。
“为什么这么拘谨啊?这里又没有其他人。只要是我没有说‘不可以’的事情,惠都可以做。比如说——在这幢房子里探险一下也可以哦?毕竟你要住在这里嘛,熟悉一下环境,去吧。”
伏黑惠犹犹疑疑地站起身,五条悟鼓励地向他挥了挥手,小孩带着一脸好奇和小心翼翼走出了起居室。
“人类的幼崽还是挺可爱的嘛。”五条悟自言自语。

走在这幢房子里时,渐渐地就能发现一些不合常理的地方。
房子很大,如五条悟所说,这里除了他们两个之外没有其他人,没有佣人打扫,却到处都非常干净,没有一丝灰尘。大多数房间都空空荡荡,有些房间里摆着精致的木头箱子和柜子,伏黑惠犹豫半天,拉开一个抽屉向里面看了一眼,抽屉里放着几个木头匣子,看起来好像收藏着什么东西。但是到处都没有日常用品,也看不出哪些房间正被使用。最后他走进厨房,桌上放着茶壶茶杯,灶台上却连一口锅也没有。
伏黑惠带着满肚子疑惑回到起居室,五条悟还是那样侧卧在榻榻米上,但是团子和碟子都不见了。
听到小孩的问题,他夸张地睁大眼睛。
“抹布?这里没有那种东西哦。”
“那如果要打扫的话怎么办呢?”
“也不用打扫哦。”
“诶?”
“这整座房子,包括外面的庭院都是我的结界。结界里面不受外面世界的影响,所以自然也不会有灰尘,当然不用打扫啦。”
“那如果外面下雨了,进来的时候带进泥水呢?”伏黑惠问,那可是他的继母最讨厌的东西了。
“用法术让它们消失掉。”
小孩惊讶得哑口无言。
“这样不是很方便吗?很厉害吧?我可是最强的妖怪哦。”
“可是,这样的话,我能做些什么呢?”
五条悟疑惑了片刻才想起小孩请求他收留自己时说过的话。他坐起身来,手心撑着下巴,做出认真思考的样子。
“惠啊,不如就做小孩子会做的那些事情吧?在你这个年纪,就是玩耍了吧。想做什么就去做,淘气一些也无所谓。在原来的家里怎样生活,在这里也那样生活就好。”
可是其实,在原来的家里,伏黑惠也是要做家务的。他能做的也只有每天擦洗一遍地面和家具,因为他还太小,做这工作耗时费力。但对他来说那是一种交换——与他对五条悟提出的一样,他希望能减少听到“现在可是我在养着你”这种话的次数。
但五条悟不一样,五条悟似乎不需要他的回报,但他还是很想为他做些什么。
“已经是这个时间了?”五条悟看了看天空,伏黑惠也好奇地看过去,庭院中仍然是洁白一片,积雪厚得像软糯的年糕,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看不到太阳,但明亮的光线像是正午的阳光。
“肚子饿了吗?该吃午饭了吧。”五条悟说着,走出门去,伏黑惠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那几条尾巴消失在走廊。
只过了大概一分钟的时间,五条悟端着和早上一样的食案回来了。
午餐比早餐更丰盛一些,除了鱼和腌菜、豆腐,还有一碗杂煮。伏黑惠确实有些饿了,像早上那样说“我开动了”,拿起筷子。
“五条先生不吃吗?”
“我不用吃饭哦。”五条悟照样在榻榻米上坐下,“我不是那种必须要进食的低级妖怪。”
“那团子……”
“那不一样,点心很好吃嘛。大福和团子都是人类供奉的,不可以浪费别人的心意。”
伏黑惠想到厨房里没有厨具,也没看到储存的食物,问道:“这些饭菜也是供奉吗?”
“可以这么说吧。附近有一户人家习惯多准备一份饭菜留在厨房里作为对神的供奉。不过不知道他们供奉的是哪一位,也没有妖怪去认领,我就干脆接收了。毕竟你需要吃饭嘛。”
听到这一番话,伏黑惠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应不应该吃了。“可是……这是给神明大人的啊。”
“我也是神明啊?”五条悟睁大眼睛,一副你竟然不知道的表情,“而且作为回报,我会稍微给他们一些帮助的。”
伏黑惠举着筷子,除了震惊救了自己的妖怪竟然是被供奉的神明之外,还有一点自己又麻烦了他更多的内疚感。
“没关系,”五条悟仿佛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一样,伸出手来揉了揉他乱翘的黑发,“我可是最强,这些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你年纪还小,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只要好好在这里生活就行了。”

伏黑惠来到这座宅子时半昏半醒,根本没看到过它的正面是什么样子。直到几天以后他第一次走出玄关,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住在一个神龛中。它的实际面积还不到一坪大,从敞开的纸门却能看到结界中大宅的玄关和里面幽深的走廊与房间,这种不合常理的景象令人感觉十分神奇。
“能看到、能自由出入结界的只有我和你,其他人看不到也进不去。”带他出来的五条悟说。
伏黑惠环视四周,神龛坐落在山坡上树林中的一片空地上,附近矗立着一座红色的鸟居,横跨一条通往山顶的长长石阶。不远处的空地边缘还有一幢破破烂烂的独栋小屋,纸门都不见了,能直接看到空无一物的房间里面。
“这里本来是座神社,不过已经荒废很久了。小惠不要进去玩哦,房子太破烂了,很危险的。”
伏黑惠点头答应。他其实没有多少探险精神,也不太擅长与其他的孩子交朋友。以前住在租来的长屋里时,周围可供玩耍的地方不多,而如果听不到继母在叫他、不能及时回应的话,他的继母又会生气,所以他更喜欢待在家里。
在一起生活的这几天里,伏黑惠觉得五条悟大概也不喜欢出门,因为他几乎整天无所事事,大多数时间都躺在起居室的榻榻米上吃着人类供奉的团子或者馒头,望着庭院的景色。他偶尔出门,会带回点心、玩具和图画书,这幢房子虽然又大又空荡荡的,但是并不阴森,伏黑惠可以随便玩耍,一点儿也不觉得无聊。
两个人回到结界里面,一起坐在起居室里喝茶。庭院里的雪依然洁白得毫无瑕疵,哪怕是落在踏脚石上、经常被阳光照耀的积雪也没有丝毫要融化的迹象。伏黑惠这才发觉刚才在结界外面根本没有看到积雪,印象中最近也没有下过那么大的一场雪,那么庭院里的雪是从哪里来的呢?
“简而言之,是变出来的。”五条悟说,“这幢房子和庭院的景色都可以随我的心意改变,冬天不就是要看雪景吗?想去玩雪也可以哦。”
伏黑惠跑去玄关拿来他的草鞋,站在缘廊上面,把鞋扔到踏脚石上的雪里去。他小心翼翼地迈下一步,踩在鞋上,抓起一捧雪,雪花蓬松冰冷,在他的手心中融化,和真正的雪一模一样。
小孩兴奋地冲进雪地里去,在完美无瑕的积雪中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也许是因为在结界内侧的关系,庭院里没有风,完全不会觉得寒冷,只有脚下积雪传来的凉意。
五条悟看着伏黑惠在雪地里撒欢儿,捧起雪往天上扬,扑倒在雪地里印上人形轮廓,搓雪球,试图堆雪人,最后只是把雪堆成一座小山。
伏黑惠还在想办法把雪人的身体拍得更结实,好承担脑袋的重量,就听到五条悟在叫他回去。
虽然还想多玩一会儿,但他还是听话地回到起居室。踩上榻榻米时才发现足袋已经湿了,布料贴在皮肤上,寒意彻骨。
“你都没觉得冷吗?”五条悟说,把足袋从他脚上扯下来,双手捧住他的脚。伏黑惠以为他生气了,向后缩了一下,但是五条悟干脆拽过他,把他的脚抱进怀里,两只手握住他冰凉的小手。他的体温这么温暖,伏黑惠呆呆地看着他与蓝天和雪景相衬的蓝色眼睛和细密的白色睫毛。
“要多给你买几件御寒的衣服啊。”五条悟说,望着庭院里堆了一半的雪人,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还是伏黑惠第一次听到有人要买衣服给自己穿,他以前的衣服都是旧和服改的。
“我的衣服是买来的吗?”
“是啊。可没人供奉衣服啊。”五条悟低头看着他。
“那钱从哪儿来呢?”
“用树叶变的呀。”
小孩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树叶……可以当成钱用吗?”
“是障眼法啦。之后会变回树叶的。”
伏黑惠模糊地记得以前邻居的奶奶好像讲过类似的故事。
“可是这样……不就是骗人吗?”
“惠不喜欢这样吗?”
五条悟那双闪闪发亮的蓝眼睛看着他,虽然自己受他的照顾就没有资格对衣服的来历说三道四,但他还是决定说真话:“不喜欢。虽然这样一来我有衣服穿,可是服装店的人怎么办?把衣服卖给你的人会被老板骂的。”
“那也无所谓吧?你又不认识他。”
“和我认不认识他无关,这样做就是不对。”小孩说,语气很坚定,看着他的眼神也毫不退缩。
“诶——那怎么办呢?我又没有钱。那你以后岂不是就没有新衣服穿了,也没有新玩具了哦。”
听到玩具也是这么来的,小孩急得抓住了五条悟的袖子:“我不要新衣服和新玩具,五条先生不要再这么做了。”
“那你长大了怎么办?总不能一直穿着这些衣服啊。”
“长大了我会去工作赚钱,也会给五条先生买想要的东西。所以不要再去骗人了。”
五条悟惊讶了片刻,突然把伏黑惠搂进了怀里,用下巴来回蹭他的头顶:“惠真好——”
小孩忍耐着他没轻没重的揉搓,又听到他说:“不用担心,我是骗你的,我买东西用的是真的钱啦。”
“诶?”伏黑惠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抬头看着他。
“是真的。比如说附近那家好吃的果子店,如果总是用树叶去买东西的话,早晚会被识破吧?那样的话以后就没办法再去了。我可不想再也吃不到好吃的果子,不如一开始就用真的钱。”
“可是钱是从哪儿来的呢?”小孩坚持追问。
“也是人类的供奉啊。很早很早以前,为了借用我的力量,人类可是用金子和各种宝物来供奉我的哦。毕竟我是最强的妖怪嘛。这算是正经的工作所得吧?”
伏黑惠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五条悟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
“惠啊,还真是很严格呢,一般在你这个年纪,才不会在乎这种事吧?”
“是这样吗。”伏黑惠小声说。五条悟似乎说过很多次类似的话。
但是五条悟没有在意他说了什么,两只耳朵一动,望向远处。
“是晚餐时间了啊,在这里等着哦。”
他起身离开起居室,伏黑惠看着他的背影。他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这种生活是多么偏离常轨,他作为普通人的孩子尚且不能长久,五条悟又能收留他多久呢?

起居室隔壁的一间和室是伏黑惠的房间,他第一天晚上睡在这里时还什么都没有,现在壁龛里挂上了五条悟找来的挂轴,柜子上摆着达摩和手鞠球,剩下的玩具都被仔细地收在矮柜里。伏黑惠坐在棉被上,在灯光前用两只手比着手影玩。影子斜斜地映在棉被上,手一动就像有生命一样。
五条悟大大咧咧地用脚开了拉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伏黑惠刚才洗澡脱下来的衣服。冬天洗衣服很辛苦,但五条悟用法术就能让衣服变干净,伏黑惠觉得法术还真是方便。
五条悟低头看着影子,伏黑惠爬起来接过他手里的衣服收到抽屉里去,一转身,五条悟已经在棉被上坐下了。
“惠知道自己继承了术式吗?”他问,几条尾巴一起晃了晃。
“什么是术式?”伏黑惠在他的对面坐下。
“简单来说就是咒术师天生持有的一种能力。惠的术式是‘十种影法术’,是通过影子来召唤式神的术式。”
“式神是什么?”
“就是缔结了契约、可以被人类驱使的妖怪哦。这种术式可以召唤十种式神,而且式神的强度也比普通的式神更高一级。比如——”
他拉过伏黑惠的两只手,让手心相对。
“刚才你做过的,再做一次。”
伏黑惠做出一个手势,“狗”的影子投在地上。
“现在集中注意力,把它想象成是活的。”
这倒没什么难度,伏黑惠一个人无聊地待在家中时就习惯和自己的影子玩耍。他看着那个倾斜着拉长的影子,想象着一条小狗。
他的手完全没动,但影子却非常明显地蠕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挣脱出来似的。伏黑惠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影子消失了。
“很厉害嘛!”五条悟兴奋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没有中途打断的话应该至少能看到式神的样子吧。”
伏黑惠抓了抓被他揉乱的头发,“咒术师用术式做什么呢?”
“嗯——基本是祓除妖怪。”
“祓除?”
“就是驱除、杀掉的意思。”
“那……咒术师是五条先生的敌人吗?”
“也不算是吧。咒术师祓除的一般都是有害的妖怪,和我不一样。而且能祓除我的咒术师也不存在。”
“那我以后也要做咒术师吗?”
“惠想做咒术师吗?”
伏黑惠沉默片刻,说:“我不知道。”
“没关系,惠还有很长的时间去考虑嘛。不过——十种影法术可是很厉害的术式,而且,是禅院家的祖传术式哦。惠啊,你是咒术世家的孩子呢。如果回到本家去的话,他们一定会很重视你吧?”
小孩低下头,揉着袖口。五条悟歪过头,想看清他的表情。
“不想回去吗?”
伏黑惠摇了摇头。
五条悟又揉了揉他的头顶,站起身来。
“就像我说的,惠还有很长的时间考虑。想好了再来和我说吧。”

澄澈的月光照耀着庭院,把雪地映成一片泛着冷光的银色。孩子玩耍的痕迹让雪景不再完美无瑕,未堆完的雪人像一座小小的富士山。
甚至不必动一根手指,五条悟就能让雪景恢复原本的样子。但是一直看着那样的景色也难免觉得乏味,不管何时都只有他独自眺望的庭院,现在终于不再那么清冷寂寞。
五条悟百无聊赖地趴在榻榻米上伸懒腰。他不太需要睡觉,以往这个时候早就在外面满世界乱逛,但冬季到处都很萧索,连妖怪也少了很多,没什么意思。他竖起耳朵听睡在隔壁的小孩的动静,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
小孩的呼吸声听起来很粗重,和平时不一样。他起身来到隔壁房间,轻轻推开拉门,伏黑惠已经睡着了,但看起来睡得并不踏实。五条悟走过去,在棉被旁蹲下,摸了摸他的额头,热得烫手。
真是糟糕,看来在雪地里玩还是着凉了。五条悟把被子往小孩身上一裹,把他抱在怀里,走出房间,离开了结界。

相隔三个山头,有一座山的半山腰上有一座很小的神社。只有在一年中的固定几天这里才有祭祀活动,其他的时间空无一人,显得有些荒凉。
神社的前门关着,五条悟仍然用脚开门,闯了进去。
“硝子!快来帮忙!”
黑暗里先是浮现出一双发着光的眼睛,然后从阴影走出一个穿着黑色和服的女人。她长发披肩,右眼下有一颗泪痣。和五条悟一样,头顶上竖着两只黑色的耳朵,身后有两条细长柔软的黑色尾巴,正有些烦躁地大幅度摇晃。
“你什么时候能改改硬闯别人家门的习惯?”
“我着急嘛。惠发烧了,快来看看。”
五条悟把伏黑惠放在地板上,硝子在孩子身边跪坐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这就是那个孩子?”
她用手试了试伏黑惠额头的温度,接着掌心悬在他的额头上方,静止一会儿,再轻轻滑开。小孩的脸色明显好了很多。
“体温降下来了,休息一两天就能好。我还在想你怎么会照顾孩子,果然。”硝子发出啧啧的声音。
“我看他玩雪玩得很高兴嘛,因为是在我的结界里,就大意了。人类还真是脆弱。”五条悟低头看着熟睡的小孩。“这孩子啊,竟然说长大了会赚钱给我买想要的东西,让我不要用树叶变的钱去骗人。很好玩吧?”
硝子拿出烟杆,五条悟眼疾手快地抢了下来。
她倒也没有抗议,而是问道:“你还真想养他?”
“不然怎么办?把他送回禅院家?惠可是个好孩子哦。你又不是不知道禅院家是什么样子。”
硝子还没有回答,就听到伏黑惠小声说:“五条先生……”
五条悟立刻俯身去看他:“我在这里,感觉怎么样啊?”
但孩子只是在睡梦中说出一句呓语:“别丢下我……”
五条悟看着他的睡脸,沉默下来。
硝子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烟杆,塞回袖子里。
“随你吧。”她说。

转眼间冬季过去,庭院中的积雪一夜之间消失无踪,显露出一直被掩盖的石块小径和尚未现出绿意的草地,院落一角的一棵高大樱花树却早早地长出了花苞。
天气变暖,神龛外的树林里多了鸟儿的啁啾声和小动物活动的痕迹,还第一次听到了人声——最近的几天里,几乎每天外面都传来孩子玩闹的声音,听起来人数还不少,大概是在那片空地上玩耍吧。比起结界里面一成不变的安静,那些声音更有吸引力,伏黑惠有时会站在玄关听着。
“惠就出去玩嘛。”五条悟发现了,对他说。
其实伏黑惠并不觉得自己能融入到一群陌生孩子中去,但出于好奇,他还是出去了。
“记得按时回来吃饭哦~”关上门时,五条悟站在玄关对他挥手。
五个孩子蹲在那间废弃的空屋前玩弹珠,都是男孩。其中最小的孩子和伏黑惠差不多大,最大的孩子也只比伏黑惠大上一两岁。他们的头发都剃得很短,穿着灰扑扑的衣服,看起来应该是整天在外面疯玩。
伏黑惠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有孩子注意到了他。最大的那个孩子看起来是他们的头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伏黑惠。”
“惠?”几个孩子互相对视了一眼,哈哈笑了起来,“这不是女孩的名字吗?”
孩子的调笑没有什么恶意,但伏黑惠仍然有些不高兴。好在那些孩子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问伏黑惠要不要一起玩弹珠。
但他既没有弹珠也不知道规则,最后还是另一个孩子借给了他几颗。他很快就掌握了要领,赢了几次。另外几个孩子已经玩了半天,很快玩厌了,几个人坐在小屋前面的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喂,你住在哪里?我们好像没在附近见过你啊。”最大的孩子问伏黑惠。他名字叫一朗,其他孩子都叫他阿一。
伏黑惠对这一带并不熟悉,也无法说谎,就指向神龛,说:“那边。”
“长屋那边?是刚搬来的吗?”阿一说,但并不怎么在意。住在长屋里的人来来去去,他见得多了。“你刚来这里还不知道吧,那边的神龛供奉着神灵,大人们不许我们来这里,所以你回去之后可别告诉大人我们在这里玩啊。”
“那是个什么样的神灵呢?”伏黑惠好奇地问,当地人真的知道五条悟的存在吗?
“据说是个能驱除邪恶的神灵,如果哪里发生怪事,想要请求祂的帮助,在神龛前面放上团子或者馒头之类的就行。”
“事情真的可以解决吗?”
“听说确实解决了。”
没想到五条悟看起来整天都在闲晃,实际上真的有在帮助别人,伏黑惠轻轻笑了。
为了不被大人发现他们到这里来玩,几个孩子早早离开了。伏黑惠回到神龛里,在玄关一边脱鞋一边说道:“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五条悟的声音从里面的房间传来。
伏黑惠走进起居室,五条悟坐在缘廊上面,院子里的樱花竟然已经盛开,如同一片粉色的云霞。
“来吃团子吧。”五条悟回过头招呼他。
结界中轻风拂过,花瓣纷飞,神明在对他微笑。

之后一段时间,伏黑惠几乎天天都和那几个孩子一起玩耍。打弹珠、玩鬼抓人、在树林里探险。那些孩子经常在下午到这里来,伏黑惠会早一些出去等着他们,以免自己从神龛出来时被他们看到。
这天下午,伏黑惠正要出门,听到外面吵吵闹闹。他把大门打开一条缝向外看去,那几个孩子似乎聚在废屋前面对着什么叫嚷。伏黑惠悄无声息地出去,关上神龛的拉门,走向那几个孩子。
走近了才发觉,几个孩子叫嚷的对象是缩在房子架高地板下的一只三花猫,正龇牙咧嘴地对着他们嘶叫,在它身后还躺着一只很小的小猫。
“给,石头!扔它!扔它!”
小一点的孩子捡来石头,三个大孩子轮流把石头扔向花猫,花猫拱起后背,身上的毛都炸了起来,但并没有逃跑,时不时有石块擦着它的身边飞过。
伏黑惠拔腿冲了过去,铆足力气撞向带头的阿一,把他扑倒在地。
“你干什么啊!”
“我才要问你,为什么打它们?!”
伏黑惠爬起身,挡在花猫的前面。其他孩子见到他的气势,都停了下来,站在阿一身后。
“因为它抓了阿庆!他只是想摸摸小猫而已。”
“妈妈保护孩子是理所当然的吧?它又不知道你们只是想摸摸它!”伏黑惠说着,回头看去,离得近了才看清楚,三花猫身后的奶牛花纹小猫身上的毛脏兮兮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而且,猫还会到人的家里偷食物。”阿一说,伏黑惠明白他不过是在给自己的行为找借口罢了。
“但猫也会抓老鼠啊!”他吼回去。
“我说你小子,太奇怪了吧。”阿一说,向他走过来,“你说不清楚自己住在哪里,也从来不和我们一起走。你该不会是这山上妖怪的孩子吧?”他的身高比伏黑惠要高一个头,伏黑惠毫无惧色地抬头看着他。
他伸手揪住伏黑惠的衣领,但伏黑惠先发制人,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腰,狠狠向前一撞,把他撞倒在地,两个人顿时滚作一团。
伏黑惠第一次打架,面对比自己大的孩子,只有满腔愤怒,完全忘了害怕。他体格瘦弱,很快被压在下面,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但他毫不示弱,疯狂挣扎起来,拳头向大孩子脸上乱挥,大概也打到了那么几下吧——周围的孩子在呐喊助威,树林中的空地间一时吵闹得像相扑会场。
“你们这些小鬼!”不远处传来一声暴喝,孩子们惊讶地抬头看去,五条悟正向这边跑来,“谁在欺负我家小孩啊!”
“哇——鬼啊!!”
孩子们一哄而散,阿一也从伏黑惠身上爬了起来,看着五条悟,似乎被吓到了——他们谁也没见过白色头发蓝眼睛的人。
伏黑惠也爬起身,但是他没空去理正教训阿一的五条悟,一矮身钻进废屋的地板下面,那只三花猫把小猫叼进了更里面的地方,正在舔小猫的毛。伏黑惠伸出手去,花猫向后退了几步,但没有来抓他,只是低声呜呜叫着。
伏黑惠捧起小猫,它小得他用两只手就能托住,小脑袋耷拉下来,浑身软绵绵的。
“惠?”五条悟在外面叫他。
伏黑惠从地板下面钻出来,阿一和其他孩子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但他压根没有心情去想他们的事。他捧着小猫,走到五条悟面前。
“快救救它,五条先生。”他急切地说,把小猫举起来。
五条悟低头看看他手里的小猫,又看着孩子期待的神情。他在伏黑惠面前蹲下身来。
“抱歉啊,惠。就算是我,也没办法起死回生。”
伏黑惠看着他,似乎没有立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接着小孩眼睛里的期待消失了,他抿紧嘴唇,眼泪大颗大颗地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伏黑惠嚎啕大哭,短短几年的人生里,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哭过,他明白“死亡”这个概念,却从来不知道这个词语是这么残忍和沉重。
五条悟蹲在他的面前,两只手握着他捧着小猫的手腕,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任他哭泣。等这阵悲伤终于过去,小孩只剩小声的抽泣时,他问道:“我们把它埋了吧?”
“嗯。”伏黑惠点头回答。
“我们会安置它的。”五条悟对躲在地板下的花猫说,猫妈妈哀叫了两声,转身跑掉了。
伏黑惠选了一棵大树,五条悟变戏法般拿出两把铲子,可伏黑惠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把戏。他们在树下挖了坑,把小猫埋了进去,伏黑惠拍实小小坟墓上的土堆,抬头看着还没有抽出新叶的树枝。

回到结界里面,伏黑惠被五条悟抓去洗澡。小孩沉默着随他摆布,五条悟摸了摸他右边的脸颊,颧骨上青了一块,还有点肿。
“那些调皮鬼真过分啊。”他说,“疼吗?带你去硝子那里看看吧?”
伏黑惠不记得硝子长什么样子,但知道她在自己发烧时治好了自己。
“不疼。”他说,他不想麻烦五条悟。
五条悟虽然没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对事情的经过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惠真的很勇敢呢。”五条悟捏了捏他没肿的另一边脸蛋。
“您不批评我吗?”
“为什么要批评你?”
“因为我打架了。”
五条悟坐在小凳上,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浴盆里的小孩。
“惠认为自己做得是对的吗?”
“……我认为是的。”伏黑惠小声说。
“那不就好了?坚守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情,并没有错。但是,”五条悟竖起一根手指,“打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也不会让对方认同你的想法。”
“那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认同我呢?”
“人的观念是很难改变的。”五条悟说,“就像有的咒术师认定只要是妖怪就必须祓除一样,没有相应的契机,人就不会改变想法。不必寻求其他人的认同,只要坚持自己的信念,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伸出援手,就可以了。”
他点了点小孩的鼻尖,但孩子的表情并没有豁然开朗,而是有些沮丧,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在问,为什么会这样呢?
五条悟叹了口气。养个小孩原来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吃完晚饭,伏黑惠早早躲进自己的房间。五条悟坐在起居室的缘廊上,看着暮色渐沉,月光映在盛开的樱花上,花瓣悠然飘落,铺洒满地。
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动静,五条悟回过头,伏黑惠走了进来。
“怎么啦?”
“我睡不着。”小孩小声说。
“过来吧。”
伏黑惠走过来,从五条悟抬起的胳膊底下钻进他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蜷缩着,把头枕在他的臂弯上。他们沉默着,望着那棵樱花树。
胳膊上感到些微凉意,五条悟低头看去,伏黑惠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但眼泪正一颗一颗地顺着脸颊流下来,洇湿了他的衣袖。
他还太小,想不透人心中为什么会有毫无道理的恶意,而自己又为什么对此无能为力。五条悟本来应该告诉他,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残忍,但孩子已经从现实的一角窥见了它的真实。
我没办法永远保护着你啊,五条悟想。

那些孩子没再来玩,神龛外的林间空地上恢复了往常的宁静。伏黑惠没有了玩伴,又回到独自一人在房子里玩耍的生活。
五条悟出门的次数比起冬季来多了一些,待在家里时也会和伏黑惠一起玩双六或者花札。此时他一如既往地侧躺在起居室的榻榻米上,看着伏黑惠在庭院里玩剑玉。
“惠不会觉得寂寞吗?”他问。
伏黑惠抬起头看着他。他知道五条悟担心自己,但他更清楚自己无法和普通孩子成为朋友。他继承了术式,原本就已经偏离了“普通”的轨道,又被妖怪抚养,只要人类还畏惧着未知的事物,他就无法真正融入到那些孩子中间。如果回到禅院家,也许可以过上相对正常的生活,但是他选择了留在这一边。
伏黑惠摇了摇头。
“因为五条先生在这里。”
“惠真是可爱~”
五条悟总是用这种调侃般的语气夸奖他,伏黑惠红着脸努力把精神集中到手里的剑玉上。
“我有个主意。”五条悟说,“等我一下。”
他起身大步离开,伏黑惠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晃来晃去的几条尾巴,总觉得他又想干什么异想天开的事情。
过了一阵子,五条悟抱着一摞书回来了,放下书,又搬来一张矮桌。他在桌边坐下,招手让伏黑惠过来。
伏黑惠爬上缘廊,走进起居室。
“从今天开始,我来教你识字读书。你认识五十音图吗?”
伏黑惠摇了摇头。没人教过他识字,他顶多认识几个假名。比起五条悟要教他读书这件事,妖怪竟然也认字让他更为惊讶。
“五条先生认识很多字吗?”
“你也太小看我了吧。”五条悟说,把一本薄薄的册子摆在他面前,“我可是最厉害的妖怪,而且活了很——久很久,如果要论学识渊博的程度,可能很多人类都比不过我。”
“五条先生活了多久呢?”
“我生于平安时代,至今有千年以上了吧?那可是咒术和妖怪的全盛时期。惠现在应该还不了解那个时代吧,但是如果学会了五十音图,认识很多汉字的话,就可以读关于那个时代的书了。”
伏黑惠看着那双澄澈明亮的蓝眼睛,千年这个字眼是他无法想象的漫长时间,五条悟这个存在远超他的认知,这样的感觉也愈发鲜明。
难怪,他想,五条悟看着庭院时,好像总是在望着比庭院更遥远的地方。就算坐在他的身边,也好像无法碰触到他,只能等待着他把目光转向自己的方向。
“我想学。”伏黑惠说。
五条悟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
“那么,就从第一行开始。”

伏黑惠很快发现了学习的乐趣,认识假名之后,他终于能读懂那些图画书上的文字,比起只能看图时有趣得多。遇上不认识的汉字就翻看字典,很快他就能自己读一些比较浅显的书本。
与伏黑惠相比,五条悟的耐心显然有限,他每天上午给伏黑惠上课,下午就甩手不干,让他自己练字看书,还时不时提醒他去玩一会儿,说是不能读书读成个傻子。他还想到了一个新游戏,拿着几颗弹珠或糖果放在两只手的手心,很快地给伏黑惠看一下,然后让他猜手上有几颗,说是锻炼他的反应能力和算术,但最后总会发展到猜藏起来的哪只手里有糖果这种只看运气的游戏。
伏黑惠猜数量时准确率能达到八成,但是他发现轮到五条悟来猜时却能百分之百正确,甚至连碰运气的游戏也一样,最后他终于生气了。
“五条先生肯定是用了法术吧,一点也不公平。”
“把法术用在这种游戏上,你是不是太小瞧法术了啊?”
五条悟理直气壮,但伏黑惠还是怀疑地看着他,因为这就是五条悟会干出来的事。
“您要是真的作弊,我就再也不和您一起玩了。”
虽然确实没用法术,但说到作弊五条悟就有些心虚。他立刻服软:“好啦,其实是因为我的眼睛很好,可以看到很多东西。这是天生的,也不算是作弊吧?”
“没说出来就是作弊!”伏黑惠反驳,但又忍不住好奇,“您可以看到什么呢?”
“人类的眼睛看不到的东西。”五条悟说,“比如说,咒力。而且就算把眼睛遮住也还是能看到哦。很厉害吧?”
伏黑惠半信半疑地从怀里抽出手帕,绑在五条悟的额头上,遮住眼睛,然后在他面前竖起手指。
“这是几根手指?”
“三根。”
“现在呢?”
“六根。”
“那现在呢?”
“你在做‘玉犬’的手势吗?”五条悟笑着说。
伏黑惠把手帕从他的头上解下来,一脸难以置信。那双眼睛带着笑意注视着他,他忍不住双手捧着五条悟的脸,凑近了仔细观察。这种蓝色像晴空一般纯粹又深邃,让人移不开视线,好像会被吸进去。五条悟眨眨眼睛,纤细的睫毛就让他联想到鸟儿洁白的羽毛。
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五条悟坏笑起来:“惠喜欢我的眼睛吗?”
“嗯……很漂亮。”伏黑惠有些含糊地回答,坐回榻榻米上,“五条先生难道真的是最强的妖怪吗?”
五条悟惊讶地睁大眼睛:“什么——难道惠一直以为我是在吹牛吗?好过分,五条先生好伤心啊!”
伏黑惠看着他像受了委屈的小孩一样满榻榻米打滚,解释道:“因为,我又没看到过五条先生用很厉害的法术。”
五条悟仰躺在榻榻米上看着他。“我厉害的地方不在于法术哦。像我这样的高级妖怪是可以使用咒术的,法术可以学习,但咒术是与生俱来的,就像惠继承的十种影法术一样。我的术式是无下限术式,可以做到很多事情。”
“比如说?”
“比如说——可以瞬移。”五条悟想到了什么似的一翻身坐了起来,“不如就让惠见识一下吧,天气这么好,我们去逛街吧?”

五条悟收起了耳朵和尾巴,穿上羽织,还戴了顶宽檐帽,看起来很是时髦。他还让伏黑惠也换了身衣服,一边给他整理衣领一边自夸:“五条先生的品位可是很高的。”
虽然神龛所在的小山也在东京的地界上,但要走到市中心也要走上很久。五条悟在神龛外的空地上抱起伏黑惠,让他抱住自己的脖子趴在肩膀上。
“一眨眼就到了哦。”
真的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伏黑惠只觉得视野好像模糊了一瞬,再定睛一看时,两个人就已经身在一条陌生的巷子里。五条悟把他放下来,他跑出巷子,外面是繁华的街道。伏黑惠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色,回过头,五条悟正对他得意地笑着。
伏黑惠还是第一次真正走进这座城市。银座可以说是现下东京最繁华的商业区,街道两侧林立着洋式房屋,马车、人力车和行人来来往往,令人目不暇接。
五条悟个子很高,加上他虽然戴着帽子,白色的头发还是很显眼,一路上有很多人偷偷看他,甚至还对自己的同伴窃窃私语。他们逛了几家店铺,也有少数店员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时用有些困惑的神情看着他。
当他们走进一家洋服店时,伏黑惠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五条悟兴致勃勃地直奔童装区,店员跟在他们后面几步远的地方,满脸怀疑。
“小朋友,他是你的爸爸吗?”趁着五条悟翻看挂在架子上的一排套装,店员弯腰问伏黑惠。
她笑得温和有礼,伏黑惠知道自己和五条悟长得根本不像,她的询问也只是出于善意。
“不是,”他实话实说,“他是我的老师。”
为了表现出五条悟不是拐小孩的坏人,伏黑惠走到他的身边,主动拽住他的羽织衣角。五条悟拿着一套水手服在他的身上比划了一下,问道:“我们想试试这一套,可以吗?”
“好的,”店员说,“请来这边。”
走出洋服店时,伏黑惠身上穿着那套新衣服,店员鞠躬送他们出门,似乎已经打消了疑虑,因为那套衣服可不便宜。

难得出门逛街,五条悟说晚饭不如在外面吃,带伏黑惠进了一家洋食店。等着饭菜端上桌时,五条悟两只手托着下巴,看着坐在对面的小孩,问道:“惠为什么不说话?不开心吗?”
伏黑惠摇了摇头。他看看四周,附近没有其他的客人,这才问道:“五条先生为什么不变成更普通的样子呢?您是白色的九尾狐,所以头发不能变成黑色吗?”
“可以倒是可以,惠不喜欢和这个样子的我一起出门吗?”
“不是不喜欢……但是有些人那样看着您,您不在乎吗?”
“不在乎。”五条悟说,“我只在乎惠的想法哦。”他伸长胳膊揉了揉伏黑惠的头发。“惠为了不说我的名字,所以在刚才的店里叫我老师吧?真聪明~还是第一次有人叫我老师呢。不如以后就这样叫我好了。”
伏黑惠点了点头,“但是,为什么不能随便叫您的名字呢?”
“因为我是妖怪嘛,有这样那样的原因啦……”
五条悟明显想要糊弄过去,伏黑惠虽然明白他不想说的事情最好不要追问,但还是很好奇。
店员在这时端上了他们的餐点,转移了伏黑惠的注意力。在此之前,他最奢侈的外食经验不过是在拉面店吃一碗拉面,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除了米饭和味增汤,还有配着蔬菜的炸猪排。他夹起一块猪排咬了一口,面衣酥脆,里面的肉软嫩多汁,配合酱汁的风味,伏黑惠还是第一次尝到这样的美味。
“好吃吗?”五条悟问他,“喜欢的话,以后可以经常来哦。”
“好吃。”伏黑惠回答,看着五条悟的笑容,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差不多习惯了接受他的给予。他们所度过的时间和回忆在一点点增加,如果说最开始伏黑惠只是害怕被拒绝和抛弃,现在他只想和他在一起生活,哪怕过着与普通人完全不同的人生也好。他永远还不清这份恩情,但是总有一天他可以帮得上五条悟的忙,他还是第一次这样期盼着快点长大。

庭院中的樱花树落光了花瓣,枝头抽出绿芽,很快变得葱茏一片,在不知不觉到来的夏日里成为一柄庞大的遮阳伞,伏黑惠很喜欢在树下玩耍。
五条悟终于在越来越炎热的天气里换下了狩衣,收起了那一大团毛蓬蓬的尾巴,只穿着一件浴衣在榻榻米上躺得四仰八叉。上课的时候,一人一狐相对坐在桌前,都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望着明亮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色彩鲜明的庭院和湛蓝的天空。
“我们放假吧?”这天五条悟终于说,向后一倒躺在榻榻米上,“人类的学校在这个时候好像也放暑假嘛。”
伏黑惠正在做算术题,比起语文和历史,他不太喜欢数学,又热得什么都不想干,听到可以放假,心情立刻好了起来。
“暑假到什么时候结束呢?”
“嗯——秋天吧。好!决定了,从现在开始放暑假,前提是算术题做对八成哦。”
伏黑惠暗中撇了撇嘴角,起身绕过桌子,把本子递到五条悟的面前。五条悟接过本子,就躺在那里逐一检查起那些题目。
“真厉害!全都答对了!”他把本子啪地合上,“放假啦!”
他似乎比伏黑惠还兴奋,一把把小孩捞进怀里,用力揉搓他的脸颊和头发。伏黑惠整个被箍在他的臂弯中间,一边喊着不要一边使劲儿挣扎,终于推开他挣脱出来,一翻身大字型躺在榻榻米上。风铃清脆地叮铃作响,伏黑惠侧过脸去看身边的五条悟,发现他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您在笑什么啊。”
“因为——惠刚才拒绝我了吧?明明之前不管我怎么揉你的头发,或者抱着你,捏你的脸蛋,你都忍耐着的。”
听到他这样说,伏黑惠才发觉好像的确如此。
“那是……因为很热啊。”他小声辩解。
“我没有不高兴哦?不需要在意那么多,如果不喜欢、不开心就说出来,这样不是很好吗?”五条悟又伸过手来揉了揉他的头发,力道温柔了很多。

有了大把时间可以消磨,在这样的夏天待在结界里似乎有些浪费,五条悟便提议去山下不远处的一条河边玩耍。出门时他还是穿着那件水色的和服,却将一块绢布用细绳系在头上,遮住了眼睛。
“为什么要把眼睛遮住呢?”伏黑惠问。他们正从与神龛旁的石头长阶相反方向的山坡下山,这一侧山坡树木稀少,草地茂密,头顶的天空湛蓝,大块的云如同用雪白的棉花堆起的城堡。
“因为看到太多东西会觉得很累,在结界里不必遮住是因为那里只是由我自己的力量构成的,相对来说杂质很少。”
“但您上次带我一起出门的时候也没有遮住。”
“毕竟是去逛街嘛,这样很奇怪啦。反倒是惠,为什么不穿我上次买给你的新衣服啊?”
那天回家之后,伏黑惠就把那套水手服叠得工工整整地收进了抽屉里,配套的鞋子也放回鞋盒,再也没有穿过。
“因为,那应该是要在出门时穿的吧?我不想把它弄破。”小孩回答。
五条悟明白伏黑惠所说的“出门”是指带他去银座那样的地方。他的家长也一定是把最好的衣服留着,只在重要的场合穿——例如婚礼或者丧礼。五条悟原本只是给他买了一套看起来可爱又方便活动的衣服,可这孩子却把它视为珍贵之物。为了让他多穿穿那套衣服,看来要多带他出门才行。
走下山坡,小河近在眼前。这条河严格来说只能算是条宽阔的溪流,在嶙峋的石块间蜿蜒流过,阳光映在水面上闪闪发光,只是看着似乎就忘记了炎热。伏黑惠立刻把刚才的对话抛之脑后,兴奋地冲了过去,甩掉草鞋,踩进了清凉的水中。河水的深度只到他的小腿,他还是第一次在河里玩,河水清澈见底,水流柔和地拂过皮肤。
五条悟蹲在岸边的石头上,看着小孩自得其乐地踢着水花,翻捡石头,小心翼翼地观察鱼群。
伏黑惠在一块石头上捉到一只田螺,把它放在手心里,急着拿给五条悟看,向岸边走来时一脚踩在一块光滑的圆石头上,失去平衡,一屁股坐进了水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没事吧惠?”五条悟从石头上跳进了河里,把他从水里拎了起来,让他站好。
“没事。”伏黑惠说,屁股有些疼,衣服也湿了一大半。手里的田螺不见了,他弯腰看了看水中,根本找不到那么小的东西,干脆两手捧了一捧水,向五条悟泼了过去。
五条悟个子太高,伏黑惠本来想瞄准他的脸,但这一捧水全泼在了他的胸口,顺着浴衣敞开的领口流了进去。五条悟打了个激灵,喊着“你竟敢偷袭”,大人形象全无地和小孩打起了水仗。
伏黑惠起先还和他互相泼水泼得开心,渐渐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湿透,而五条悟的衣服还是只有领口湿了一点儿。伏黑惠疑惑地停下来,接着恍然大悟:“五条先生又作弊!”
“诶——我不想弄湿嘛。”五条悟说,很是厚脸皮。
“您又是用了什么方法啊。”
“再用水泼我试试,仔细看哦。”
伏黑惠疑惑地捧起一捧水向他泼去,水在马上就要溅到他的身上时骤然停止、向下流去,就像泼洒在一堵透明的墙壁上一样。
伏黑惠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违反常理的现象。
“这是‘无限’,无下限术式的一种应用方法。接近我的东西看起来是被挡住了,其实是离我越近就越慢,永远无法碰触到我。”五条悟说,对伏黑惠竖起手掌,伏黑惠伸手过去,手指却在与他的手掌还有一点儿距离时停了下来,他好奇地上下摸着那层虚空,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无法碰到近在咫尺的手。
“这个术式可以自动展开哦,只要我想,就没有人能碰到我。”
五条悟还是那副逗孩子时不正经的自夸表情,伏黑惠心头莫名地涌起一阵委屈和怒意,他用力向五条悟的肚子一推,说:“我再也不想和您玩了!”
但这一推却实实在在地碰到了五条悟,手上传来的衣物和身体温热的触感不会骗人。这力道对五条悟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他顺势后退一步,一下子坐进了水里。
伏黑惠皱着眉头看着他的浴衣也湿了大半,五条悟甩了甩头发,可怜巴巴地拉住了他的胳膊,如果他的狐狸耳朵还在,现在一定已经耷拉下来了:“你看,我也湿透啦,惠就原谅我嘛。”
绑住绢布的带子松开了,伏黑惠看着那双晴空般的眼睛,想起不管自己什么时候去摸他的尾巴和耳朵,或是靠着他的背、钻进他的怀里,都能实实在在地碰触到他,气消了大半。
“下次再作弊的话,我就真的不和您一起玩了。”
“我保证再也不作弊了。”五条悟一本正经地说。
伏黑惠点了点头,抓住他的手,把他从水里拉起来。五条悟站起身,顺势把他拎了起来,向岸上走。
“衣服湿了很难受吧,我们回去洗个热水澡,别以为夏天就不会感冒哦。”

盛夏时节,在结界中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蚊虫,晚上敞开面向庭院的拉门睡觉,微风习习,凉爽惬意。但这天晚上也许是因为快要下雨的关系,不但没有风,又很闷热,伏黑惠躺在被褥上面,睡着睡着就滚到了榻榻米上,醒了过来。
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去上厕所。大宅里几乎漆黑一片,但因为他很熟悉厨房、厕所和浴室的路线,摸着黑走也完全没有问题。回来时路过起居室,拉门依然大敞着,能看到外面的庭院,月亮躲在乌云后面,只洒下幽微的光亮。
五条悟不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五条悟在家里时,总是待在这间最大的和室,晚上伏黑惠偶尔起夜,也总是看到五条悟侧躺在榻榻米上望着庭院,他很少铺上棉被睡觉。
伏黑惠走进去,站在偌大的房间中央。
“五条先生?”他小声叫道。五条悟的耳朵很好,不管他在宅子里的哪间房间里叫他,他总是会回答的。
但是没有回应。伏黑惠这时才发觉这里太安静了,明明是夏日,却没有虫鸣,空气沉闷,连风铃也静止不动。
这么寂静、黑暗又空旷,伏黑惠第一次有些害怕起来。
在这个时间,五条先生会去哪里呢?
就算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也还是一样,伏黑惠在榻榻米上躺下,蜷缩起来,望着院子中庭石和矮松的影子。在继母没有回家的第一个晚上,他也是这样彻夜难眠,既担忧又害怕,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家,却在黑暗中变得陌生起来。
五条悟是最强的妖怪,大概不必为他担心吧。难道是因为今天自己对他发了火,还推了他,他就离开了?
——但他明明说以后不会再作弊的。
伏黑惠抱紧自己,胡思乱想着,慢慢睡着了。
“惠?”
朦胧中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伏黑惠睁开眼睛,五条悟坐在他面前的榻榻米上,穿着一身狩衣,脸上像白天出门那样遮着绢布。
“五条先生?”
“你怎么睡在这里?”五条悟问。
伏黑惠抓住他的衣袖,“您去哪里了?”他问,根本没发觉自己的声音在抖,“我以为——”
“我去处理一些事情,算是工作吧。怎么,做噩梦啦?”五条悟拉下遮住眼睛的布,即使在这样的夜色之中,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明亮,伏黑惠安下心来。
五条悟揉了揉他的头发,起身到隔壁去搬来了伏黑惠的被褥铺在榻榻米上,一转身就换上了浴衣,在榻榻米上躺下,拍了拍身边的被褥。
“过来吧,今天很热,睡在这里会凉快一些。”
伏黑惠爬到被褥上躺下,迟疑片刻,又向他贴近了些,缩进他的怀里。
“诶?不觉得热吗?”
伏黑惠摇摇头。五条悟的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拍着。
“惠不会以为我走掉了吧?其实啊,我虽然是妖怪,但经常有人拜托我去祓除妖怪哦,我通常会在夜里去解决,除非是很紧急的事件。放心吧,我不会离开惠的,惠也不用为我担心,只要结界还在,我就还在,惠在这里是最安全的。”
终于得到了保证,一旦放松,睡意袭来,伏黑惠在迷糊中轻声说道:“我想和五条先生一直在一起。”
五条悟回答了什么,但他已经沉入梦乡。

樱花树的树叶纷纷变黄掉落,落叶铺洒在同样开始衰败的草地上,给院落中染上一片秋色。只有两个人的小小学堂已经重新开课,此时正是课间的休息时间,老师和学生都蹲在樱花树下,用堆起来的枯叶烤红薯。
两个红薯埋在烧得几乎只剩灰烬的树叶下面,火堆的余热会把它们慢慢焖烤熟透。五条悟手里拿着一支树枝翻动着灰烬,把一个红薯勾出来,戳了戳它的外皮,又呼呼地吹了几下,拿起来就向伏黑惠扔过去:“这个熟了喔。”
伏黑惠伸出两手接住,结果被烫到手心,立刻把红薯甩了出去。红薯在草地上滚了几圈,罪魁祸首毫无悔意地哈哈笑了起来,被伏黑惠狠狠瞪了。
“这个给你,”五条悟把剩下的一个红薯推到伏黑惠面前,自己捡起掉到草地上的,“小心一些。”
伏黑惠等了一会儿才拿起红薯,还是有些烫,他一边吹气一边剥开薄皮,里面的瓤呈现金黄色,咬一口,又甜又湿润软糯。
“果然很好吃,据说是从鹿儿岛运到东京的哦。”五条悟一边吃着红薯一边说。
“这也是有人供奉的吗?”伏黑惠问。
“算是吧?上次去帮忙解决妖怪时,有个叫伊地知的辅助监督给我的,说是请我尝尝。”
“辅助监督?”
“是高专最近新设的职位,类似于咒术师的助手吧。”
“高专又是什么?”
五条悟舔了舔手指。
“咒术高等专门学校,是培养咒术师、支援咒术师的工作的地方。”
“还有这样的地方啊。”
“惠将来如果想去那个学校也可以哦?”五条悟兴致勃勃地说,“相当于高中,十五、六岁可以入学,但在那之前要学完中学的课程才行。”
“从那里毕业的话,一定要做咒术师吗?”
“嗯——如果不做咒术师,就没有必要去那所学校吧?毕竟学生也是要执行任务的,也算是有一定危险的呢。”
伏黑惠低头继续啃红薯。
“没关系,惠还有很多时间考虑哦。”五条悟揉了揉他的头发。“惠有没有旅游过啊?不如我们去泡温泉吧?这个时候的红叶很漂亮的。”
“没有,”伏黑惠说,满脸期待地看向他,“也没有去过温泉。真的可以吗?”
“当然了,不如我们明天就动身吧?泡温泉——!”五条悟站起身夸张地举手欢呼,正巧有几片叶子落下,掉进了他的几条尾巴中间,五条悟甩了甩尾巴,叶子反倒在蓬松的毛里陷得更深,看着他恼火地转身去找树叶,伏黑惠噗地笑了出来。

人生中第一次出门旅游,伏黑惠兴奋得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就起了床。当他在起居室吃早饭时,五条悟又没了人影,等到他吃完饭才捧着一堆衣服回来了。
“你的衣服都已经短了吧,”五条悟说,拉起他的胳膊,衣袖的长度只够盖过手肘,“长得真快,过来。”
五条悟把他拉到墙边,靠在一根埋在墙里的立柱旁边。
“站直——”
伏黑惠的后背完全贴在墙壁上,五条悟伸出手指,贴着他的头顶在柱子上刻下一条线。
“好了,这是惠六岁的身高,以后每一年都这样记录一下吧~”
“为什么突然……”
“诶?家长都会这么做吧?”
伏黑惠转身看着那道线,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五条悟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下。
“快去换衣服,该出发啦。”

伏黑惠本以为五条悟又想带着他瞬移到目的地,但他们却走到最近的车站,坐上了火车。五条悟说既然是旅游,当然要坐火车,虽然温泉就在东京周边,坐火车也只有几站地,但伏黑惠是第一次乘火车,觉得非常新鲜。
下了火车又换乘人力车,这才到达有些偏僻的温泉旅馆。这间旅馆有些年头,房子的外观气派,客房也非常宽敞舒适。服务员看到伏黑惠,送到房间一件小号的浴衣。
他们到达的时间正好赶上预定午餐,伏黑惠第一次吃寿司和生鱼片,虽然都很好吃,但是相比起来他更喜欢寿司搭配的姜。
“这个姜啊,是在两种不同的寿司中间吃的,这样就可以去掉嘴里残留的味道,好好品尝每种寿司不同的风味。”五条悟告诉他。
“五条先生好像什么都知道。”伏黑惠说,一边照旧把寿司姜当成配菜吃。
五条悟把自己那份推到他面前。
“当然啦,我以前可是——”
伏黑惠不小心被芥末呛到,疯狂咳嗽起来,打断了他。五条悟没心没肺地笑着绕过桌子,拍他的背。
吃过午饭,服务员来收拾桌子后,提醒他们温泉全天开放。两个人换好浴衣,来到温泉浴场。
浴场是半露天,可以看到四周景色的开放棚顶下方,石砌的大浴池在山间凉飕飕的空气里蒸腾着袅袅热气。
洗过澡后,伏黑惠迫不及待地进了温泉浴池。坐在池底,水刚好没过他的脖子,水温有些烫,但是习惯之后就觉得浑身上下都热乎乎的,非常舒服。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的山林一角,茂密的树冠都还没有完全变黄,好像只是薄薄地洒上了一层秋色。
五条悟坐在池边,仰头靠在一块石头上,用毛巾盖着眼睛。伏黑惠好奇地问道:“五条先生平时看到的东西都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个嘛……”五条悟动也没动地回答,“如果完全没有遮挡的话,只要是人和有咒力的东西,都好像有一层颜色在流动一样。咒力的残秽也特别清楚,而且很远的地方也能看得到。如果像这样遮住的话,虽然看不到人和景物,但还是可以看到咒力的流动,其实也和看得到东西没差啦。”
“只有五条先生可以看到这些吗?”
五条悟坐直身体,毛巾吧嗒掉进水中。伏黑惠看着那双蓝色的眼睛,他的视线投向远处的山林,白色的睫毛濡湿了,像沾湿的羽毛聚成一缕一缕。
“只有我可以看到这些。”他说,看向伏黑惠,又用有些夸张的语气笑着说:“这可是世界上仅此一双的眼睛哦!”
伏黑惠点着头,他知道五条悟是特殊的,他原本想问他有没有朋友,在这么久的时间里,又会不会觉得寂寞。但他下意识地知道五条悟不会正面回答这些问题。

泡了一会儿,五条悟就把伏黑惠从温泉里拎了出来,说泡久了会头晕,如果喜欢的话可以晚上再来。他们走过外面的回廊时路过景色优美的庭院,伏黑惠看到一座装饰的石桥下有一个很小的池塘,里面似乎有鱼。他想过去看看,便拉住五条悟,但五条悟没有回应。
五条悟似乎正望向回廊的尽头、房屋的深处。伏黑惠从没看到过他这样的神情,没有了平日里的不正经,有些严肃、也有些警觉。
“想去院子里玩吗?”他问伏黑惠,“去吧,我要回房间睡一觉。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走哦,如果有事,就大声叫。”
伏黑惠点头答应,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但既然五条悟没有说不允许,他也就放心地跳下回廊,跑向那个小池塘。
池塘的水很清澈,飘着几片睡莲的叶子,里面有几尾鲤鱼在游。伏黑惠蹲在池边看着,那些鱼不怕人,他把手伸到水面上方时,它们以为有人要喂食,都聚拢过来。
但伏黑惠没什么能喂它们的,他在池边看了一会儿,又在小桥和假山、松树附近走了走,就想回去了。
“又想要偷懒,真不愧是个废物。”有人在附近大声骂道。
伏黑惠好奇地循着声音绕过假山,在摆着许多盆景的庭院一侧,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站在那里,正低头看着什么。
“你是猪啊?事情都做不好。”少年继续骂着脚下的什么东西,伏黑惠走近了一些,这才看清一个小女孩躺在地上,少年正踩着她的一只胳膊。
小女孩一声不吭,可他的脚还在用力,伏黑惠冲了过去,大声喊道:“你为什么欺负小孩?放开她!”
少年似乎没想到会有人来多管闲事,一时愣住,放开了那个孩子。但看到跑过来的只有伏黑惠一个人,他轻蔑地说:“我想怎么对待我家的佣人,和外人没关系吧。”
“她年纪这么小,就算是佣人也不能那样对待!”伏黑惠据理力争。
少年打量着伏黑惠,他穿着旅馆的浴衣,能住进这座温泉旅馆的人一般都非富即贵,再看这小孩管闲事的气势,大概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孩子。他不想惹是生非,但也不想丢了面子,便恶劣地笑了起来:“不过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吃白饭的人,劝你还是别为这种人浪费时间。反正不管怎么样她也不会有什么长进。”他看了一眼仍然躺在地上的女孩,走开了。
伏黑惠看着他走远,正想扶女孩起来,她已经自己站起来了。动作很利落,看起来没有受伤,只是脸上脏兮兮的。她穿着和服,留着妹妹头,站起来才发现她比伏黑惠高一点儿,可能比他大上一岁。
伏黑惠摸向怀里,但是因为穿的不是自己的衣服,手帕没在身上。他只好看着女孩自己用衣袖擦干净脸颊。
“你叫什么名字?”为了缓解气氛,伏黑惠搭话。
“真希。”女孩说,语气有些倔强。她没哭,似乎也没觉得委屈或丢脸,好像被欺负是家常便饭一样,但也没有服输的样子。
“他为什么那样对你?”伏黑惠问。
“因为直哉是个蠢材。”她回答,“在他们看来,像我这种人就是派不上用场,因为我——”
她停下了,看着伏黑惠,又很认真地说:“谢谢你。我要回去了,我妹妹还在等着我。”
伏黑惠点了点头,她最后看了他一看,跑开了。

伏黑惠回到房间时,五条悟正坐在起居室窗外的露台上。这间旅馆建在山坡上面,这间套房的窗外正面对着远处山林的绝景,但窗子下方却是陡峭的山坡,因此带着围栏的露台就取代了缘廊的位置。露台上放着坐垫和一张矮桌,桌子上摆着茶壶茶杯和温泉馒头。
“回来啦?”五条悟回过头,他又用绢布遮住了眼睛。
伏黑惠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这里的馒头很好吃喔。”五条悟说,见伏黑惠没有回答,问道:“惠,怎么啦?”
“五条先生,我是吃白饭的人吗?”伏黑惠问。
五条悟似乎有一瞬间的哑然,他伸手抓住了伏黑惠的胳膊,虽然没用力,也看不到五条悟此时的表情,但伏黑惠还是感觉到了一丝不同以往的魄力压来。
“你是听谁说的?”
“我刚才在院子里看到一个男生在欺负一个女孩子,他是这样说她的。我对五条先生来说,也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吧。”
“哦——”五条悟拉长了声音,好像理解了什么似的。“可是小孩子不就是这样吗?想要派上用场,要等长大以后啊。”
伏黑惠没有说话。他与那个女孩年纪相仿,境遇却天差地别。在明白自己有多么幸运的同时,他也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公平。
五条悟拉下遮在眼睛上的布,很认真地看着他。“惠制止了那个男生吧?你做得很好。所谓的‘派上用场’又不需要只是对我而言,对那个女孩来说,你不就是派上用场了吗?”
伏黑惠犹豫着点了点头,五条悟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他就爬过去坐进他的怀里。五条悟抱住他,下巴搁在他的头顶,两个人一起眺望着远处的山林。乌云遮蔽天空,那里似乎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林间弥漫着雾气,褪色的绿、向日葵般的黄与火一样的红形成浮世绘般的色彩层次,雨后的湿润又使这颜色看起来更加鲜艳,似乎在冬季前燃烧着最后的生命力。
“我啊,和惠在一起很开心,所以,惠才不是吃白饭的呢。”五条悟说。

庭院中的樱花树一夜之间落光了叶子,枯黄的草地再次铺上一片洁白。下午五条悟又跑得没了影,伏黑惠独自坐在起居室的桌边,临摹着书道字帖,偶尔抬头看看那比结界外面早了一步的积雪。临近新年,小学堂又放了假,伏黑惠便在闲暇时间看些感兴趣的书,每天练字。不知不觉间,他在这里生活已经将满一年了。
“我回来啦——看我买了什么——”
房间外传来拉门的声音和五条悟的喊声,伏黑惠放好毛笔站起身,他已经大步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大纸箱,里面放着翠绿的门松。在以往的新年,伏黑惠的继母也会在家门口摆上门松,但没有这么大,也没有这么华丽的装饰。
五条悟放下箱子,在里面掏了掏,又拿出一条草绳编织的注连饰。
“惠来帮我把它们布置好吧?”
“好。”伏黑惠答应,“五条先生每次过年都会准备这么多东西吗?”
“以前只有我一个人,怎样都好啦。现在惠在这里,当然要好好准备啊。”
他再次搬起纸箱,看起来兴高采烈。伏黑惠跟着他走出玄关,想到不知多少个新年他都是独自一人坐在起居室的缘廊上度过,如今只是多了他这个小孩,就让他这么高兴起来。
他们在神龛门外两侧摆上门松,因为台阶很窄,就显得门松相当的气派。五条悟把伏黑惠举起来,让他把注连饰挂在门上高处,原本不起眼的神龛在崭新装饰的衬托下,一下子变得充满新年的气氛。

大晦日的凌晨,东京总算是下了第一场雪。雪下得并不大,直到下午雪停时,结界外面的地面上也只积了薄薄的一层。
五条悟去取早就预定的年菜和镜饼,伏黑惠送他出门,然后就跑到树丛中寻找树枝,打算做一把扫帚,把神龛台阶上的雪扫干净。
正当他对着一堆枯枝挑挑拣拣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步子很轻,踩在被雪覆盖的枯草地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虽然有时会有人在神龛前面供奉点心,但伏黑惠从来没有遇到过前来供奉的人,也不会有人路过这里。这个人一边走着,一边还在小声嘟嘟囔囔,抱怨着天气和潮湿。
伏黑惠回过头。
正向这边走过来的人似乎驼着背,身量不高,穿着一身黑衣,披着一条黄色带花纹的短斗篷,脖子上还围着一条鼓鼓囊囊的围巾。但围巾上面的脑袋看起来根本不是人类,而像一个陶罐儿,耳朵的位置堵着两个塞子,在脸的正中央,有一只大得离谱的独眼。
伏黑惠目瞪口呆,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妖怪,可除了五条悟和硝子,他还从没见过其他长相与人相似、可以清楚明白地说人类语言的妖怪。
“嗯?”妖怪在神龛前的空地上停下,看着站在废屋旁树丛前面的小孩。虽然他长相怪异,但伏黑惠能看得出他的表情有些疑惑,“你这小鬼,难道能看到我吗?”
伏黑惠紧紧握着树枝,后退一步。五条悟曾经对他说过,遇到妖怪最好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立刻走开,因为有些妖怪一旦发现有人在与它对视就会发动攻击。虽然这个妖怪没有表现出恶意,但伏黑惠本能地觉得他并非善类。
“你该不会是哪家咒术师的小孩吧。”妖怪说,向伏黑惠走过来,脸上浮现起不怀好意的笑容,“就算不是,将来也可能成为咒术师。”
伏黑惠看着他走到面前,一只手伸了过来,便看准空档用手里的一把树枝狠狠向他的脸上戳去,正中那只大睁的眼睛。妖怪猝不及防,惨叫一声捂住了脸,伏黑惠趁机矮身一躲,从他张开的手臂下面钻了过去,向神龛的方向飞奔。
“臭小子!”
眼看就要跑上神龛前的台阶,后背的衣服被用力一扯,伏黑惠向后跌倒,情急之下,他完全出于本能地并拢双手,比出手影“狗”的手势,影子投在地上,转瞬间化为一条黑色的大狗,向妖怪扑去。
但妖怪只是挥手一拨,黑狗就像融化一般消失了。伏黑惠被揪住后衣领拖了回去,他奋力挣扎,妖怪用胳膊箍住他的脖子,他大声叫道:“老师——!!”
妖怪掐住他的下巴,防止他再喊叫。
“看来只有把你烧成一堆灰烬才会老实一点。”
——要被杀了——
“你最好马上把那孩子放开。”一个声音说。
伏黑惠和妖怪同时抬头看去,五条悟站在红色的鸟居上方,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他的脸上没有了往常那种笑嘻嘻的表情,冷漠得令人心生寒意,九条尾巴在身后静止不动,白色的身影好像在冬日暗沉的天幕下发着光。虽然伏黑惠还算不上是一名咒术师,却也能感觉得到那种绝对强大的力量带来的压迫感,沉重得几乎令人喘不过气。
抓着伏黑惠的妖怪倒是表现得游刃有余:“这不是那个九尾吗?身为妖怪,却站在人类那边。怎么,这小鬼是你的学生?不如今天我来给他上一课,让他知道真正的妖怪是什么样子。”
妖怪捏着伏黑惠下巴的那只手松开了,手掌凑近了他的脸,伏黑惠只觉得贴过来的掌心很热,像燃烧的炉火一样,马上就要烧起来了——
“唔啊啊啊啊——?!”
妖怪突然大叫起来,伏黑惠只感到几滴液体溅到脸上,箍住他的那只胳膊放松了。他趁机挣脱出来,接着眼前一花就被五条悟抱进了怀里。伏黑惠抓住他的衣服,把脸埋在上面,身后轰然一声巨响,似乎连大地都在颤抖。等到周遭安静下来、震动也停止之后,伏黑惠抬起头。
他们在树林里面,周围的树木七倒八歪,有的拦腰折断,像是刚被飓风蹂躏过一般。五条悟抱着他,低头看着脚下,伏黑惠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个妖怪仰面倒在地上,正被五条悟一只脚踩在胸口上面,动弹不得。
妖怪的右臂以不自然的角度扭转了几圈,看起来折断了好几处。但就在伏黑惠盯着他看的时候,那只胳膊正慢慢恢复原样。
“最近的几起火灾,都是你干的吧。正好省了我去找你的功夫。”五条悟说,伏黑惠还从没听过他用这么冰冷的语气说话。
妖怪冷笑一声,突然双手做了个手势,但五条悟比他更快,空着的那只手向他一个弹指,一团紫色的光从他的指尖迸发出来,伏黑惠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地面上只剩几缕黑烟在慢慢消散。

被抱着走出树林时,伏黑惠终于回过神,哭了起来。说不上是因为安心还是因为后怕,他把脸埋在五条悟的肩膀上,止不住地小声抽泣。五条悟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鸟居下找到了刚才扔下的东西,然后回到结界里面。
“好啦好啦,”五条悟安慰地说,把还在抹眼泪的伏黑惠放在榻榻米上,献宝一般拿过装着年菜的重箱逐一打开给他看。“没想到现在的年菜有这么多花样,看起来很好吃吧?还有镜饼和橘子,还有还有,这是金平糖,我还买了大福呢。”
他把一个大福塞到伏黑惠的手里,看着小孩专心吃起东西。等到大福进了肚子,伏黑惠终于冷静下来,把被妖怪抓住的经过对五条悟讲了一遍。
“他说五条先生是站在人类这边的,是什么意思?”最后他问。
五条悟一只手托着下巴,几条尾巴晃了晃,似乎在思考该怎样回答。
“唔——你也知道,我会帮助人类祓除妖怪,对其他的妖怪来说,我大概就像叛徒一样吧。听好了,不要因为有我和硝子,就对其他的妖怪掉以轻心,妖怪不分好坏,不如说,只要是妖怪,就可能会威胁到人类。”
“为什么你们和其他的妖怪不一样?”
“也不能说我们就不一样哦。我会帮助人类是我的选择,至于硝子,她会帮你治疗,只是因为她是我的朋友,其实她并不关心人类。”
“我还以为,你们这样像人类的妖怪都会讲道理呢。”
五条悟噗地笑了:“可就算是人类,也有不讲道理的啊?”他揉了揉伏黑惠的头发,又严肃起来,“惠,不要用人类的标准去衡量妖怪。就算是可以像人那样思考、交流的妖怪,也没有人类那些规则、道德和法律的束缚,只会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对他们来说,不管是伤害小孩或是伤害同类,都没什么负担。”
“那么,山里的那些妖怪呢?您还说过不用管它们的。”
“那些啊,那些妖怪太弱了,就算惠现在还不是咒术师,它们也伤害不到你,至于普通人,惹到它们大概只会摔上一跤,或者头疼脑热个几天吧。虽然妖怪有很多种,但大致分成两个类别。”五条悟伸出两根手指,“一种是我和硝子这样的‘传说中的妖怪’,山里那些精灵类的妖怪和我们差不多。还有一种,是由人类的负面感情中产生的妖怪,比如刚才的独眼,这类妖怪只由怨念和恶意构成,出没在人类居住的城市里面,会导致人类失踪、死亡。高专拜托我祓除的都是这种妖怪。”
伏黑惠手里摆弄着包大福的纸,过好一会儿才问道:“我也能祓除妖怪吗?您说过我的术式很厉害,可是刚才,我召唤的式神根本没有派上用场啊。”
“那是因为惠没有经过练习啊。没有任何经验就能在那种情况下召唤完全的式神,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还是很厉害哦,惠很有天分呢。”
“我想学习使用术式,”伏黑惠说,“我想要以后遇到妖怪时,至少能保护自己。”
五条悟看着那双认真的眼睛,微笑起来。
咒术师世家出身的孩子终究会成为咒术师,任谁也敌不过命运。
“好啊,就从控制咒力开始吧。”

“我要倒计时咯。”五条悟说。
正值春末夏初,庭院中的景物一成不变,樱花树和草地都已经是绿意葱茏。在这个结界里,唯一变化的只有依然坐在起居室矮桌边的孩子,五年过去,他的身高猛长,脸庞的轮廓也褪去了幼童的圆润,已经能看得出将来的英俊模样。
“五——”
伏黑惠在草纸上埋头苦算数学题,再把答案写到本子上面。
“四——三——”
“等等……”伏黑惠刚准备把最后一个数字写上去,身边传来吧嗒一声轻响,接着是一阵哗啦啦的声音。
五条悟和伏黑惠同时看去,原本趴在那里的黑色玉犬消失了,放在玉犬背上的小碟子随之翻倒,几十颗黄豆大小的玻璃珠正在榻榻米上四散滚动。
“可惜,”五条悟说,“明明只差那么一点。”
这是五条悟想出来的训练控制咒力的方法。在召唤术式的实际应用中,咒术师时常要面对一边驱使式神、一边思考战场形势的状况,所以必须要做得到在注意力被转移时也能维持术式。召唤出玉犬后,让它待在一旁,背上放一碟玻璃珠,伏黑惠则去看书或者做练习题,一旦他因为情绪波动或对其他事物过于专注无法控制咒力,术式就会解除,让碟子翻倒。作为惩罚,伏黑惠要把那些珠子全都捡回来,还一颗都不能少。
伏黑惠垂头丧气地去捡珠子。五条悟坐在一旁看着热闹,倒也没忘记鼓励他:“惠已经做得很好了喔。”又拿起他的本子,“而且算术题也全都对了。下次不如在去看落语的时候试一试这招吧?”
“在有那么多人的地方怎么召唤式神啊。”伏黑惠数着珠子,一脸“你又异想天开”的嫌弃表情。
“反正普通人也看不到式神,而且就算有人能看到,也只会以为是条狗嘛。而且惠都不怎么笑,这样要怎么练习啊?明明小时候——等等,小时候好像也……”
五条悟最近总是喜欢说“明明小的时候那么可爱”之类的话。伏黑惠数完了珠子,抬起头,五条悟话没说完,两只毛茸茸的耳朵一动,看向玄关的方向。
“有客人来了。”
这还是几年以来的头一遭,伏黑惠刚想起身,五条悟用手势制止了他。
“没关系。”
一只巴掌大的纸鹤扑扇着翅膀飞过走廊,飞进起居室敞开的拉门,径直飞向五条悟,轻飘飘地落在他张开的手心里。
“是急事啊。”五条悟说,拆开纸鹤,读着写在纸上的字。
“是高专吗?”
“是啊。唉——”五条悟夸张地叹了口气,站起身,从怀中抽出那条绢布绑在额头上,遮住眼睛。“我很快就回来,惠好好看家哦。”
“我能跟您去吗?”伏黑惠问。
五条悟看着他,似乎很惊讶。
“您说过有特别棘手的妖怪时高专才会叫您去吧。我想看看您是怎么祓除妖怪的。”
“好啊。”五条悟说,“让惠看看咒术师的工作是什么样子吧。”

五条悟带着伏黑惠瞬移到了目的地。眼前是一座相当气派的大宅,他们正站在大门前面,两侧高高的院墙笔直延伸。门前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男人,高个子一脸提不起兴致的神情,对他们的到来和这个任务好像都没什么兴趣,矮一些的则立刻迎了上来,他戴着眼镜,虽然表情严肃,但看起来有些软弱。
“九尾大人,这位是?”他看着伏黑惠问道。
“这就是我照看的那个孩子,今天是来旁观学习的哦。”五条悟揽住伏黑惠的肩膀,伏黑惠觉得他好像想护住自己似的。“惠,这是伊地知洁高,是高专的辅助监督。那位是日下部笃也,是高专的老师。”
“初次见面,我是伏黑惠。”伏黑惠对他们鞠躬。
“初次见面,”伊地知温和地说,又看着五条悟,“但是,这次的妖怪有些棘手,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你以为我是谁啊?”五条悟摆了摆手,“到底是什么情况?”
伊地知扶了扶眼镜。“据报告,这户人家在十天前开始,晚上会听到怪声,当时还传出闹鬼的传言。七天前,一名佣人失踪,最初主人家认为是逃跑了,但是那名佣人工作勤恳,也从没听过她抱怨什么,房间里的私人物品也都还保持着原样,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之后第二名失踪的佣人也是同样的情况。五天前,主人家的次子和他的妻子接连生了重病,三天之内就撒手人寰。现在长子也得了同样的病,医生毫无办法,因此高专介入了这个事件,但进入宅子的咒术师也没有回来。”
“失踪的佣人,最后被人看到的地方是哪里?”五条悟问。
“据说是安排在西侧暂时空置的房间打扫,但是晚饭时间她们没有出现,之后就再也没人见到她们了。”
“知道了。”五条悟说着就推着伏黑惠走进大门。伊地知在身后说着“那就拜托您了”,日下部则看着他们经过身边,始终一语不发。
他们走进前庭时,天空忽然降下一片黑幕,将整座宅子裹在其中,午后的天空看起来像突然来到了傍晚。
“这是‘帐’,”五条悟解释道,“普通人看不到它,但它可以遮住他们的视线,让他们看不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那个日下部先生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他们穿过大宅中宽阔的走廊时,伏黑惠问。
“毕竟我是妖怪嘛,咒术界就是有些人讨厌妖怪。”
“哪怕您会帮他们的忙吗?”
“有些咒术师大概会觉得我比他们还要强很伤自尊吧,而且他们也是要付我报酬的。不过日下部倒不是这种人,他只是单纯不信任妖怪而已。”
“原来您还有报酬啊。”
“这是工作啊?绝对不能免费帮助人类。”
他们来到西侧的空房,也许是因为这里采光不太好加上长时间无人居住的关系,伏黑惠觉得空气冷冰冰的,似乎还充斥着某种令人不快的气息。
“惠也能感觉到吧,这是妖怪的气息。”五条悟说,看着脚下的榻榻米,“说是空屋,不过不久前也有人住过嘛,而且死在这里。”
“您怎么知道?”
“是残秽啦。这个人有很深的怨念,所以我的眼睛还看得到。不过妖怪似乎没来过这里。”
五条悟打开面向庭院的拉门,从这里正好能看到一座灰色外墙的仓库矗立在后院偏僻的一角。他跨下缘廊向仓库走去,伏黑惠也跟上他,来到仓库门前。
仓库的墙壁很厚重,也很高,只是看着就觉得有些窒息感。
“抓住我的衣服,惠。”五条悟说,语气凝重起来,“你不用出手,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我身边。”
伏黑惠抓住他的后衣摆。五条悟拉开仓库的大门,沉重的金属大门发出一阵低沉的摩擦声,仓库中光线昏暗,空气里有一种凝滞的、灰尘和陈腐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臭味儿。
他们走了进去,这家人似乎不怎么使用这里,门口堆着的箱子和杂物看起来还不太旧,但越是向里面走,物品上积累的灰尘就越厚。五条悟不慌不忙,好像已经完全洞察了一切似的,向仓库深处的楼梯走去。伏黑惠一只手抓着他的衣服,一只手扶着陡峭的木梯边缘,跟着他爬上二楼,五条悟只走进去两步就站住不动,伏黑惠从他的身后探出头。
仓库的二楼虽然有窗子,但没有打开,简直暗无天日。伏黑惠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在成堆的木箱上方,有什么色彩鲜艳的巨大物体伸长了好几条纤细的腿,趴伏在角落里。从房梁上垂下三个像蚕茧一样被细密包裹的东西,大小和形状都像成年人。
“失踪的佣人和咒术师找到了啊。”五条悟说,“只是已经太晚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
话刚问出口,那个巨大的身影就动了起来,从墙角的阴影中探出身体。伏黑惠这才看清那是一只蜘蛛,腹部呈现带黑色花纹的黄色,八只脚则是黄黑交替。在本应是头部的地方长着一个女人的上半身,衣衫不整地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和服,黑色的长发披散,脸上则有八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光。
伏黑惠不由贴近了五条悟。
“没关系,一瞬间就结果了它。”五条悟说。
但蜘蛛的丝线已经从四面八方涌来,只有在很微妙的角度才能凭借蛛丝的反光看到它们。伏黑惠以为这些蛛丝会把他们捆绑起来,但每一根接近的丝线都被无限弹开,只好改变方向,在他们的周围密密麻麻地织成一道透明的墙。蜘蛛伸出一只脚,在它身后的网上拨动一下。
铮——
一声尖锐的嗡鸣响起,如同用拨子粗糙地顺着三味线的琴弦刮擦,转瞬间那声音藉由丝线在整个仓库中共鸣,仓库本身厚实的墙壁和封闭的空间似乎又更扩大了它的音量,伏黑惠只觉得耳朵里一阵尖锐的疼痛,像碎玻璃直接插进了头骨里面,让他头晕目眩,差点就松开了抓着衣服的手。他把脸埋到五条悟的背后。
声音消失了,伏黑惠抬起头,只看到包围住他们的丝线像被什么东西一扫而过、卷起吞噬,接着那股力量好像也波及到蜘蛛本身,那八条细长的腿在一瞬间同时扭曲起来,女人的上半身拦腰拧了一圈,整个蜘蛛皱缩成一团,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轻而易举地捏碎了一般。
妖怪瘫软在地,五条悟上前一步,伸出右手,另一只手撸起衣袖。
“虚式·茈。”
伏黑惠曾经看到过一次的紫色光芒再次从他的指尖爆发出来,在仓库有限的空间中卷起力量的狂潮,直奔妖怪而去,巨响和震动停止之后,光线洒落进来,伏黑惠睁开眼睛,妖怪已经消失无踪,仓库正面的墙壁上则开了一个非常整齐的圆形大洞。

“没事吧?”
两人穿过院落走向宅邸的大门时,五条悟问道。
“没事。”伏黑惠回答。
“没想到它还有那一手,是我大意了。”
伏黑惠用手指掏了掏耳朵,耳鸣已经消失了。
“普通人家里怎么会有这种妖怪?”他问。
“是啊,一般人家的房子里就算有妖怪,也通常是没有太大害处的低级妖怪。不过会产生这种妖怪的理由也不是太难以想象。”五条悟说,“这种花色的蜘蛛叫络新妇,在日本的传说里,有种妖怪也叫这个名字,可以化为人形,诱惑男子。这家的次子和他的妻子最先生病死亡,再加上偏房的空屋里死过人,所以我猜,死去的那位女性,是次子的侧室或者情人吧。她的尸体可能就藏在仓库里,加上那座仓库本身如果让人觉得害怕的话,就更容易使怨念聚集,最终形成这样的妖怪。那两个佣人说不定是听到它拨动蛛网发出的声音才去仓库查看的。”
它会拨动蛛网,用声音攻击,恐怕是因为她生前擅长弹奏弦乐器吧。伏黑惠猜想,但没有说出来。
“咒术师啊,一直都是在面对着相似的状况,像这样丢掉性命也是常有的事。”
伏黑惠抬头看向五条悟,他始终都没有解下那条绢布,看不到他的表情。伏黑惠没有看到尸体真正的样子,所以也就没有受到太大的震撼,但直到这时他终于切实地感觉到——这座宅子里,有三个完全无辜的人死于非命。
“老师会帮助人类,是因为想保护普通人吗?”他问。
五条悟沉默半晌,才回答道:“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正确的事。”他转向伏黑惠,从拂起的绢布的一角,伏黑惠短暂地瞥到他的眼睛,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
“但是——”他像往常那样笑了起来,“我会永远保护着惠的。”

正午明亮的烈日下,一只猛禽般的大鸟掠过树林上空,在林间空地上投下影子。它低头追踪着正在树林中奔跑的白色玉犬,等它刚一离开树木的遮蔽、踏上空地时,便收拢翅膀猛地向下俯冲,伸出两只巨爪,眼看就要抓住玉犬的后背,却扑了个空。玉犬突然解除实体消失无踪,大鸟拍起翅膀,但收不住下冲的势头,只好落地。在它的双爪着地的一瞬间,四个方向的树丛中跳出四只虾蟆,把它包围在中间,同时张开大嘴,用黏糊糊的长舌头分别卷住它的双翅和两只爪子。大鸟抬起翅膀,若是这双翅膀扇动起来,恐怕虾蟆支撑不了多久就会被甩飞,但紧接着一堆白色的兔子潮水般涌了过来,越来越多,把大鸟整个淹没,像山一般压在它的身上。毛茸茸的小山震动几下,大鸟似乎终于放弃了抵抗,不动了。
伏黑惠就站在几步之外的空地上,两只手还保持着准备召唤式神的动作。等待了片刻,见大鸟真的没了动静,他才把术式解除。
虾蟆和脱兔消失无踪,只剩下大鸟留在空地中央,它抖了抖凌乱的羽毛,向走来的伏黑惠低下了头。
身后的树上响起拍手的声音,五条悟从茂密的树冠间跳了下来,轻盈落地。
“做得好——!”他兴高采烈地说,“惠真的很有天分呢!十二岁就调伏了鵺,而且是用这种不会伤害式神的取胜方法,它大概也会愿意服从你吧。”
伏黑惠站在和他差不多高的鵺面前。它的脸并不像鸟,一双金黄色的眼睛从面具后面瞪视着他,呲着一口食肉猛兽一般的利牙,看起来还真有点吓人。但当他向它伸出手去时,鵺主动低头贴上他的手心,就像其他式神一样,它的羽毛光滑温暖。
轻微的啪嗒一声,式神回归影子之中,从今以后,它就听凭伏黑惠的召唤了。
伏黑惠终于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整个人也提不起力气。五条悟正围着他转,看他有没有受伤的地方。
“今天就到此为止,回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吧。”
他们穿过树林,向家的方向走去。
“五条老师,我现在能打败多强的妖怪?”伏黑惠问。
“嗯——三级不在话下,二级的话,努力一下应该也可以吧。”
“妖怪的等级划分您还没讲过呢。”伏黑惠多少有些无奈地说,五条悟虽然什么都知道,但在某些方面随便得很。
“简而言之,就是由弱到强,从四级到一级划分为四个等级。三级以下都是杂鱼,虽然对我来说三级以上也是杂鱼啦……我们上次一起去祓除的那个蜘蛛是一级妖怪。咒术师的等级也是同样,不过咒术师要比同等级的妖怪强上一点点。普通咒术师的平均水平是二级,一级咒术师很少。”
“我小时候遇到的那个独眼的妖怪是几级的呢?”
“那个啊……是特级。特级是超出评定范围的特殊妖怪,我也是特级哦。”
伏黑惠对儿时被妖怪抓住的遭遇记忆犹新,如果连一级和特级五条悟都能轻松祓除的话,很难想象他究竟强到什么地步。
“惠对咒力和术式的控制已经很成熟,如果只是自保,完全没有问题,毕竟二级妖怪也不是随便就能遇到。但要是还想精进的话,就要调伏更多式神、发掘更多术式的使用方法。”
“十种影法术不是只是召唤式神的术式吗?您给我的书上没有其他的使用方法啊。”
“不是这样哦。只要术师有足够的天赋,就能根据自己对术式的不同解释创造新的咒术。十种影法术的继承人不多,而且大多数术师对自己的同族也有所保留,所以禅院家的记录只有那样。如果真的想拓展术式,只能靠惠自己,毕竟我的术式不是十种影法术,没办法教给你,但是指点一下还是办得到的。”
五条悟的笑容,好像笃定他可以成为那样厉害的咒术师似的,但伏黑惠却对此充满怀疑。他练习咒术的初衷是可以自保、不为五条悟添麻烦,也希望自己将来能帮得上五条悟的忙。可如今看来,五条悟所面对的妖怪,根本就不是一般的咒术师可以解决的,他的战斗,没有别人插手的余地。
“我……”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我曾经想过,如果我能变强,就可以帮您的忙,但是和您比起来,我其实根本做不了什么。”
五条悟停下脚步。伏黑惠也停下来,可还不等他回过头,五条悟就把他拽进了怀里,两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还一个劲儿地用脸颊蹭他的头顶。
“惠真可爱!”
“我在说很严肃的事情啊!”伏黑惠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五条悟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高兴得很,几条尾巴都露出来了,正晃来晃去。
“惠现在只是还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不过啊,我是最强的,咒术师的工作交给我就好,惠只要思考自己想做什么就可以了。不做咒术师也可以哦。”他揉了揉伏黑惠的头发。

伏黑惠住在山上的几年之间,山脚附近陆续盖起了一户建的民房,各种小店也多了起来。五条悟有时懒得出门,就让伏黑惠去帮他跑腿。总是闷在家里或只在山上散步也很无聊,伏黑惠倒是愿意去街上逛逛。这天五条悟心血来潮地想吃一家果子屋的馒头,又吵着出门觉得头疼,伏黑惠只好去给他买。
傍晚时分,天边的火烧云点亮渐沉的暮色,街边的人家和小店都亮起灯光,看起来一派祥和。伏黑惠去买了馒头,又到隔壁的熟食店买可乐饼。五条悟会定期给他零花钱,虽然他说过用不上,但五条悟有时根本不听人说话,照给不误,他就把钱放进一个空罐子里,已经攒了很多,只偶尔买些书和零食。
伏黑惠捧着两个纸袋,刚走过街上最后一家店铺就发觉身后有人跟着自己。
前方没有人家,再走上一会儿就能到小山脚下。虽说也有可能是路过的行人,但这个男人衣着怪异又鬼鬼祟祟,让伏黑惠心生警觉。不过他并不害怕,他的式神可以对付妖怪,自然也能对付坏人。
伏黑惠向身后看去,那人果然还跟在几米之外。他抱着纸袋的手掌心交叠,随时准备召唤式神。再看向前方时,一只形似猴子的怪物蹲在道路中央,挡住他的去路。
“小鬼,你能看到那个吧。”见他站住不动,身后的男人说道,“我想也是,看来没认错人。”
伏黑惠没有搭话,只是向路旁退去,让人和妖怪进入左右两侧的视野之内,比起面对一个又背对一个来说,这样更容易警惕他们的动向。
“你是那个九尾狐狸身边的小孩吧。”男人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你的术式是什么?”
他的语气听起来亲切得虚情假意,伏黑惠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没关系,反正——”
男人话音未落,等在一旁的妖怪就突然袭击过来,伏黑惠被对话分去了注意力,没有立刻做出反应,只来得及后倾身体躲过挥来的爪子,但怀里的纸袋被打落在地。
伏黑惠心中清楚,这个人刚才提到了五条悟,自己这个十几岁的小孩根本不是他的最终目标。对方是式神使,很有可能看穿他的术式是十种影法术,如果被他知道了术式会对五条悟不利,那他就不能使用术式召唤式神。
但不召唤式神的话,他根本就不是妖怪的对手。
眼看妖怪那长长的爪子又挥了过来,伏黑惠孤注一掷地把咒力都集中在双臂上面,依靠咒力强化,他应该能挡下这一击,至少先争取一点时间,找到反击的机会——
一道红光在眼前闪过,妖怪的爪子还没碰到伏黑惠就被一股力量震飞出去,在半空中化为一道灰烬。
下一秒钟五条悟就挡在了伏黑惠前面。
“你想对我家小孩做什么啊?”
那男人身高不矮,但在五条悟面前还是气势全无。他后退一步,说道:“没什么,指导指导后辈。”
“轮得到你来指导?”
五条悟这句话的语气比上一句还冷上几分,伏黑惠看出男人心虚得很,一个劲儿地向后挪步,眼睛瞟着四周,似乎在寻找退路。
见他抬起手,五条悟轻蔑地说:“行了行了,你的式神也不多吧?别白费力气。”
男人的表情扭曲起来:“不过是个妖怪……!”
但他没能放出式神,而像是想要向前走出一步却崴了脚一样,他的右脚发出清脆的“咔”地一声,脚腕明显向外突了出去,接着整个人就哀嚎着倒在地上。
伏黑惠发觉这也是五条悟的咒术——就像他把那只蜘蛛捏扁时一样。
五条悟走到抱着腿躺在地上的男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这是什么邪门咒术?”
五条悟没有回答,蹲下身,男人慌忙用胳膊遮住脑袋,但五条悟只是揪住了他的后衣领。
“我要带你去高专,劝你不要轻举妄动,术式发动的时候乱动我可不保证会发生什么。”他又回过头对伏黑惠说:“惠,回家等着我。”
伏黑惠点了点头,看着五条悟拽着男人消失在眼前。
夕阳已经完全沉落,只在地平线上留下一丝晚霞的余光。伏黑惠在路边找到了刚才买的东西,纸袋被妖怪抓破,馒头和可乐饼都掉在地上。
他犹豫片刻,还是跑回果子屋买了馒头之后才回家。

“我回来啦——”
五条悟走进起居室时,伏黑惠刚把买来的馒头在盘子里摆好。
“好快啊。”
“我把他丢下就回来了。啊,馒头!”五条悟的尾巴甩了甩,高高兴兴地在桌边坐下,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
“他到底是什么人?什么都没有调查就回来了吗?!”
“那人是个咒诅师,其实也没什么好调查的,我稍~微问了他一下,他说听说我带着个小孩,对你感到好奇而已。”
“他想知道我的术式,如果被他知道了术式会怎么样吗?”
“所以你才没有召唤式神啊?其实被他知道了术式也不会怎么样,因为他的式神还没有你的强哦?不管怎么样,保证自己的安全是最重要的,下次一定要反击啊。”
“我是说,如果被别人知道了我的术式,会对您不利吗?”伏黑惠问道。
“为什么会对我不利?”五条悟问,伏黑惠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五条悟慢条斯理地把嘴里的馒头咽了下去,这才说道:“嗯——如果说有不利的话,就是如果被人知道了你的术式,禅院家就会很快找上门来,把你抢回去吧。”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可从来没有人找过我。”
“重要的不是你这个人,而是你的术式。我说过吧,十种影法术是禅院家的祖传术式,这个术式很强,而继承它的人又很少。禅院家最喜欢咒术,如果知道自家有个继承了祖传术式的人流落在外,是不会轻易放手的。”
可即使知道了还有与自己血缘相连的人在世,并且愿意接纳自己,伏黑惠也没有感到高兴。
“惠,”五条悟说,语气严肃起来。“拥有术式的人,大多数是没有办法过普通人的生活的。就算装作看不到妖怪,妖怪也会主动来找你,因为吃掉咒力高的人可以增强力量。以后这样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咒术师和咒诅师之间的消息传播得很快,既然你跟我一起露过脸,想必咒术界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只是暂时没人会把你和禅院家联系在一起而已。”
“您知道……您明明知道,也带我一起去吗?”
五条悟的神情在一瞬间有一丝动摇,伏黑惠知道责备他并没有道理,因为他只是满足了自己的要求。
“因为,只有了解咒术师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工作,你才能更慎重地对未来做出选择。惠……你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你是人类的孩子啊。”
“但是我不想离开。”伏黑惠说,直视着那双晴空一般的眼睛,“您说过我不做咒术师也可以,如果我永远也不在别人面前使用咒术的话,如果,我像普通人那样有一份普通的工作的话,我不能把这里当成老家吗?我就永远不能回来了吗?”
他知道五条悟说得没错,就算是人类,孩子也终将离开父母。早晚有一天,他会离开这个小小的世外桃源,拥有自己的人生。五条悟毕竟不是人类,不会老去,甚至不必他报答养育之恩,但他不想把他独自留在这里,一个人坐在缘廊上眺望远方,不想让那些欢声笑语成为他越来越遥远的记忆。如果以五条悟的立场,无法把禅院家术式的继承人留在身边,那他就不做咒术世家的人,他永远也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自己回到这里,拉开拉门,却只能看到神龛空荡荡的内部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回答我啊,他想,这双眼睛什么都能看透,那就告诉我,你也不愿意让我离开。
五条悟注视他片刻,终于说道:“这里永远都是惠的家,”他的表情难得这么柔和,让人联想到冬季轻飘飘的初雪。“这个结界永远对你敞开。”

“又是我赢了——”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伏黑惠仰面躺倒在榻榻米上。大脑根本无法理解自己究竟是怎么被放倒的,他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视野里出现五条悟的脸。他走到伏黑惠身边蹲下,两只手撑着下巴看着他。
“为什么您的体术也这么强啊。”伏黑惠说。
“所以我才是最强啊。不过啊——我看惠现在的水平,不依靠咒术,只靠体术和咒具的话,大概也能祓除二级妖怪哦。”
浑身上下都酸痛得要命,像要散了架似的。伏黑惠坐起身,五条悟笑嘻嘻地站起来,对他伸出手,把他从榻榻米上拉了起来。
“原来惠已经这么高了啊。”他说,手掌放在伏黑惠头顶上方比了比。
伏黑惠的身高刚刚超过他的肩头,站起身时,伏黑惠正好看到那根刻着许多刻痕的柱子,今年冬天,他就要满十五岁了。
“您不是一直在给我记录身高吗。”
“但是这半年你又长高了嘛。好了——今天也练习够了,一起去洗澡吧?”
“您先洗吧。”伏黑惠说。
正抬腿向浴室走的五条悟回过身,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微微耷拉下来,满脸受到伤害般的表情:“为什么惠不愿意和我一起洗澡啊?明明小时候——”
“我已经长大了吧。”
“既然长大了就帮我擦背。”
“您想擦背的时候可以叫我。”
“我不想洗了。”五条悟说,气呼呼地走到缘廊上坐下。
知道他不是真的在生气,伏黑惠看着他的背影说道:“那我就先去洗了。”
狐狸的一只耳朵转向他,但是没有答话。

洗干净身体后,伏黑惠泡进热气腾腾的水中。肌肉的酸痛总算有所缓解,浴室中水雾氤氲,他半躺在浴盆中,看着那些水汽缓缓上升。
他与五条悟一起生活,已经满八年了。虽然五条悟在外人面前会说他是“我家的小孩”,但伏黑惠心中明白,五条悟很清楚人与妖怪之间的界线,他永远都不会以父亲或者兄长的身份自居。伏黑惠同样不曾把他当做父亲或兄长,他是他的恩人和老师,也许在外人眼中他们关系亲密,但实际上却仅止于此。
因为他根本就不了解五条悟。
他当然知道五条悟喜欢吃甜食,讨厌喝酒。学识渊博,讲课清楚明白,但经常在一些细节上马虎随便。虽然是个活了千年以上的妖怪,却也喜欢尝试现代的新鲜事物,比自己还要积极。平时言行举止轻浮,甚至有些孩子气,一旦认真起来却非常可靠。
但他不知道他的过去,不知道这么漫长的时间里,他是否也曾经和其他人一起生活,不知道当他坐在缘廊上时,究竟在看着什么。他的心中埋藏着一些东西,是毫无破绽的最强所无法袒露的一些东西,也许只有与他生活在一起的伏黑惠才能察觉,却同样无法触摸。
但他想要去触摸它。他希望像五条悟了解自己、支撑着自己一样,自己也能同等地了解他、成为他的支柱。他希望自己在他看不到尽头的生命里占有一席之地,成为一个特别的人。
从六岁起,他就一直只注视着这个人,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份感情究竟从哪里开始。他从小就知道五条悟长得很漂亮,可近一年间,他却发现自己总是在观察着他细密的白色睫毛,凝视着那双晴空一般的眼睛,想象着那两片嘴唇的触感,看着他骨节突出的手腕和修长的手指,还有他的腰线和晃起来令人心痒难耐的毛茸茸的尾巴。
是第一次梦遗让他确定了自己对五条悟的感情。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个阴沉的雨夜,初夏的雨有些冷,但盖着被子还是很闷热。似乎在半梦半醒之间,一团白色的东西压了上来,他睁开眼睛,五条悟正趴在他的胸口上。他们身体相贴,下身传来有些胀痛、又有些舒服的感觉。那双湛蓝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但五条悟什么也不说,只是在缓慢地抚摸着他,就像在观察着他的反应,对此感到好奇似的。伏黑惠觉得很羞耻,但又移不开视线,那种感觉随着他的动作急速攀升,像是在脑海中炸开一团烟花,身体轻松得像融进了空气中。
从梦中惊醒时,淡蓝色的天边亮起微弱的晨光,幽暗的房间中只有他独自一人。内裤里有种湿黏的感觉,令他感到有些厌恶。他看过很多书,知道这代表什么,同时也发觉到,自己为什么总是在意着五条悟身上那些从前并没有留意过的微小细节,并把它们一一记在心底。可是,五条悟抚养他长大,教给他知识,保护着他。对恩人产生这样的感情,还幻想着他的身体,不管是从道德还是自己的良心上来说都难以接受。更别提他们之间还有着身份和年龄的巨大差距,这份感情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但即使如此,他想要的也只有五条悟。只是回想起那个梦中的情景,就足够让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年硬了起来。他有些懊恼地握住勃起,闭上眼睛,想象着五条悟的手指,回忆着从前和他一起洗澡时见过的景象,他白皙的、被濡湿的皮肤,优美的后脖颈,还有滴着水珠的雪白发梢。虽然想着他自慰让伏黑惠心中歉疚,但却另有一种隐秘又背德的快感。
“五条……老师……”
他颤抖着在温热的水中释放出来,放空地看着水雾氤氲的天花板。为了不让五条悟发现,他得把整盆热水都换了才行。

伏黑惠回到起居室时,五条悟正坐在缘廊上喝茶吃羊羹。托盘上放着两个杯子和两盘羊羹,看来五条悟已经忘记刚才还在和他生气的事情了。
伏黑惠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自己倒茶。像从前无数个相同的午后那样,他们并排坐在缘廊上面,望着绿意葱茏的庭院。
“到了明年,惠就能学完中学的课程了吧。有没有想过之后要做什么啊?高中的课程我也可以教,但还是去学校上学更好吧?可以认识许多不同的人,交到朋友,这才是青春嘛。”
伏黑惠转过头去看他。他一只手撑着下巴,嘴里叼着吃羊羹的竹签,并没有把视线转向自己的方向。
“我没办法上学吧。入学不是需要户籍之类的东西吗?”
“如果你想去的话,我也可以想想办法啦。”
“用树叶变出来吗?”
五条悟笑着看过来,让伏黑惠有一瞬间的窒息。他的眼睛,他的笑容,他雪白的头发和睫毛,像是这世界上最澄澈明亮的事物,从最初相遇时开始,就从来没有变过。而自己还在长大,总有一天,他看起来会比五条悟还要年长,会慢慢衰老,最后留下他离开人世。五条悟给了他一切,他却无法给五条悟什么,就算向他告白,被他接受,终究也只会给他徒增痛苦。
因此,他决定隐藏起自己的心意,只要维持师生的关系就足够了。
“当然去高专上学的话就不用这么麻烦,不过你不想做咒术师嘛,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去高专了。”
“我想去工作。”伏黑惠说。
五条悟有些惊讶。
“你确定吗,惠?就算到了明年,你也才十五岁哦?”
“确定啊。就像你说的,我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伏黑惠低头去戳羊羹。
“唉——”五条悟夸张地感叹,两只手撑在身后望着天空,“但是我也不希望惠那么早就去工作嘛,我会很寂寞的。”
“去工作又不是不回来了,我会尽量找一个近一些的工作的。就算不能天天回来,休息日也一定会回来的。”
五条悟没有答话,伏黑惠偷偷看他,果然撅起了嘴。垂下视线,他的手就放在托盘旁边,伏黑惠很想像儿时那样,毫无顾忌地抓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五条悟对他关闭无限,这是伏黑惠得到的特权。他的手指挪向五条悟的手,却终究没有更近一步,仿佛无法接近、永无止境的虚空仍然在那里,那是他无法逾越的距离。

十五岁的初秋,伏黑惠找到了一个书画坊的工作。
店铺距离神龛所在的小山不算近,步行大约要两个小时,位于一条还算繁华的街道。那里有很多几十年的老店,这家书画坊是其中之一,不但装裱字画,也出售和纸,店面后面就是造纸的工坊。伏黑惠还太年轻,只能先作为学徒在那里工作,工钱不多,但有三餐和住宿的地方,条件还算不错。
伏黑惠告诉五条悟这个消息时,五条悟先是对他的行动力表示惊讶,接着就要亲自去那家店考察一下,说工钱太少,可能是个黑心老板。
“您就别添乱了。”伏黑惠说,身边放着收拾好的行李,虽然只是几件衣服和几本书。“虽然我没什么经验,但是已经问了几间店铺,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工钱。每个月有两个休息日,我会回来的。”
“一个月才两个休息日?!应该每周都有休息日,这是压榨!”五条悟坐在伏黑惠的对面,几条尾巴啪啪地拍在榻榻米上,但因为毛太蓬松,没什么震慑力。
“可是从您的话听起来,做咒术师不也差不多是全年无休吗?”
五条悟不吭声了。
“而且我之前说要去工作时,您也没反对啊。”
“我不是反对,只是……自家孩子要离家工作,做家长的都会担心啦。”
五条悟一只手撑着下巴,故意转开视线。看他闷闷不乐地耍起孩子脾气,伏黑惠轻轻笑了笑。
“老师不是教给了我很多东西吗?您是最清楚不用为我担心的吧。”
五条悟没有回话,伏黑惠只好提着行李站起身。
“那我就出门了。走到店里要花很长时间。”
“诶?”五条悟也立刻跟着站了起来,“不如我送你去吧?用瞬移——”
“我是去工作啊,不能再这样依赖您了。”
五条悟嘟囔着“只是送一下怎么能算依赖”,跟着伏黑惠走到玄关。
他看着一手养大的孩子把行李放在地板上,弯腰穿鞋,然后转过身来,面向自己,深深鞠躬。
“一直以来,感谢您的抚养和教育。”
伏黑惠并不是会轻易表露感情的孩子,有时甚至有些别扭。这样郑重的道谢,反倒让五条悟不知所措起来——明明只是离家工作,这架势却好像就此告别,让他一时无法作出回答。
“虽然我无法保证将来可以报答您的恩情,”伏黑惠说,注视着他的那双眼睛是这么闪闪发亮,里面满是少年人才有的对未来的期望。“但是回来的时候,我会给您带好吃的点心的。您说过,这里永远都是我的老家吧。”
“是啊。”五条悟说,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说话算话哦。要是他们对你不好,就立刻回来。”
“我会的。”伏黑惠回答,拿起行李。“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为人父母就是这种感觉吗?五条悟想,看着伏黑惠踏出门外,既欣慰又落寞。拉门咯啦啦地关闭的声音好像在整个结界里回荡着,然后就只剩下空荡荡的寂静。他在玄关站了一会儿,慢腾腾地回到起居室里。整座房子好像突然冷清了下来,他坐在榻榻米上,又向后大字型躺倒。
九年的时间,虽然在他活过的漫长岁月里微不足道,可也足以形成习惯。
“好无聊啊。”他看着天花板,喃喃地说。

开始工作的最初半个月,伏黑惠忙得不可开交。这间店铺不算大,除了老板一家,正式员工有五人,学徒算上伏黑惠只有两个。另一个学徒名字叫虎杖悠仁,与伏黑惠年纪相仿。虎杖在后面的工坊里学习造纸,伏黑惠本来是要学怎样装裱字画,但因为他写字漂亮,人也沉稳,暂时留在店面跟着店长接待客人。伏黑惠和虎杖两个人住在店铺二楼的一间和室,每天早早起床,先打扫一遍店铺,白天的工作结束后又要干店里的杂活,接着就是吃晚饭、洗澡,晚上躺在房间里的被褥上时觉得时间过得飞快。虎杖性格开朗,也喜欢聊天,因此伏黑惠知道了他之前有上学,直到唯一的亲人、他的爷爷去世。伏黑惠只简单地说自己父母失踪,被养父抚养长大,他不主动说更多,虎杖也很识趣地不问。只是有一次闲谈中不经意地说:“伏黑的教养很好,感觉是在很好的人家长大的。”
“是啊,”伏黑惠回答,“他确实是很好的人。”
白天伏黑惠忙得几乎想不到五条悟,但到了晚上的一点私人时间里又满脑子都是他。有时他会借口看书,其实是在看书里夹着的那张画——是五条悟画的樱花。五条悟什么都会,唯独在画画上缺乏天分,那枝樱花虽然特征和细节都很准确,但就是像一张几岁小孩的儿童画。伏黑惠说是把它当成书签,实际上连翻动都小心翼翼,生怕把那张薄薄的纸弄皱。熄灯之后,他也总是会回想着五条悟的模样,想着他此刻一个人在做什么,又寂不寂寞,慢慢沉入睡眠。

月底的休假前正好是发薪日,伏黑惠第一次领到了半个月的薪水。他特地打听了附近哪家果子屋的点心好吃,花掉大半薪水买了许多种类,这样五条悟就可以从里面选出喜欢的。
伏黑惠回到神龛时,已经差不多是中午了。拉开拉门,看到结界里的玄关,竟然有一点微妙的陌生感。
“我回来了——”他说,关好拉门,脱了鞋走上地板。屋子里面静悄悄的,隐约传来一股什么东西燃烧的气味,他拔脚冲向起居室。
五条悟坐在缘廊上面,面前放着一个碳炉,正在烤着什么,手里还拿着扇子。听到伏黑惠跑进来的声音,他回过头。
“惠!欢迎回来!”
“您在干什么啊?!我还以为房子着火了。”
“这里绝对不会着火啦!”五条悟笑着放下扇子,起身就扑了过来,伏黑惠没来得及躲开。
“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啊?”五条悟把伏黑惠抱进怀里,伏黑惠踮着脚,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他的九条尾巴晃得让人眼花。等五条悟抱够了放开他,又拉着他上上下下地仔细看着。
“长高了一点,好像瘦了,他们有没有给你吃饱饭啊?”
“当然了,我不会被虐待的。您在烤什么啊?要焦了。”
五条悟惊呼一声,跑回碳炉前面,伏黑惠也跟过去,看到烤网上放着两条秋刀鱼。
“好险好险,”五条悟说,把鱼翻了个面,“还好,没烤焦。”
“怎么突然烤起了鱼?”
“我想惠快回来了,就准备一下午饭嘛。”
“可您从来没做过饭啊。”
“因为——我好像很少和惠一起吃饭,回想起来觉得有些遗憾。”
伏黑惠觉得心脏怦咚一跳。
“做饭也没有那么难,我还准备了炖菜,不过腌菜是买来的。”五条悟自顾自地说着,一边小心地翻动烤鱼。
“我带了果子回来。”伏黑惠说,起身去玄关取来那一堆大大小小的纸包。见五条悟兴奋得像准备拆礼物的小孩,他又把点心抢了回来放好:“既然您说要和我一起吃饭,就吃完饭再吃点心。”
五条悟的厨艺意外的不错,只是没控制好分量,炖菜做了一大锅。烤秋刀鱼洒上一点盐就非常鲜美,伏黑惠吃了两碗米饭。
午饭之后,两个人坐在缘廊上,五条悟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缠着伏黑惠讲在店里工作的事情,但是每天的工作差不多都是一样,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比起在店面接待客人,我还是更想学装裱或者做和纸。不过做这一行也需要相当的审美能力,我还是太……您在笑什么啊。”
“因为,惠不是找到了想做的事吗?很好啊。”
五条悟笑嘻嘻地把咬了一口的大福塞进嘴里,然后就侧躺下去,把头枕在伏黑惠的大腿上。
伏黑惠看着他的侧脸,他雪白的头发、纤长细密的睫毛和毛茸茸的耳朵,忍不住轻轻揉了揉他的耳朵尖。狐狸的耳廓薄薄的,上面的毛细密厚实,手感很好。摸到里面的绒毛会让他发痒,那只耳朵抖了两下。
伏黑惠放开了手,也移开视线。忽然降临的沉默中,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在胸腔里面怦怦鼓动。他曾以为,只要他们不再生活在一起,自己对五条悟的感情终究会淡漠下去,看来这样的想法过于乐观。见不到面时不觉得有多么痛苦,可一旦他触手可及,那些埋藏起来的东西就会破土而出,在心中疯狂滋长。五条悟从不要求他什么,而他却想要五条悟的一切,想抚摸他的头发,想就这么抱住他、低头亲吻他。他双手握紧拳头抵在地板上面,心脏在愧疚和渴望中颤抖,他怀疑它迟早要亲自开口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
他偷偷深呼吸一下,希望自己的声音平静如常:“您要是想睡就铺上棉被。”
“不要,我就要躺在这里。”五条悟说,脑袋还在他的大腿上蹭了几下。
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出事,伏黑惠说:“我的腿麻了。”
五条悟不情不愿地坐起身,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伸手进怀里掏出一个御守,把它挂在伏黑惠的脖子上。
“这是?”
“惠带着这个,如果遇到危险我就会知道。”
小袋子鼓鼓囊囊,伏黑惠捏了捏,“这里面是什么?”
“是我尾巴上的毛。”
伏黑惠看着他那一团毛蓬蓬的尾巴,想到他拔尾巴毛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
“笑什么!这可和那些神社里卖的不一样,是神明大人亲手做的!”
“是是,”伏黑惠说,把御守塞进衣服里,感到它贴在胸口上。“谢谢老师。”
五条悟揉了揉他的头发。“要贴身带着哦?不小心丢掉了也要告诉我,可以做新的,毛有很多。”
“好。”
——我在他的眼里,果然永远都只是孩子。

人一旦忙碌起来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伏黑惠在书画坊工作已经近一年了。不管是他还是五条悟,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新的生活。
“我要不要养只猫呢?”有一次伏黑惠休假时,五条悟这么说。
“养猫?!”
“因为惠不在很无聊嘛。那些孩子不在身边的老人家都是这样做的吧?养只猫。”
但五条悟也只是说说罢了,普通的小动物都有些畏惧他这个九尾狐,不太敢靠近。伏黑惠却因为这不经意的几句话内疚起来——自己不在这里,他是真的很寂寞。
下一次休假的前一天,伏黑惠做完店里的活就立刻起身上路,回到神龛时天已经黑了。因为他没在店里吃晚饭,五条悟也不知道他要回来,什么都没有准备,就一边捏饭团一边把他训了一顿,叫他工作结束后好好休息,不许晚上摸黑赶路。之后伏黑惠只好在休假的当天一早就出发,可以早些到家。
五条悟给他御守是因为担心有咒诅师或妖怪找上他,但在这段时间里,伏黑惠顶多在出去跑腿时看到过几次低级妖怪。通常他都是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只有一次出了手。
当时他送一幅挂轴到一位熟客家里,那幢房子是很老的一户建,只有这位熟客和他的妻子住在里面。两个老人家热情挽留伏黑惠喝一杯茶,他也不好拒绝,便进了起居室。坐在矮桌边时,他看到身边的柜子与墙壁的角落里,有一只长得像癞蛤蟆和蜥蜴的结合体的妖怪缩在那里。
虽然只是低级妖怪,但时间长了也会影响人的健康。伏黑惠不动声色地喝茶,放下杯子说:“院子里的绣球花很漂亮。”
那些绣球花生长繁茂,一看就是经过精心养育,淡蓝色和淡粉色的花团簇拥在一起,让庭院的一角雅致又清幽。趁着老夫妇两人也看向庭院的空档,伏黑惠迅速出手精准地抓住那只妖怪的脖子,手上凝聚咒力用力一捏,妖怪灰飞烟灭。
伏黑惠离开时,口袋里被塞了好几块仙贝。这是他第一次祓除妖怪,虽然老夫妇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力所能及地帮助这些善良的人,感觉也不坏。

进入初夏,天气越发闷热起来。书画坊二楼作为宿舍的和室面积不小,但两侧的房间都作为仓库使用,门窗紧闭,被夹在中间的房间不太通风,夜里只好敞开拉门睡觉。这天晚上,伏黑惠洗完澡,刚回到房间,就听到楼下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虎杖正躺在榻榻米上看从伏黑惠那里借来的书,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谁啊,这么晚了。”虎杖说。
他们起身下楼,住在后面宿舍的一位造纸师傅已经跑来开了门。原来是隔壁的邻居,同一条街上的佐佐木家和井口家的小孩到这时还没有回家,两家人正着急地请求邻居们一起找人。
伏黑惠见过那两个孩子,都是十二三岁,虎杖和他们更熟悉一些,经常在去杂货店买东西时和他们聊天。
伏黑惠和虎杖两人一组,提着灯笼出门找人。伏黑惠心中觉得奇怪,这附近都是街道和住宅,实在没有什么能让孩子迷路的地方,该不会是在哪里遇到妖怪了吧?
“那两个人该不会去找妖怪了吧。”虎杖说。
听到他说出自己刚才还在想的事情,伏黑惠吃了一惊。虎杖继续说道:“那两个孩子特别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还说要去那个破长屋探险。”
“你怎么不早说?!”
“我现在不是说了嘛,我们就在向那儿走啊。”
伏黑惠下意识地摸向胸口,五条悟给他的御守不在——洗澡前他把它取了下来,放在房间里面。
不过,那两个孩子也可能是在废屋里遇到什么意外,被困住了。就算他们真的遇到妖怪,二级的妖怪自己也能对付。
虎杖所说的长屋在几条街外,年久失修,破破烂烂,早已无人居住,似乎是打算拆除,却一直没有动工。房屋前的空地上杂草丛生,堆着一些破木板之类的东西。中间那一户的房门敞开着,不管是黑洞洞的门还是那些窗子,都散发出一种令人不快的、压抑沉重的气息。
——只有由人类的负面感情中所产生的妖怪,才会散发出这种怨气。
“你看,门开着,他们说不定真的在里面。”
虎杖说着就要走进院子,伏黑惠抓住了他的肩膀。
“怎么了?”
“里面可能不安全,你去找人来帮忙,我进去看看。”
“如果不安全的话,你一个人进去不是也很危险吗?”
“那我不进去,守在这里,你去找人来。”
“如果他们遇到危险的话,不是越早找到他们越好吗?”
“我没有时间和你在这里争论,总之快去找人来。”
“你好奇怪啊伏黑,这破房子再危险,我们两个人进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伏黑惠就快要失去耐心,要怎么对他解释危险的不是破房子本身?
“万一里面有坏人——”
“没关系,我可是很强的。”虎杖自信地说,还撸起了衣袖。
虎杖的力气确实比普通人大很多,连成年人都比不上他。伏黑惠跟在他身后走进院子,心想如果找到那两个孩子,至少靠虎杖一个人就能把他们扛起来逃跑,那么自己只要负责保护他们的安全就行了。
他们从那扇敞开的门走进房子里面,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直冲鼻腔。从玄关直接走进和室,脚下的榻榻米踩上去有些软,下面的地板已经腐烂,不小心的话可能会把木板踩穿。房子里漆黑一片,虎杖高举起灯笼,微弱的光线洒落在房间中东倒西歪的破旧家具上面,奇怪的是,灯笼的光亮照不到四周的墙壁和拉门,光线之外,黑暗好像在无穷无尽地延伸着。
伏黑惠立刻察觉到不对劲。从长屋的外观来看,中间的这一户房子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面积,这里可能和五条悟的神龛一样,是妖怪布下的结界。可以使用咒术、布下结界的妖怪,至少也是一级。
“我说,伏黑,这里有点奇怪啊。”这下连虎杖的语气也有些慌了。
为了避免遇到突发状况来不及召唤式神,最好现在就召唤出玉犬,让它们尽快找到那两个孩子。伏黑惠看了看正举着灯笼查看家具后面的虎杖,虽然他的术式最好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但他相信虎杖的为人。
“虎杖,”他说,“今天的事情,可以请你不要说出去吗?”
“什么意思?”
伏黑惠双手并拢,做出“狗”的手势:“玉犬!”
灯笼发出的微弱亮光中,投在地板上的影子扭曲、涌动起来,化为一白一黑两条玉犬,向他摇着尾巴、抖着身上的毛。
伏黑惠原本以为虎杖应该看不到式神,但虎杖却惊呼了一声:“哪来的狗?!”
“……你能看到啊。”
“你在说什么啊?”
“这是我的式神。说来话长,先去找那两个孩子。”伏黑惠对玉犬说,它们立刻低头嗅着地板,向黑暗中走去。
伏黑惠对虎杖简单地解释了妖怪和咒术师的存在,也说明了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的术式,但没有提到五条悟。
“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虎杖保证道。他对不同寻常的事物接受度良好,面对别人眼中的怪人也能从容应对,似乎不管什么时候都能保持着一颗平常心,伏黑惠有些佩服他的气度。“难怪啊,我总觉得伏黑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哪里不一样?”
“嗯——该说是神秘感吗……”
虎杖的话还没说完,走在前面的玉犬对着一个倒下的柜子叫了起来。那两个孩子蜷缩在柜子下面形成的三角形空间里,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伏黑惠和虎杖一人抓住一个孩子,把他们往外拖。
“看起来没受伤,喂,能听到我说话吗?”虎杖摇晃着那个姓佐佐木的女孩。
忽然之间,空气好像一下子凝固了起来。仿佛呼吸进肺里的气体也变成了粘稠的砂浆一般,浑身沉重,动弹不得。
伏黑惠只感到过一次类似的压力,就是五条悟在与那个抓住自己的独眼妖怪对峙时所散发出的压迫感。只是五条悟的力量更强大、更澄澈,而眼前笼罩住他们的这种感觉却是实实在在充满恶意。
伏黑惠抬起头,一个外表与人类差不多的妖怪就站在灯笼堪堪照亮的黑暗边缘,只能勉强看清它的头顶有四只眼睛,还在咧着嘴笑着。
“虎杖,带上他们,快跑!”
虎杖一把捞起女孩夹在胳膊底下,伏黑惠帮他把男孩扛到肩上,两个人一起向来时的方向拔脚狂奔,汹涌的咒力在身后紧追而来,一路将那些破旧家具吹飞,在榻榻米上犁出一道一人宽的焦痕,脚下的地面在震动,伏黑惠踉跄一下,在虎杖背后猛推一把,把他推出咒力波及的范围,转身面向妖怪。
“伏黑?!”
“跟着玉犬就能出去!快跑!”
“但你一个人——”
“别管我,跑啊!!”
虎杖的脚步声愈来愈远,妖怪却似乎不怎么在意跑掉的虎杖,四只眼睛一起盯着伏黑惠,嘻嘻笑着,身上只穿着一条兜裆布,怎么看怎么像个变态。
只要能拖延一点时间就好,最好封住它的行动,让它没有攻击自己的机会。伏黑惠做出“蛇”的手势:“大蛇!”
一条白色巨蛇从脚下的影子中冲出,瞬间把妖怪团团缠住、勒紧。妖怪的身影完全埋没在大蛇的缠绕中,本以为至少可以撑上一会儿,但大蛇的身体突然急速膨胀,“砰”地一声四分五裂,随之而来的咒力波动像引爆了一枚小型炸弹,伏黑惠也被震飞出去,重重砸在一堆破烂家具中间。
冲击带来的疼痛直灌肺腑,伏黑惠一时无法动弹。看着妖怪步步逼近,他的脑海中却蒙上了一层不真实感——我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老师知道了的话,会伤心吧。
妖怪停在几步远之外,对他抬起手。伏黑惠勉力并拢手掌,但妖怪却像是突然凝固了一般不再动作。
“你还能动吗?”一个声音问。
伏黑惠吃了一惊,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正满脸焦急地俯身拉他。
“快点!我没办法控制它太长时间。”
咒术师拉住伏黑惠的胳膊,把他从那一堆木头中间拖了出来。伏黑惠刚站起身,妖怪就摆脱了咒术的控制,听到身后的动静,伏黑惠立刻转身召唤式神,一堆兔子从四周的阴影中潮水般涌出,雪崩一般把妖怪淹没。
两个人掉头狂奔,原本在身后的妖怪却突然出现在眼前。伏黑惠反应不及,被妖怪施放出的咒力狠狠击中。

再睁开眼睛时,伏黑惠仰面躺在地板上。胸腔中像插进了一把刀,几乎无法呼吸,他试着张嘴吸气,喉咙中涌起带着血腥味的泡沫,忍不住咳嗽起来,原本就疼痛不堪的胸口和后背又是一阵无法忍受的撕裂般的剧痛。
他没有力气去看妖怪或是那个咒术师在哪里,逐渐模糊的视线中,上方黑漆漆的屋顶突然被一股力量整片掀开,房屋的四壁四分五裂,像被飓风卷起一般腾空而起。随着房屋被毁,结界也消失了,初夏夜晚深蓝色的星空出现在视野之中,接着,伏黑惠看到熟悉的白色身影向他俯下身来。
“惠!”五条悟在叫他,“坚持住!”
五条悟扶起他,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涌向嗓子的血沫倒流回去,总算呼吸得轻松了一些,但仍然疼得要命。
那个妖怪就在不远处,似乎在害怕着五条悟。伏黑惠从来没有在他的老师脸上看到过这样仿佛能冻结空气般的盛怒,五条悟举起手,结了个手印。
“领域展开——无量空处。”
眼前闪过光与色彩,接着他们被包裹进一片虚空之中,有光芒在缓慢流转,中心的一个庞大黑洞如同睁开的眼睛,仿佛能吞噬一切,像是距离很近又距离很远。那只妖怪呆站在原地,已经完全被剥夺行动能力。
这就是五条悟的领域——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见识到他咒术的极致。
伏黑惠想着,昏了过去。

——好痛。
快要窒息了,但每次想要更多地汲取空气,胸腔中都好像灌满了粘稠的泥浆般无法舒张。耳朵里嗡嗡作响,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眼前蒙上一片光晕,有影子在晃动着。
“惠!”
声音和影子终于清晰起来,五条悟在焦急地叫他的名字。
“别碍事。”另一个声音说,硝子出现在视野中。
五条悟被她挤开,伏黑惠的目光跟随着他,一阵剧痛袭来,几乎淹没他的神智,他向五条悟的方向伸出手去,脑海中混沌一片。
他的手被握住了,是无比熟悉的触感和温度。疼痛似乎随之减轻,他想紧紧握住那只手,再也不要松开,但那片黑暗再次降临,将他包裹其中。

伏黑惠听到雨声和说话的声音。疼痛已经消失,但全身都提不起力气,一动都不想动。
五条悟在说着什么,伏黑惠勉强半睁开眼睛,看到他背对着自己坐在缘廊上面,望着外面的庭院。
“……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想通过高专找到我,禅院家现在倒是没什么动静。”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他?”硝子的声音问道,她坐在一旁的榻榻米上。
五条悟沉默片刻。
“可是,惠从来没问过我什么啊?”他辩解似的说,“小时候,就算我问他想不想知道禅院家的事,他也回答不感兴趣。”
“但是经过这次的事情之后,他也会明白自己做不成普通人吧。”
“有什么不行?”五条悟说,语气有些严厉起来,“我也想过要把惠培养成咒术师——继承了强大的术式,又不是在御三家那种地方成长,我认为这样的孩子将来才能改变咒术界。但如果他本人不想走上这条路,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惠想过普通的生活,就由我来保护他,这一次是因为他没有带着我给他的御守,那下一次我可以把咒符植在他的身上。”
硝子站起身,走上缘廊,从衣袖里拿出烟杆,但没有点燃。
“你不觉得自己有些执着过头了吗?”她问。
五条悟没有回答,只剩雨声淅淅沥沥。伏黑惠又昏睡过去。

伏黑惠真正清醒过来时,清晨朦胧的阳光洒落进宽敞的起居室,在墙壁和榻榻米上印下一片倾斜的光。带着雨后味道的清新空气钻进鼻腔,他看向身边,五条悟正一如往常地侧躺在榻榻米上,九条尾巴像一大团蓬松的雪,就在他的手边。
他挪动左手,手指轻轻探进尾巴上光滑柔软的毛中去。他已经很久没有摸过五条悟的尾巴,但此刻却难以自持——因为自己还活着,因为五条悟就在这里。
五条悟感觉到了,立刻翻身坐起,整张脸凑了过来。
“感觉怎么样?”
除了躺得太久觉得全身僵硬之外,没有什么其他不适,伏黑惠回答:“很好。”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五条悟问道:“能坐起来吗?喝点儿水吧。”
伏黑惠试着起身,但一阵头晕目眩,又躺了回去。五条悟一只胳膊伸到他的脖子下面,让他稍微抬起头,另一只手把杯子凑到他的嘴唇边。
伏黑惠大口喝水,五条悟说:“硝子已经把你的伤治好了,但是毕竟你差一点就死了,还是不能勉强,要休息几天。”
他帮助伏黑惠躺回去,伏黑惠问道:“虎杖怎么样了?当时在房子里的人,都还好吗?”
“他没事。”五条悟说,“那两个孩子也没事,至于那个咒术师嘛,虽然受了伤,但是死不了。惠才是伤得最重的那个哦。”
“……抱歉。”
“我不是想责备你啦,毕竟是为了救人。”
想到五条悟为了防止发生这种事专门做的御守没有带在身上,辜负了他的心意,伏黑惠急忙说道:“我没带着御守是因为刚洗完澡,出门太急——”
“惠不用解释啊。这种事情也可能会发生嘛,我会想一个更好的方法的。”
五条悟揉了揉伏黑惠的头发,伏黑惠抬手挡开了他的手。
那一瞬间,五条悟的手停顿了一下,他还在笑着,但似乎有些失落,没有像往常那样半真半假地抱怨“果然惠小时候更可爱”之类的话。伏黑惠慌忙去握他的手,但他已经站起身来。
“昏睡了两天,已经饿了吧?我准备了粥,多少吃一些吧。”
伏黑惠看着他走出房间,解释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不是的,我只是不想再被你当成小孩,只是习惯性地想要与你保持距离,害怕自己会不小心泄露对你的感情。
“……糟透了。”他用手腕盖住眼睛,喃喃自语。

伏黑惠第二天就不想再躺下去,坚持起床活动。被硝子的反转术式治好的伤连疤痕都没有留下,五条悟却整天紧张地围着他转,甚至早就以养父的身份去过一次他工作的店里向老板请假。高专把妖怪的事情掩盖了过去,店里的人和邻居们都以为他是因为救孩子时房子塌了才受的伤,老板自然同意让他多休养一段时间。但伏黑惠觉得没有这个必要,马上就是七夕节了,他打算七夕一过就回去工作。
在七夕当天他才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五条悟,五条悟自然不太高兴。
“我已经没事了,总不能把工作扔下不管,而且身上连条疤也没有,会被人以为是借机偷懒的。”
刚刚吃过午饭,他们往常那样并排坐在缘廊上面。五条悟故意不看他,正气呼呼地用尾巴拍着地板。
“你就说是内伤,肋骨断了知道吗,而且你的肋骨真的断了好几根,还扎进了肺里。”
伏黑惠第一次听到他说起自己的伤势,回想起当自己躺在废墟中看到五条悟的脸时,那双晴空般的眼睛里满是焦急和恐惧。
五条悟很在乎他,他永远也不会说出“您对我保护过度”这种话。
“我只是想快些回到普通的日子里。”他说,望向庭院。因为是七夕节,五条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根高高的竹子插在庭院中央,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以往的七夕,他们都会去逛祭典,小的时候,五条悟还经常让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不但可以清楚地看到烟花,还能把写着心愿的纸条绑在比其他人都高的竹枝上面。
“我也只是想要和惠多待在一起嘛。”五条悟说。
伏黑惠抿紧了嘴唇。五条悟对他的感情一无所觉,那些亲昵的举动和话语,无一不让他既快乐又煎熬。他要回去工作,只是因为想要逃开,但是他知道就算跑得再远,他的心也依然留在这里。
他看向身边,五条悟正眺望着远处。那双眼睛究竟在看着什么,伏黑惠永远也无法与他共享相同的视野。他一直认为,自己只是他漫长生命的中的匆匆过客,维持师生的关系才是最好的选择,但他看到了在自己将死之时五条悟的恐惧和痛苦,他低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
五条悟走过千年的时光,将来也会独自走下去。被奉为神明的妖怪,生命没有尽头,不管在这条路途上与谁相遇,都无法永远陪伴着他。可就算一切终将失去,也不该就这么放弃获得幸福的可能,只要能留下温暖的回忆,也多少可以在未来排解他的孤单吧。
伏黑惠看着他,问道:“禅院家是不是知道了我的术式?”
五条悟转过头来,神情有些惊讶。
“那个咒术师看到了我召唤式神吧。”
五条悟一只手撑着下巴,九条尾巴摆来摆去。伏黑惠早就发现,每当自己提出需要他仔细斟酌怎样回答的问题时,他就是这个样子。
“他其实是禅院家的人。”五条悟说。“当时很多人在找孩子,惊动了‘窗’,他们巡逻时发现那栋房子有妖怪的气息。那个咒术师,是叫兰太吧?正巧碰上他们。他是禅院家的准一级术师,但那个妖怪是特级,如果不是我发觉到有异样的咒力波动,立刻赶到那里,你们就都死掉了。不过还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你的术式是十种影法术,因为禅院家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动静。”
“我其实并不在乎他们是不是知道了我的术式。”伏黑惠说,注视着他的眼睛。“我想说的是,就算他们来找我,我也不会回到禅院家,我只想留在这里,只想待在老师身边。”
他紧张地握紧拳头,感到心脏在胸腔中加速鼓动,血液在头脑中轰鸣,手心里沁出了汗,嗓子干涸缩紧,几乎无法把最重要的那一句话说出口。
“我喜欢你。”
那双穹苍般蔚蓝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五条悟看着他,好像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似的。
“我曾经犹豫过,认为就算对你表白,将来总有一天我会先一步离去,那样对你来说太残忍了。”伏黑惠说,虽然他的心脏跳得恨不得冲出胸腔,但头脑却冷静下来。“但现在我改变了想法。如果我死了,来世再来找你就好,不管经过多久,直到你厌烦为止,在那之前,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惠。”五条悟说。伏黑惠的心沉了下去,但他的神情里没有厌恶也没有失望,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这是诅咒啊。如果我答应了,就是结下了束缚,你就要和我永远绑在一起了哦。不要这么轻易地许下承诺。”
“那就束缚我吧,”伏黑惠说,倾身凑近了他,想要从那片晴空里找到自己的影子。“不如说,我倒是希望那样,快答应啊。除非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五条悟看着眼前的少年,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是这么专注又热切,真狡猾啊,他想,他怎么可能不喜欢惠呢?这十年来,是这个孩子陪伴着他,填补上那些空白的时间,让他想起与人互相依偎的温暖。当惠受伤后昏睡的时候,他也曾经看着他的脸,想到人类的一生对他而言短暂如同朝露,但他想要一直守望着他,哪怕心中清楚,结婚生子、拥有自己的家庭才是普通的人类所追求的幸福,他却越来越无法放手,只想把他留在身边。
他是不是过多地影响了这个孩子,让他偏离人类太远了呢。
“你在想成家立业,然后慢慢地把这里遗忘对我这个人类来说才是最好的,对吧。”伏黑惠问。“可是你怎么能决定我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想要的只有你,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所谓。”
他的神情这么坚定,逻辑清晰,步步紧逼。不愧是我养大的小孩,五条悟不无骄傲地想,忍不住笑了出来。
看到他突然噗地笑了,伏黑惠感到一阵恼火,好像被他耍了似的。他干脆一把揪住他和服的领口,把他扯了过来,吻上他的嘴唇。他毫无经验,只是紧紧压住他,用嘴唇磨蹭着、试探地去抿他的嘴唇,但五条悟牙关紧闭。
要推开他只有现在,五条悟想,否则他们都只会越陷越深。但是他听到了少年隆隆作响的心跳,听到他混乱的、充满渴望的呼吸,还有他轻啄自己嘴唇的间歇,轻轻的一声“老师。”
伏黑惠感到五条悟身体放松,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舌尖探了过来,轻轻舔在他的嘴唇上。他同意了吗?伏黑惠难以置信地想。血液像在逐渐升温,连心脏也一起沸腾起来,胸腔中涨满无法抑制的欣喜,伏黑惠紧抱住他,听到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在耳边说:“说话算话啊,惠。”

伏黑惠回到店里后,才从虎杖那里了解到事情的全貌。当他与妖怪对峙时,虎杖带着两个孩子还没有逃出结界,玉犬就消失了。正当他没头没脑地在结界里乱走时,废屋的整片屋顶突然被掀飞,结界消失,他趁机跑到外面,正碰上高专的辅助监督。后来高专的人反复询问他看到了什么,但想到伏黑惠拜托自己的事,他一口咬定什么都没有看到。
“真是帮了大忙,谢谢了,虎杖。”
午休时间,两个人坐在仓库敞开的门口,这里有穿堂风吹过,很凉爽。
“没什么啦,我才该道谢,是你救了我们。”虎杖说,“当时没有你的消息,不管怎么问那些人,他们也不回答,我还以为你被妖怪吃了。但是第二天,你的养父就来了店里,说你受了伤,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我可真是松了口气呢。”
伏黑惠知道,当时自己还在昏睡,五条悟留下硝子看顾他,急着来店里是为了打探消息。
“不过你的养父看起来还真年轻。”
“是啊。”伏黑惠说,想到五条悟满地打滚地不想让他回来工作,“看起来年轻,脾气也像个小孩似的。”
“你们的关系很好嘛。”虎杖笑着说。

回到像往常一样毫无波澜的日子,伏黑惠努力工作,争取在满一年时能向老板提出增加休假的天数。和五条悟互相表明了心意之后,才几天不见就让他很是煎熬,想到以后一个月里只有两天能和老师待在一起,实在有些难以忍受。他的心思都放在工作和五条悟身上,几乎忘了高专和禅院家,直到有一天下午,一个老人走进店铺。
老人穿着一身整洁的和服,一头白发向后梳拢,眉毛粗犷,两撇胡子却向上翘着,整个人有种不怒自威的架势。店长迎了上去询问他需要什么,但他却径直走向正在整理货架的伏黑惠。
“你是伏黑惠,对吧。”他问。
“是的。”伏黑惠礼貌地回答。
“我是禅院直毘人,禅院家的家主。”他说,又转向店长:“我有话要单独对他说,能借个地方吗?”
店长露出为难的神色:“如果我们的店员有哪里做得不对——”
禅院直毘人一摆手:“是私事。”
店长看了看伏黑惠,他盯着这位不速之客的表情里可没有半点想和他谈话的意思。但老人也不让步,就这么与他对视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店长只好把他们带到隔壁老板用来接待客人的和室去。
禅院直毘人一走进和室就大大咧咧地在坐垫上坐下。伏黑惠坐在他的对面,店长退了出去,关好拉门,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
伏黑惠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沉默着等待对方开口。
禅院直毘人似乎对他颇感兴趣,打量了他片刻才说道:“你的术式是十种影法术,对吧?”
伏黑惠已经明白,自己的术式不可能一直隐藏下去,便承认道:“是的。”
禅院直毘人哼了一声。“果然。看起来你虽然受过咒术方面的训练,但对咒术界一无所知。十种影法术是禅院家的祖传术式,也就是说,你是禅院家的人。你的父亲二十年前离开家里,曾经答应过我要把你送回本家,但是后来失去了音信,没想到那只狐狸找到了你。他把你藏起来十几年,无非是想阻止你回到禅院家,不过现在我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就不会再让他插手你的事情。现在你就可以跟我回去,在这种地方的工作,与你作为咒术师所能达到的高度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这一席话倒是在伏黑惠的预料之中。虽然五条悟在帮助人类,但有不少咒术师依然对他心存偏见,看来古老的咒术世家更是如此。最好今天就在这里把话说清楚,让禅院的家主明白自己不会听从他们的安排。
“您说他故意藏起我,不让我回到禅院家,事实正好相反。”伏黑惠说。“遇到他时,我正在外面流浪,就快死了,是他救了我的命。他没有对我隐瞒过我的出身,也问过我要不要找到自己的亲戚。但我不想,因为我不姓禅院,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我甚至不记得他的长相。在我无家可归之前没有人来找过我,在那之后,过了这么多年,我就在东京,也从来没听说过禅院家在找失散的孩子。我现在有自己的生活,不会回到禅院家,您还是放弃吧。”
这么直接了当、毫不客气的拒绝,禅院家的家主却没有恼火,而是仍然用饶有兴味的语气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找你吗?”
“不知道。”
“你父亲虽然早就离开了禅院家,但在你出生之后又回来找我,因为你有咒力,肯定继承了术式,他想要把你送回本家。我和他定了个约定,只要他杀了九尾,就把你接回来。但是最后,把他的骨灰送回来的正是那只狐狸。我也派人去找过你,但只有你父亲知道你在哪里,他一死,线索自然也就断了。”
伏黑惠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他对父亲和生母只有模糊的印象,也隐约记得和父亲、继母三个人在一起生活过很短的一段时间,然后父亲就消失了踪影。他一直认为是父亲抛弃了他,那个人肯定还在某处过着这种放浪形骸的生活,但至少活着。虽然被五条悟捡到的时候还小,但他依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一切,五条悟只是对一个快要冻死的孩子伸出援手,怎么会怀有别的目的呢?
“是巧合吧。”伏黑惠下意识地辩解,“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我是那个人的儿子。毕竟在收留我一段时间之后他才发现我的术式,告诉了我禅院家的事。在那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继承了术式。”
禅院直毘人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你说他在你自己发觉之前,就知道了你的术式?他是怎么发现的?”
“是啊。看影子就知道了吧?这根本不重要。他和你们不同,一直以来,他都尊重我的选择,没有逼迫过我什么,就算指导我使用术式、调伏式神,也从来没有劝说过我做咒术师。”
禅院直毘人冷笑一声。“你就没有想过,这可能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十种影法术是很强的术式,这样的咒术师多一个,就对他这只妖怪多一分威胁。更何况你又是禅院家的人。你一次都没有提过他的名字,他连名字都没有告诉你吧?他的术式你当然也不知道吧。”
你错了——不管是他的名字还是术式,我都知道。伏黑惠想。刚刚知道父亲的事时他确实有些动摇,但禅院直毘人只是在依照咒术师的偏见和傲慢来臆测自己与五条悟之间的关系而已,不能让他的话影响自己的判断。
“你是我们禅院家的人,我又不会害你,有问题的是那只狐狸。你的父亲名字叫禅院甚尔,我说的话里有几分是真的,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
“我会去问他的。”伏黑惠说,“但是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禅院直毘人离开之后,伏黑惠无心工作,便请了假。回到神龛时,午后的阳光正洒落在树林间的空地上,古老的神龛被满地的斑驳树影包围,看起来祥和又静谧。直到这时他才发觉,神龛好像变小了,是因为自己已经长大。
他走上狭窄的台阶,推开拉门,习惯地说着:“我回来了。”
安静的房子中响起咚咚的脚步声,五条悟跑了出来,看着正在玄关脱鞋的伏黑惠,惊讶地说:“你怎么回来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有些事情。”伏黑惠说。
五条悟莫名其妙地跟在他后面走进起居室,伏黑惠回过头,看到他的九条尾巴摇得像玉犬似的。
这一路上,伏黑惠已经冷静下来,就算五条悟真的杀了自己的父亲,就算他确实对自己有所隐瞒,甚至收留自己也是出于某种目的,但他救了自己、养育自己长大也是事实,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时间都是真实的,只要他能给出合理的解释,伏黑惠就会选择相信他。
“今天,禅院家的家主找到了我。”伏黑惠说。
五条悟看着他,九条尾巴静止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父亲禅院甚尔,是你杀的吗?”伏黑惠向他走近一步,五条悟站着没动,他看进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里面,第一次觉得这片湛蓝就和外面那片天空一模一样,这么深邃辽远,又无悲无喜。
“是的。”五条悟平静地承认,“禅院甚尔,确实是我杀的。”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他这么直接了当地说出口来,仍然像是给了伏黑惠当头一棒。
“那么……你当初收留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他问,声音有些颤抖,“你收留了你杀死的人的儿子?为什么禅院家要他来杀你?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当时,我在路边看到你时,确实有这样的猜测。”五条悟说。“你有咒力,长相也有些像那个男人。我也犹豫过要不要直接把你送回禅院家,但你却说想要留下。至于为什么禅院家想要杀我——实在说来话长,不如就从头开始吧。反正,早晚也要告诉你的。”
五条悟在榻榻米上坐下,抬头看着伏黑惠,几条尾巴拍了拍地面。
伏黑惠坐在他的面前,就像在不久前与禅院直毘人相对而坐。
“我说过,我生于平安时代吧。”五条悟开始讲述,“但我并非生来就是妖怪,我曾经是人类。”

千年前的平安京,在后世的文学作品中是浪漫和风雅的代名词。但是实际上,贵族与百姓间的阶级差距带来贫富的极端失衡,歌舞升平的表象之下是普通人的饥寒困苦。因此,大量由人心中诞生的妖怪在平安京横行,相应的,那也是咒术师的全盛时期。
“当时的咒术师和阴阳师一样,都是为皇室和贵族效力。但与阴阳师不同的是,咒术师有与生俱来的术式,而阴阳师依赖修行得来的法力。因为咒术师的术式各不相同,甚至有些杀伤力很大,被人忌惮,所以一直以来,咒术师不像阴阳师那样活跃在台面之上。在当时,术式特别强大的家族有三个,被称为咒术界的御三家。”五条悟伸出三根手指,“分别是加茂、禅院和五条。”
“五条……”伏黑惠喃喃重复。
五条悟点了点头。“加茂家是阴阳师的家系,禅院则推崇术式,集合了当时拥有强大术式的咒术师。五条家有些特殊,祖传术式是‘无下限术式’,虽然很强,但并不是所有继承它的人都能完全发挥它的力量。这个术式需要特别缜密的咒力超控,想要把它发挥到极致,只有拥有‘六眼’的人才办得到。”
“难道说——”伏黑惠看着他那双独一无二的、蓝色的眼睛。
“没错哦。六眼是只有五条家的人才会继承的特殊眼睛,我是五条家的第二个六眼。”五条悟望向庭院,太阳已经西斜,为草地铺洒上一层金色的光。“从出生时开始,我就备受保护,毕竟六眼相隔百年才出现一个,在他们看来,我可是肩负着家族的兴衰啊。八岁那年,一场咒术师的聚会在禅院家举行,我也被家人带去那里。因为实在很无聊,我就在宅子里乱逛,在一个地下室的窗子一样的地方,看到一个被关起来的孩子。”
他像是完全沉浸进了回忆中。
“我在那里和他说了一会儿话。后来问起禅院家的人,才知道那孩子被关起来是因为性格太软弱,六岁了还没有觉醒术式,才要锻炼他的。可是啊,我能看出来那孩子其实很强。禅院家看出我对那孩子很感兴趣,为了和五条家搞好关系,也可能是想打探六眼的事吧,有机会就会让那孩子来陪我玩。我很高兴,因为我没有年龄相近的玩伴,在家里,同辈的兄弟姐妹也不会亲近我。
“有一次节日庆典,是盂兰盆节吧?咒术师的聚会在五条家举行。人很多,大人们都很忙,我趁机带着他偷偷溜了出去,想要看看外面是怎样过节的。但是其实那时没有什么祭典,我们在外面逛了逛就打算回去,刚走到宅子附近,有个路过的人来问我们是不是迷路了。因为那个人看起来是个普通人,我没有任何防备,接着他就掏出刀子刺了过来。”
“为什么?!”伏黑惠吃了一惊。
五条悟的视线转向他。
“每个家族侍奉的贵族不同,背后的利益纠葛,很复杂啦。六眼的无下限咒术师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个威胁,所以家里才会把我保护得那么严密。因为事发突然,我没来得及展开无限,被刺了一刀,禅院家那个孩子想要保护我,召唤了式神——他的术式也是十种影法术。但是毕竟术式刚刚觉醒,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也被那个刺客重伤。我们两家的人这时才跑出来找我们,正巧抓住那个人,把我们两个分别带回家里。
“当时,我已经没有救了,只勉强还剩一口气。家主与族人商量之后,取出从前封印的一只九尾狐,把它和我融合在一起。”
“怎么可能……把人和妖怪……?”
“这其实是一着险棋。如果是普通人或术师肯定会死掉,就算是有容器素质的人,意识也有可能被吞噬,导致妖怪复活。但我的身体既然能承载六眼,也应该能承受得住妖怪的侵蚀吧——他们是这样考虑的,也算运气好,我的身体完全吸收掉妖怪,就这样活了下来,它的生命力全部让渡给我,不管是意识还是力量都没有苏醒就消亡了。”
“也就是说,你从它那里得到的只有寿命?”
“是的,你现在所看到的我,除了耳朵和尾巴,其他的都完完全全是原本的我哦。”五条悟拍了拍胸口。“五条家当时应该是打算隐藏起把我和妖怪融合这件事,说我伤得没有那么严重吧,没想到禅院家的那个孩子却死了。禅院家来讨要说法,因为聚会是在五条家举行,又是我带着那个孩子跑出去,五条家确实应该负一些责任。禅院家要求用我的性命来抵,还拉了加茂家和当时的大臣来撑腰,五条家当然不愿意,只好说,五条悟也已经死了。”
“但是真正应该负责的,是那个刺客才对吧?”伏黑惠难以置信地说,“查出是谁在背后指使他才是最重要的吧?”
“你说得对哦。但是那个刺客在被抓之后就自尽了。会演变成这样,其中也有他们忌惮六眼、害怕五条家的势力过于强大的原因。甚至也有可能,那个刺客就是当时站在禅院家那一边的某个人派来的,但是已经无从考证了。五条家迫于多方压力,只能说自己的孩子也伤重不治,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咒术界,想要保住自己的家族,就必须保住力量。五条悟可以死——但六眼必须活着。
“但是禅院家不相信我已经死了,要求查看遗体。越是强大的咒术师,遗体在咒术方面越是有用,五条家就说遗体已经火化,这倒也合情合理。禅院家不依不饶,于是在加茂家的见证下,禅院和五条两家的家主定下一个束缚,如果五条悟没死,禅院家就可以杀死或封印五条悟。”
“不能让别人知道你的名字,就是因为这个吗。”伏黑惠低声问道。
“是啊。不过五条家在这个束缚上钻了空子。第一,束缚不是在五条悟本人的主观意愿下定下的,所以效果打了折扣,以禅院的实力,大概只能勉强封印我,但做不到把我杀死。第二,这条束缚只有在禅院家的人已经确定五条悟还活着时才能生效。不过既然束缚已经定下,禅院家也不能再做什么,这件事就平息下去。当时的我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当我终于醒来时,才知道我唯一的朋友和玩伴已经去世,那时我还太小,时间也过去了太久,如今不管是他的脸还是他的名字,我都已经忘记了。”
五条悟出神地望着远处,伏黑惠也没有开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如梦初醒般收回视线,继续讲了下去。
“此后,我完全被关在家里,直到十五岁时,看起来像个成人了,五条家才让我公开露面,说是与从前封印的九尾狐达成契约,作为被供奉的回报,我会帮助人类祓除妖怪。记录中这只九尾狐正好也是白毛,只要把眼睛遮起来,就没人会想到我是那个早就死了的五条悟。在那个时代啊,人们虽然害怕妖怪,但也对这些神秘的事物着迷,我在当时可是非常受欢迎呢。不只在贵族间很有人气,也觐见过天皇,平民也会供奉我,自然而然,我就被奉为神明。因为我,五条家的地位稳固,但也同样因为我,在之后的几百年间,五条家作为咒术世家慢慢衰落,因为只要一个六眼活着,就不会再产生第二个六眼。咒术师和妖怪的全盛时期过去了,时代也在变化,迁都东京时,天元在这里布下基础的结界,我因为和天元有些关系,就跟了过来,禅院家也把本家搬到了东京。咒术高专创立,咒术师们开始以高专为中心活动,我作为如今五条家唯一的咒术师代表,自然也接受高专的任务。但是禅院家与五条家不和已经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传统,加上我又是妖怪,禅院家一直看我不顺眼。
“你的父亲禅院甚尔,是现在的家主直毘人的侄子。本家的人一般会继承强大的术式,但你的父亲却是‘天与咒缚’——他本应继承的术式和咒力,全都变为加强了肉体上的天赋,虽然体术上可以说强得无人能及,但咒力是一丁点儿也没有,甚至不如普通人。禅院家只重视术式,所以非常瞧不起他,我想,也经常欺负他吧——因为听说有这样罕见的天与咒缚,我曾经见过他几次,每次他都是伤痕累累,神情也很阴沉。”
伏黑惠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起自己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从禅院直毘人的只言片语中,根本感觉不到他与这个侄子有什么亲情,反倒是从五条悟的叙述中,更能想象得到那个男人从前是什么样子。
“后来,你父亲离家出走,我再没有见到他,听说他干起和咒诅师差不多的行当,赚了钱就游手好闲。直到一次我护送一个女孩儿去天元那里时,你父亲被人委托来杀她。天与咒缚确实很厉害——他完全没有咒力,能躲得过我的眼睛,加上又拿着可以解除术式的咒具,我被他偷袭成功,差点就死了。但是他不知道我可以使用反转术式,最后还是我杀了他。临死之前,他告诉我他有个儿子,如果我死了就能回到禅院家。我把他的骨灰送回禅院家后去找过你,但是你的继母已经带着你搬走了。没想到过了三年,居然遇到你在外面流浪。我有想过把你送回禅院家,你继承了强大的术式,他们不会像对你父亲那样对待你。他们会重视十种影法术,但是你会过得快乐吗?现任家主的儿子可是个彻头彻尾的混球。所以——我就想干脆把你养大,把你培养成一个出色的咒术师。”
“可你从来没有要求过我做咒术师。”
“因为每次提到咒术师你都很犹豫,如果你不想做咒术师的话,强迫也没有意义啊。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五条悟抱着手臂,尾巴在榻榻米上扫来扫去。“这就是惠想知道的一切了——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伏黑惠沉默片刻。“既然被禅院家知道了名字就可能有危险,你为什么还要把名字告诉我?”
“诶?”五条悟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如果要一起生活的话,当然要知道对方的名字啊?”
“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个名字是你的弱点,为什么不舍弃它?为什么不取一个新的名字?我当时还是个孩子,如果我不小心把你的名字说了出去——”
“惠是在为我担心吗?”五条悟的神情一扫刚才的严肃,晃着尾巴,突然向前一扑,伏黑惠被他拽进怀里,脸压在他的胸口,几乎无法呼吸,五条悟一边在他的头上乱揉一边笑得没心没肺。
“当然了,我是在说很严肃的事情啊!”伏黑惠挣脱开他,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好像心上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家族之间的恩怨他没有资格评判,更无法责备他杀死自己的父亲。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会因为这些被隐藏起来的过去而改变,相反,他觉得自己距离他更近了一些。
“惠,你认为,名字是什么?”五条悟问他。
“只是对一个人的称呼吧。”
“不是哦。不管是从咒术还是方术上来说,名字都有特殊的意义。自从成年之后,我就不会再继续衰老,我看着自己的父母死去,那些还记得曾经那个名叫五条悟的孩子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人世。我被人畏惧、被人仰望、受人供奉,没有人记得原本的我,只有保留原来的名字、过去的记忆,我才是我,不至于迷失在漫长的时间里。这点五条家倒也做得很好——就算将来我只能以九尾狐的身份活下去,他们也没有放弃对我说教,仍然像教育未来的家主那样教育我长大。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要帮助人类吧?我作为人类出生,作为人类被养大,理所当然地站在人类这一边,但我不是人类,也不算是完全的妖怪。我不能用虚假的身份抚养一个孩子长大,惠一直在看着真正的我,所以,当你说喜欢我时,我真的很高兴。”
伏黑惠心跳加速,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但五条悟只是任他握住自己,继续说道:“如果惠无法接受我杀了你的父亲,想要回去禅院家,我也可以理解。毕竟,我确实把这一切隐瞒了你十年时间。”
“我怎么可能那么做,”伏黑惠说,不禁捏紧了手中的手臂,因为急于反驳,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我的父亲想把我送回禅院家,无非是因为他认为只有那里才能保护我吧,但一直以来保护着我的是你。如果他希望我过得好,那我现在就过得很好,我不属于禅院家,我属于你,别忘了,我们之间也有束缚,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你别想自说自话地把我推开。”
这一次,是伏黑惠把他拉进怀里。他们在担忧着同样的事情,害怕真相会让彼此远离,但交付出的信任并未被辜负,所有的顾虑也都已经消除。五条悟把脸埋在他的肩头,生平第一次,好像终于有了可以依靠的处所,他的小孩已经长大,肩负得起这份感情的重量。

庭院上方的那一片天空涂抹上了晚霞的颜色,偌大的起居室中也笼罩上一层只有夏日的黄昏才有的金色光芒。
五条悟的脸依然埋在伏黑惠的肩膀上,还时不时地蹭上几下,像只想在主人身上留下气味的猫。伏黑惠感到柔软的发丝扫过侧脸,突然心血来潮地转过脸去,吸他的头发——毕竟他们现在已经算是恋人了吧?虽然主动做出这些亲密的举动时他的心脏仍然怦怦狂跳,但想干就干,毫不客气。
他的老师闻起来就像草地和野花,有股淡淡的清香味儿。五条悟发觉了,但没动,开始晃起尾巴。
伏黑惠穿着工作时的和服,五条悟跨坐在他的大腿上面,尾巴正好在小腿上扫来扫去,毛茸茸轻飘飘的痒好像直接搔在心口上。他抓住五条悟的肩膀把他推开一些,心中不禁有些恼火,他是不是真的会永远都把自己当成小孩?
五条悟的两只手还搭在他的肩膀上,看着他眨了眨眼睛。那双眼睛那么蓝,睁大了就显得无辜起来,伏黑惠不想破坏气氛,又很想向他宣告自己已经长大、会对他有非分之想,正在纠结时,五条悟低头看去。
“诶——”他既像感叹又像调侃地拖长了声音,“很健康嘛,惠也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了啊。”
伏黑惠满脸通红,但还是迎上他的视线:“是啊,毕竟我这个年龄,已经可以结婚了。”
五条悟的尾巴不动了,他看着伏黑惠,表情认真地说:“可以哦。”
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伏黑惠还在愣神的功夫,五条悟已经后退着离开他,跪在榻榻米上,松开了浴衣的腰带。他沐浴在夕阳金色的晖光之中,从和服领口露出的胸膛雪白,胸肌饱满,乳头是粉色的。
明明是幻想了很久的身体,伏黑惠却下意识地移开目光,这下不止是脸,连耳朵也通红一片。
“咦,害羞啦?”
听到他这么说,伏黑惠又赌气地转回脸来,起身向他凑近过去,五条悟向后一倒,仰躺在榻榻米上,像小动物向他信任的人露出肚皮。九条尾巴在身下摊开,雪白的一大团,伏黑惠的一只手伸进去,虽然毛不如冬季厚实,但很顺滑,手感很好。他的手逆着毛摸向尾巴根,五条悟打了个激灵,几条尾巴突然都消失了。
“我不想把毛弄脏嘛。”他说,倒是没收起头顶的两只耳朵。“惠想对我做什么?可以大胆一些哦。”
他的浴衣敞开,伏黑惠不是没看到过他的身体,但那时他年纪还小,曾经对此无动于衷的孩子此时已经成为恋人,将要完成从孩子到大人的转变。虽然也被年纪相近的同事拉着分享过春宫图,但这幅画面真的呈现在眼前时还是有些无从下手。五条悟看着他,眼睛里带着笑意,好像马上就要开他的玩笑了,他可不想让他开口破坏气氛,就俯下身去,亲吻他的锁骨。
他的脖子和锁骨。这是伏黑惠最常看到、也最能引起遐想的部位,他用手去抚摸、感受它们的形状,接着再向下移到他的胸前,用拇指的指腹拨弄乳头。一旦开始,一切就容易起来,他低头把没有照顾到的另一颗乳头含进嘴里,听到五条悟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他的手向下挪去,沿着肌肉的轮廓在雪白的皮肤上游移,五条悟的身材不算壮,腰身很细很薄,但肌肉分布匀称完美,看起来甚至能感觉到力量。伏黑惠对他的强大再清楚不过,他却愿意把自己全盘交出,想到这里,伏黑惠几乎兴奋到战栗起来。
浴衣的下摆半遮半掩地盖在五条悟的腿根处,那里已经被顶起一个小鼓包。伏黑惠看着,却始终下定不了决心去掀开它、或者摸上去。他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五条悟笑着扯住他的衣服,自己挪动位置,两条长腿环在他身体两侧,然后掀开了浴衣。
现在他和裸体无异,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伏黑惠面前。骨节明显又修长的手指探下去,覆盖住挺翘的阴茎根部,拨开囊袋,让伏黑惠更清楚地看到收缩着的粉色穴口。这对毫无经验的少年来说也太过刺激,伏黑惠闭上眼睛深呼吸,听到他噗地笑了出来。
“我会教给你的,”他说,“虽然我也是第一次啦。要好好扩张哦。”
“老师竟然是第一次吗?”
“很奇怪吗?毕竟我可是妖怪啊。”
许久以来,他已经失去了“人”的身份,而成为“神”。虽然这种事他见得多了,但自身没有多少那样的欲望,也没有什么机会与谁发展出这样的关系。他一直以为这是妖怪和人的不同之处,但现在看来,他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对象罢了。
“我还以为……”
“惠竟然在吃飞醋?”
“一般都会在意吧。”
“惠是第一个,”五条悟说,握住他的手,“我可是很受欢迎的,但惠是第一个。”
伏黑惠向他俯下身,笼罩在他上方。右手被他拉着摸上那个私密的地方,很柔软,但也很干涩。
“有什么……”伏黑惠向房间里看去,想问有没有什么能润滑的东西,五条悟已经拉起他的手,把他的手指含进了嘴里。
伏黑惠立刻失去声音。五条悟的嘴里又热又湿滑,柔软的舌头贴着他的食指和中指上下移动,唾液甚至都流到了指根处。他的眼睛看着伏黑惠,满脸正在恶作剧的得意表情,少年这么明显地动摇起来,连呼吸也开始混乱。多可爱啊,这么青涩,却也有着敢于承担一切的勇气。
五条悟抓着他的手把手指从自己的嘴巴里抽出来,伏黑惠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指尖牵起几缕银丝。五条悟眯起眼睛舔着嘴唇,像是偷吃了什么好东西似的,伏黑惠觉得血液都涌上了头,耳朵里嗡嗡作响。五条悟又把那只手带向自己的身下,伏黑惠心领神会,轻轻揉弄柔嫩的后穴,感到五条悟放松了身体,便慢慢把手指探进去。
他的里面很热,很柔软,紧紧包裹着侵入的手指,似乎还想邀请它进得更深。伏黑惠小心翼翼地转动手指深入,抬眼看向五条悟,他闭着眼睛,显然在忍耐着,皱着眉,睫毛抖得像小鸟的羽毛。
“很难受吗?”他问。虽然他硬得快要爆炸,但如果五条悟无法适应的话,他并不想勉强他配合。
五条悟摇了摇头,摸索着找到了他的另一只手,拉过来放在自己有些软下来的阴茎上。“摸摸这里。”他说,甚至没睁开眼睛。
伏黑惠一边把他的阴茎握在手里,用指腹揉搓正吐着透明液体的铃口,一边加进第二根手指。五条悟两只手捂住了嘴,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喉结正上下滚动。当他分开指尖,撑开内壁时,五条悟忽然颤抖起来。
“唔唔……”
他用指腹继续按揉那里,绕在他身旁的两条长腿小幅度地痉挛着夹紧了他,接着指间就感到一片湿润。
五条悟的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伏黑惠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上的白色液体,他就这么射了?
“进来。”五条悟说,两条腿夹着他,把自己贴到他身前。
“可是——”伏黑惠想说才用了两根手指,他恐怕还没准备好。
五条悟干脆起身,拉开他的和服腰带,两手抓住领口,把衣服扒了下来,又扯下他的内裤,一直没有得到纾解的阴茎弹了出来,五条悟把它握在手里,尺寸不小,而且将来还有成长空间。
他主动把屁股凑了过来,伏黑惠也就不再顾虑,任由他扶着,顶了进去。
刚刚高潮过的身体里面软得像过熟的果子,只是轻轻一捣就汁液四溢,但又这么紧地吸住他,热得像发了高烧。伏黑惠舒服得头脑发晕,本能地挺动起来。五条悟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在他身上乱摸,他很久没看到过这孩子的身体了,只是在惠表白之后才发觉——原来他是在害羞啊。因为从小训练,又经常做体力活,少年的身材虽然瘦,但也很结实,能看出肌肉的轮廓。汗水让他的肋侧滑腻一片,五条悟反复抚摸那里,又去捏他的腰,伏黑惠抓住那只不老实的手,把他整个儿压倒在榻榻米上,再把他的大腿一抬,他顺势就把两条长腿绕上伏黑惠的后腰去。
这样的体位可以更容易地进入到更深的地方去,伏黑惠两手按着他的胯部,每一次都顶得又深、又慢、又用力,他是个好学生,完全记住了重点,每一次都恰到好处地摩擦过他的敏感点,把他推上快感的浪尖,再狠狠跌落。伏黑惠看着他,他闭着眼睛蹙着眉毛,表情不像是很舒服,但从鼻子里哼出的那些嗯嗯啊啊的声音又好像很爽,他顶得越深,他就越像是要哭出来了。看多了他笑,伏黑惠就第一次起了坏心眼,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会哭,狠狠一挺腰,感觉像是捅进了什么地方,狠狠地吸住他,舒服得他头皮发麻,五条悟猛地一抖,胡乱抓了几把他后背的衣服,整个人都瘫软下来,里面软得像化成了一滩水。
“老师,”他叫,一边动作不停,想问问这堂课合不合格,五条悟睁开眼看他,眼睛里湿漉漉的,像温暖的海,简直能让人溺毙其中。
伏黑惠忘了想问的话,只想吻他,想去碰触那双眼睛,但五条悟比他高太多,他只能把脸埋进他的胸口。五条悟抱住他,这种感觉是这么亲密,就像他们将不会再有分开的时日,他们之间的约定、束缚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成立,不容反驳。
“老师,”伏黑惠说着,脸颊蹭着他的胸膛,他的心跳原来也会这么快,完全没有了那种游刃有余的样子。“老师,”他重复,可这样又似乎不够,“悟……五条悟。”
这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是埋藏已久、只有他才能吐露的秘密。五条悟在这几个音节中浑身战栗,伏黑惠紧抱住他,突如其来的、无法形容的舒畅感在脑海中炸出一片空白。

夕阳最后的一线晖光消失了,一切都随之沉入了一片幽静的淡蓝色。夏日的傍晚,山上的树林间充斥着虫鸣声,偶尔还能看到萤火虫,但结界里面寂静一片。
两个人躺在铺在榻榻米的薄被上面,夜晚的习习微风吹进来,非常舒适惬意。五条悟翻身趴着,九条尾巴摇来晃去,本来盖在身上的毯子就滑了下去,一旁的伏黑惠看到他的胯部和大腿上有几处发青的手印。
“疼吗?为什么不用反转术式?”他问,轻轻按了按最显眼的一个淤青。
“惠希望我把它们消除掉吗?明明是惠自己留下的?”五条悟看着他,故意眨着眼睛。
担心他还不如担心自己会不会被他气死,伏黑惠说:“不希望,最好永远不要消失。”
“哇~这叫什么,占有欲吗?”五条悟咋舌。
“那老师呢?老师对我没有占有欲吗?”伏黑惠问,向他凑近过去,盯着他的眼睛,“虽然我知道你是在为我考虑,但如果我真的回去禅院家,你也无所谓吗?”
五条悟张了张嘴唇,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就是这样,开着玩笑,说着半真半假的话,让人脸红的话张口就来,表面这么轻浮,却不会轻易地袒露真心。他一向是给予的一方——给予人们保护,听取愿望和需求,他足够强大,无需向他人索求什么,但伏黑惠希望他能依赖自己。
“不是无所谓哦。”他终于说,“但是因为我喜欢惠,所以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可以理解。”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喜欢”,伏黑惠按住他的后脑勺,吻上他的嘴唇。他们对接吻还不太熟练,有时会磕到牙齿,舌头又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但谁也不觉得急躁,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去练习。吻着吻着五条悟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伏黑惠的嘴唇移到他的脸颊,又贴着他的头发,最后轻轻叼住他的耳朵尖。五条悟听到他在耳边说:“老师,我喜欢你”,温暖的气息拂过绒毛,他抖着耳朵,连心也跟着一起颤抖起来。他怎么会没有占有欲呢,这一刻他甚至庆幸惠定下了那个束缚,虽然就连他也不知道这样的束缚会以怎样的方式实现,但承诺与心意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

天色刚亮,伏黑惠就准备出发回到店里。五条悟看着他坐在玄关穿鞋,突然说:“不如我在惠工作的店附近买间房子吧?”
伏黑惠惊讶地抬起头看向他。
“或者租一间也可以。”
“那这里怎么办?”
“这里?把结界搬过去就好了啊。我也不是非要住在神龛不可。你工作的店实在太远了,每次休假都要在路上花很多时间,如果搬到那条街上去的话,不就每天都可以回家了吗?”
如果这样当然更好,但伏黑惠并不希望五条悟为了自己勉强做出改变。住在人类聚居的街道上就无法再过隐居的生活,他这样优哉游哉惯了,在人群之中隐藏自己的身份对他来说肯定是一种负担。
“我觉得保持现状就好。”伏黑惠说,“走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习惯了。”
五条悟蹲下身,两只手撑着下巴看着他。“惠是在为我着想吧?可是既然我提出要搬过去,你想到的事情我肯定也考虑过了啊。是我想要多和惠待在一起哦。”
五条悟总是坦然得让人脸红。伏黑惠觉得心跳加速,问道:“真的可以吗?”
“当然了,”五条悟点头,“你可以去问问附近有没有空房,大小没关系,反正也是住在结界里面。”
“好的。”伏黑惠说,站起身,“那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店里的工作一直很忙碌,伏黑惠抽空打听附近有没有空房,满心希望能快些重新和五条悟一起生活。他把禅院家忘在脑后,直到几天后又有人找上门来。
伏黑惠一眼就认出走进店门的人是跑进废屋里救人的咒术师。正巧店长不在,伏黑惠请他在榻榻米上坐下。
“我叫禅院兰太,上次见面时没有机会做自我介绍。”
他欠身行礼,看起来倒是个很友善的人。
“我是伏黑惠。”伏黑惠对他鞠躬,“上次多亏了你。”
“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禅院兰太说着,似乎饶有兴趣地看了看店内的陈设,然后就直入正题:“今天我是受家主所托,请你去禅院家一趟。”
“上次与禅院家主见面时,我已经很清楚地说明了我不会回禅院家,不论是现在还是以后都不会改变想法,你可以回去转告家主。”伏黑惠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正在工作,老实说,这样让我非常困扰。”
“可是家主见不到你,我就无法交差啊。”禅院兰太也不让步,“如果今天你没有时间的话,明天家主肯定会让我再来拜访,所以,不如现在就跟我走一趟,亲自把话说清楚不就好了?”
伏黑惠皱起眉头。这简直和威胁没有两样,他不想与禅院家再纠缠下去,但事情总得解决。

五条悟口中从平安时代至今都是咒术界御三家之一的禅院家,倒是很符合伏黑惠的想象。宅邸古老幽深,很安静,他跟着禅院兰太走进主屋,一路上都没看到半个人。
他们从缘侧来到一间房间,禅院兰太推开拉门,说道:“家主,人带到了。”
伏黑惠走进去,禅院直毘人坐在壁龛前的榻榻米上,现在时间还没到中午,他却在自斟自饮。
禅院兰太退了出去,关上拉门,禅院直毘人一指面前的坐垫:“坐。”
伏黑惠刚在坐垫上坐下,禅院直毘人就毫不客气地开门见山:“你和那只狐狸谈过了没有?”
伏黑惠微蹙起眉。
“如果您指的是关于我父亲的事,他已经向我解释过了。我之前已经很明白地对您说过,我不会回到禅院家做咒术师,今天来也是为了说我没有改变想法,请您放弃吧。”
禅院直毘人端到嘴边的酒杯顿住,似乎直到这时他才仔细地打量了伏黑惠一番,接着满脸怀疑地问:“哦?他对你说了什么?”
“说了他杀我父亲的理由,想必您也知道吧?我没有必要再复述一遍。您可能怀疑他欺骗了我,但我有自己的判断,我相信他。”
“你要放弃自己继承的天赋吗?即使这个术式很强,将来甚至有可能当上家主?”
“谈不上放弃吧。我现在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家主什么的,我并不感兴趣。”
禅院直毘人哼了一声,放下手中的酒杯。“看来是讲不通了。不过你还真是天真,继承了术式,哪怕你不想,早晚也会走上咒术师这条路,对我来说都没差。我更感兴趣的是那只狐狸——他的名字,该不会是五条悟吧?”
伏黑惠心中一沉,但脸上还是保持着面无表情:“他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关系?”
直毘人看着他,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你说过他只是看着你的影子就发现了你的术式,再加上兰太说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如果他真的是那个五条悟,就代表他同时持有六眼和无下限术式,作为妖怪活了一千年,他可是拥有颠覆世界的力量。你几乎对咒术界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这样的存在有多危险吧。”
“就算他真的是你说的那个人,但他一直以来都在帮助人类祓除妖怪,他是站在人类这边的。”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产生的错觉。妖怪就是妖怪,必须被祓除。”
“那么,看来的确是讲不通。”伏黑惠站起身,“你说我是禅院家的人,但却不感谢他对我有养育之恩。这样的家庭,我根本就不想扯上关系。我虽然不想做咒术师,但他可是好好地教给了我怎样使用咒术、调伏式神,我不会允许你们伤害他。”
伏黑惠走到门边,拉开拉门,门外却被两个人挡得严严实实。
“你——!”伏黑惠立刻并拢双手,但后脑遭到一下重击,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视野里昏暗一片,伏黑惠努力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正瘫坐在冰冷的石头地板上。后脑勺一跳一跳地疼着,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去摸,却发现两只手的手腕上都扣着缠绕着咒符的铁链,再环视四周,他身在一间囚室般的石头房间中,墙壁上贴满了咒符,贴近天花板的窗子大小大概只够一只猫进出,木门上嵌着铁条。
他挪动双手,铁链的长度不够并拢手掌,但就算是大蛇也无法召唤,因为全身上下根本提不起丝毫咒力。看来是这些咒符搞的鬼,他去撕那些贴在铁链上的纸条,但撕不下来。
看窗外的天色,他昏迷的时间应该不长。他拉着铁链,仔细检查接头处有没有薄弱部分。比起目前的处境,他更难以置信的是禅院家竟然会把他关起来,限制他的自由。
他们应该很清楚这样一来只会让自己对这个家族更加反感,但如果禅院直毘人的目的不是自己,而是五条悟呢?
伏黑惠翻着自己的衣袋,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可以撬开锁的东西,突然听到门那边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少女。她回头向外面张望了一下,关上门,径直向伏黑惠走来,接着就拉过他的手,拿出钥匙开锁。
“你是?”伏黑惠警惕地问。
“真希。”她简洁地说。
伏黑惠茫然片刻,想起了温泉、池中的金鱼和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沾了泥土的女孩。但是他不能确定那个女孩和眼前的少女是同一个人。“为什么帮我?”
真希没有立刻回答,打开了他另一只手上的手铐。
“因为我羡慕你。”她抬起头看着伏黑惠的眼睛。“快走吧,出了这里我就帮不了你了,但你应该有办法偷偷溜出去吧?听说家主已经去找九尾狐了,那天他派人跟踪了你。”
伏黑惠立刻起身,走到门边,回头对真希说道:“谢谢。”
她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

五条悟远远地就发觉有人正站在自己的家门前。
如今可不像十年以前,几乎没有来供奉的人,他感叹地想着。不过这个不是来供奉的,咒术师向来不会供奉神啊佛的。这咒力还有点熟悉,感觉像是禅院家的人。
他不紧不慢地走进林间的空地,怀里还抱着装在纸袋里的点心。禅院直毘人就站在神龛门前,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五条悟停下脚步。阴云遮去洒落的阳光,雨前的风吹动四周茂密的枝叶,树林中的鸟鸣也沉寂下来。
“久闻大名,”禅院直毘人说,“五条悟。”

“你把惠怎么了?”
五条悟问道,同时解除隐藏耳朵和尾巴的法术,伪装成普通人时抑制的咒力限制也一并解除。慑人的压迫感如同此时头顶的乌云压境般汹涌而来,禅院直毘人勉强忍住没有后退,哪怕只是想象一下与他交手都令人战栗。但毕竟还有古老的束缚作为靠山,加上如果九尾狐真的杀了他,在咒术界就会地位全失、被咒术师们围剿,禅院直毘人还是很有些底气的。
“狐狸的鼻子就是灵啊,”禅院直毘人说,“我没有把他怎么样,毕竟他是禅院家的人。”
“当初你如果能对禅院甚尔说出这句话,今天就能省了把惠从我这里抢回去的麻烦。”
“禅院甚尔不就是死在你的手里,还真敢说啊。”
“你让他来杀我时,可没考虑他是不是能活着回去。不过你也不在乎吧?他能杀了我是最好——杀不了我,不过也只是少了一个没用的天与咒缚而已。”
禅院直毘人冷笑一声,看起来虽然想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但牙关紧咬,显然气得不轻。
五条悟心中清楚,既然他能找上门来,就代表他准备充分,也不在乎禅院家与五条家从暗中较劲变成正式对立。如果今天他能封印了五条家的九尾狐,那五条家在咒术界就彻底失去地位,再没什么好怕的了。而自己身为妖怪,如果出手让这老头重伤或死亡,虽然咒术界不能拿自己怎么样,五条家却会成为众矢之的。另一方面,禅院直毘人却有充足的理由讨伐他——他捡到了禅院家祖传术式的继承人偷偷养大还拒不归还,就算让惠出面,其他人也不会听信一个被妖怪教养长大的孩子的话,更何况他不想把惠卷进这些事情里面。
真是讽刺啊。他坚守在东京和高专,不过是因为生来就压在身上的责任,从遥远的儿时开始,家人就在教导他六眼的存在就是要祓除妖怪、守护家族和世人,哪怕自身也成为妖怪,仍要被责任束缚。他做了应做的事,却依然被猜忌和畏惧,如果咒术界只会这样下去的话,干脆杀光总监部那些老东西好了,干脆带着惠离开这里好了,他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但终究还是无法背弃自己的责任。
禅院直毘人似乎不想再浪费时间,向前重重踏出一步,接着便直冲过来,速度快得肉眼几乎看不清楚,转瞬之间他伸出的手已经碰到了五条悟,正以为自己已经得手时,定睛一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刹那、接着掉落在地的是五条悟手里抱着的纸袋。
禅院直毘人暗道不好,迅速转身,五条悟站在他的身后,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禅院直毘人再次发动术式,这一次他倒是确确实实看到自己的手碰到了五条悟,但对方却没有被术式定格,而是猛然抓住他的手腕,接着就是一拳挥了过来,好在禅院直毘人的反应够快,依靠术式的辅助矮身勉强躲过,顺势挣脱了他的钳制,退到几步远之外。
无下限术式如记录所言,能够隔绝咒术和物理的攻击,简直毫无破绽,倒也可以理解为什么他被称为最强。如果没有这八九成把握,和他作对确实没有什么好处。禅院直毘人心中冷笑一声。
五条悟看着禅院直毘人继续发动术式,想靠假动作分散他的注意力,不耐烦地蹙起眉头。经过两次交手,禅院直毘人应该明白他根本毫无胜算,但看来是笃定了自己不敢杀他,所以根本没有退让的意思。
“我说,老头子,差不多了吧,”他说,再次瞬移拉开距离,“如果今天非要有一个人躺在地上为止,那可不会是我哦。”
禅院直毘人扑了个空,但反应很快,立刻追了上来:“根本没有出手的人说什么呢!”
五条悟的耐心已经到达顶点,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气息迅速接近,是惠回来了——他退到神龛前面,打算要是禅院直毘人还是不肯罢休,就干脆展开领域,让他傻上几个月。
“停手吧,”他刚开口,鵺就在林间空地上空掠过,伏黑惠松开它的爪子,跳了下来。
禅院直毘人也停止追击,但他没有去看正向这里跑来的伏黑惠,而是迅速结了个手印。
神龛的门砰然打开,五条悟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妙,禅院直毘人只是想把他逼到这里然后发动封印,他一定是提前就做好布置,在神龛中布好了阵,阵本身没有咒力,所以不会被六眼察觉。
但此时做出反应已经晚了,一阵旋风刮来,神龛中猛然涌出无数条注连绳缠上他的四肢和身体,他只来得及最后看一眼惠向这里跑来的身影,就被卷进了神龛里面。
“住手——!!”伏黑惠喊道。

五条悟被摔在神龛中的地板上,缠在身上的注连绳随之消失。他慢慢站起身来。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神龛内部原本的样子了。他环视着三面木头墙壁和紧闭的纸门,封印压制他的咒力,术式无法使用,他的结界消失以后,这里就只是一个老旧的木造建筑,整个空间狭小得刚好只够他平躺下来。六眼可以看到包围在四周的封印的力量,但仅仅如此而已,外面的一切他都无法看到或听到。
咒术中的“束缚”,就像难以逃避的宿命。从他相隔千年以来第一次对一个人类说出自己的名字时起,结局就已经注定。
五条悟在神龛中央坐下。
没有什么封印能达到“永远”,时间可以消磨掉一切。再强的封印不经加固也只能坚持百年,百年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可以在这里熬过漫长的时间,不过无聊一些罢了,但是,人类却活不了这么长久。
他再也见不到惠了。

伏黑惠向神龛的方向飞奔,正好看到禅院直毘人结印的一幕,大喊道:“住手——!!”
不过相隔短短几十米的距离,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神龛中突然涌出的注连绳缠住五条悟,他只与五条悟投来的那微微有些惊愕的目光对视了一瞬,曾经被他们当做家的神龛就如同一头狰狞巨兽一般吞噬了他。
伏黑惠越过禅院直毘人冲向神龛,两步跨上台阶,扑过去试图扒开紧闭的拉门,以往老旧摇晃的拉门却纹丝不动,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打不开一丝缝隙。他又举起拳头向拉门上狠砸,看起来脆弱不堪的木条与和纸此刻却好像铜墙铁壁,甚至都没有丝毫摇晃。
“放弃吧,现在那里就是封印的结界,你是根本打不开的。”禅院直毘人在他身后说。
伏黑惠转过身。
“把老师放出来!”
禅院直毘人刚想发出轻蔑的嘲笑,却见眼前的少年根本没有请求或谈判的意思,而是直接结印召唤了式神。两条玉犬从影子中现身,立刻呲着牙扑了过来,禅院直毘人不退反进,看准它们扑来的空档,闪电般出手,一手掐住一只玉犬的脖子,发动术式定住它们,再结合咒力狠狠向地面一贯。与此同时上方阴影呼啸着压下,鵺伸直两爪直扑下来,禅院直毘人矮身避过,下一秒钟就到了伏黑惠面前。
左脸上被一下重击,冲击之后疼痛才紧随而来,伏黑惠失去平衡,从神龛的台阶上摔了下来,眼前一阵发黑。但他不能想,不敢思考,失去老师的恐惧像一条紧随身后的毒蛇,他只能控制自己不要回头去看,只凭本能操纵式神。鵺冲向禅院直毘人,但后者的动作比它更迅速,伏黑惠刚起身就又挨了重重一下,撞在后方的树上。
肺里的空气好像都被挤压出去了,伏黑惠对着地面疯狂咳嗽,禅院直毘人暂时没有继续动手,看来是认为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教训。他在渐渐飘落的尘土中抬起头,禅院直毘人站在几步之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伏黑惠慢慢站起身。
他打不过一级咒术师,但他必须赢。
他必须,让禅院直毘人解开五条悟的封印。
五条悟曾经说过,咒术师的实力并不是稳步增长,总是遇到某种契机才更容易跨上新的台阶。
他所拥有的式神强度还不足以打败禅院直毘人,但还有别的手段。
契机就在眼前。
伏黑惠双手结印,将咒力的施放操控交给本能与直觉,放弃过多的谨慎与思考,只要能达成眼下的目标即可。
“领域展开——嵌合暗翳庭!”
脚下的影子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扭动,转瞬之间向禅院直毘人的方向暴涨蔓延,把他们两人吞噬其中。毕竟是紧急情况下的首次领域展开,他知道自己的领域有多粗糙。边界无法完全封闭,也没有赋予必中的效果,但十种影法术中所蕴含的可能似乎突然在眼前展开了一片新的天地。
“我倒是对你刮目相看了。”禅院直毘人说。
伏黑惠一语不发,径直冲上前来,禅院直毘人刚想摆开架势应战,双腿却好像陷入泥沼中一样,低头一看,脚下漆黑的影子中爬出无数虾蟆,纷纷抱住他的腿向上攀爬。只这一瞬间的分神,伏黑惠就已经冲到眼前,对着他的他脸狠狠挥出一拳,禅院直毘人伸手格挡,同时发动术式,伏黑惠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间,但同时鵺从上方俯冲而下,用翅膀对他狠狠一击,电流让他全身一阵剧痛,麻痹了片刻,伏黑惠的那一拳也跟着砸在了脸上,虽然因为中途停顿使力量打了折扣,但还是把他打出了鼻血。
禅院直毘人踉跄一下,不等伏黑惠的第二拳挥到,他利用术式发动产生的高速冲力冲开脚下的虾蟆,离开伏黑惠的攻击范围,鵺再次俯冲下来,禅院直毘人及时展开对领域术式“落花之情”——这个术式可以自动反击领域中的必中术式,但鵺的翅膀再次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下,他这才意识到这只鵺与影子中的虾蟆不同,不是领域中的术式,而是伏黑惠的式神实体。但已经晚了,不给他从麻痹中恢复的机会,伏黑惠已经毫不留情地一拳揍在他的胃上,让他差点儿把上午喝下去的酒都吐出来。但他的实战经验毕竟比毛头小子更多,不等伏黑惠收回拳头,他就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同时向他的脸上挥出一拳。这一拳可没留余地,恐怕能让他昏个几秒钟,但拳头却没落到实处,像是打中了一团棉花,眼前的小鬼像融化一样消失了。不等禅院直毘人做出反应,侧脸遭到一下重击,伏黑惠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右侧,脚下一绊,禅院直毘人倒在地上。
等视野恢复清晰,他才发觉领域已经解除,鵺的爪子按在他的胸口上,黄色的眼睛瞪着他,似乎随时都能把他撕碎,伏黑惠站在一旁俯视着他。
后生可畏啊。
“解开封印。”伏黑惠说。
他冰冷的语气和神情令禅院直毘人想起禅院甚尔。
禅院直毘人反倒笑了起来:“这个封印无法解除,想要再见到那只狐狸,就等个一百年吧。”
少年猛地俯身揪住他的衣领,脸上的表情扭曲起来,哪怕他就这么杀了自己,禅院直毘人也毫不意外。那双与自己对视着的眼睛里充满痛苦与仇恨,不等他去仔细思考这样激烈的感情究竟从何而来,伏黑惠慢慢冷静下来,松开手,扔下了他。
“滚吧。”他说。

禅院直毘人下山之后,伏黑惠才解除鵺的术式。脱力感瞬间袭来,他走到神龛前面,跪倒在地。
“老师,”他喃喃地说,抬头看着紧闭的拉门,大声喊道:“老师!!”
回答他的只有寂静,神龛看起来一如往常,像一座沉默的磐石。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理解了自己已经失去五条悟的现实。他的身影,他的笑容,他晴空般的眼睛和雪一样的发色,曾经那么真实的在自己的手里、自己的怀中,可现在这双手中却空空如也。这样的认知撕扯他的内脏,像是要把心脏从胸腔中连根拔起,伏黑惠两手抓住胸前的衣服弯下腰去,额头贴上了神龛脚下的台阶。
在对未来的设想中,他从未想过自己与老师会以这种方式分别,就算有来世再见的约定,那也实在太过遥远,他依然想要把握住与他在一起的所有时间,可他们所拥有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响起沉闷的滚滚雷鸣。伏黑惠终于抬起头,慢慢站起身来。
“我一定会救你出来,”他对神龛说,就算知道封印的结界将内部与外界完全隔绝,五条悟不会听到他所说的话,他也依然保证道:“如果我的力量无法拯救你,那我就去变强,如果只有做咒术师才能找到解开封印的办法,那我就做咒术师。等着我,老师。”
细雨终于洒下,如同温柔的安慰,笼罩他孤独一人的身影。

九尾狐停止讲述。他望着窗外,夜已经深了,庭院中漆黑一片,但他的目光似乎越过了深沉的夜色,眺望着更遥远的地方。周遭安静得只剩虫鸣,那只小猫蜷在少年的腿上,睡得正香。
“那位伏黑惠,就是我的曾祖父吧。”少年说。
狐狸的目光转向他,“你为什么和你的曾祖父同名呢?”
“据我祖父说,他给我起这个名字就是为了怀念曾祖父。”
“这样啊。”狐狸垂下眼睫,看起来有些落寞。“不过啊,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人,不是很好吗?我很为他高兴哦。”
“你误会了。曾祖父没有结过婚。”
“诶?”狐狸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的祖父是他的养子,据说祖父的母亲旧姓是禅院。曾祖父做了一辈子的咒术师,在我出世前就去世了,不过也活到了八十高龄。跟我来。”
少年把小猫放在一旁的坐垫上,站起身。九尾狐跟着他来到隔壁的和室,佛龛就布置在中央。少年拿过一支香点燃,递给他:“给他上支香吧。”
九尾狐接过香插进香炉中,再轻轻敲了一下磬。清越的“叮——”一声回荡在房间中。
少年看着九尾狐坐在佛龛前的身影,想起自己儿时经常在后面山坡的空地上玩耍,有一次,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一声叹息从那座古老的神龛中传来。那是一个安静的午后,四周甚至没有风吹过树叶时的沙沙声,但他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那个声音那么柔和,有一点惆怅,听起来令人感到些许怀念。他站在那里很久,但再也没有听到过那个声音。
“曾祖父没有留下照片。小的时候,我经常听祖父讲起他的事情,他说过曾祖父有一个从不离身的御守,在他去世后,祖父曾经把那个御守打开来看过,里面是一团动物的毛发。曾祖父下葬时,那个御守是唯一随葬的东西。”
五条悟看着佛龛上供奉的牌位。那个孩子,他唯一的学生和爱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长大成人,最终跨越了那扇门,到达了就连他也无法触及、一无所知的地方。四季轮转,时光流逝,昔日的音容笑貌也已不再,没人会知道林间空地上那座小小的神龛中曾经有着怎样的故事,如今只剩他还留有那些记忆。
但是——
他看向身边正注视着自己的少年。
不论是相貌、声音、小小的动作和习惯,或是熟悉的咒力和术式,六眼告诉他,这就是伏黑惠本人。
因果宿命的轮回带有不确定性,就连他也不知道惠对他许下的承诺会以什么方式实现。但命运终究还是没有太过残酷,他们之间的束缚跨越了时间与生死,让他得以与他重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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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咫尺之遥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六岁的时候。
那时候我什么都还不太明白,只知道父母去世之后,因为无人照顾我这么小的孩子,父亲的亲戚把我送回了母亲的本家。母亲旧姓禅院,老家似乎是一个很大的家族,至少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房子。在此之前,我过的是无忧无虑的日子,虽然知道来到这里也不会被当做少爷对待,但没想到却连下人都不如。
只记得,刚被领进宅子时,被两个长相可怕的老人围起来上下打量。他们似乎对我从头到脚地评价了一番,最后用轻蔑的语气说着“天与咒缚生出来的孩子果然不能抱什么期待”、“三流咒术师的术式都继承不到”之类难懂的话,宣布我是个废物。
我被人领着离开那个房间时,心中非常害怕,因为父亲的家族摆明了不要我,如果禅院家也把我赶出去,那我就无家可归了。可能是因为我偷偷哭出来了吧,那个带我到一间小和室的中年女人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对我说:“就算没有术式,也可以加入躯俱留队,为禅院家效力。只要你以后勤加锻炼,让家主看到你的决心,就一定可以成为有用的人。”
我问道:“术式究竟是什么呢?”
她一脸讶异地反问:“你连术式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摇摇头,她叹了口气,没有回答我就离开了。
从那天开始,我就跟着宅子里的佣人干活,直到几天之后,家主似乎终于想起了我,派人把我领到大宅地下深处的一扇大门前。
“家主想试试看你能不能看到妖怪,或者觉醒术式。”带我来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说,“我过十分钟就回来。你应该能挺得过十分钟吧。”
这些天里,我已经明白了禅院家是驱除妖怪的咒术师世家,此时我吓得发抖,但他把我推进房间里,大门就这么关上了。
眼前是一段阶梯,通向下方的宽阔空间,房间四周竖立着柱子,乍看之下空无一物,但总觉得有许多视线正盯着我看,不怀好意。一阵风掠过身边,虽然没有任何东西,但只觉得周围的空气寒气逼人,那种鬼鬼祟祟的恶意令人毛骨悚然,我转身用拳头砸门,却被一股蛮力撞得一个趔趄,肩膀上一阵刺痛,被划出一道血口,我终于大声哭叫起来,抱头靠着紧闭的大门蹲下,正恐惧得要命、隐约觉得说不定会死在这里时,大门打开了。
一个穿着黑色和服的男人站在门前,只是低头看了我一眼,接着就向房间中一挥手,只感到一阵风掠过我的头顶,那股阴森的气息立刻消失了。我连滚带爬地躲到男人的身后,但他没再把注意力放在空荡荡的房间上,而是回过头,看着走廊。
“伏黑君,你这样上门抢人,好像不太好吧。”有人说。
走廊里走来一个年轻男人,我曾经在主屋看到过他,是禅院家的家主。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眼,就连现在也是如此。
“信件确实送到你手上了,我可不算是上门抢人。如果不是我早来一步,他就死在这里了。”
“他如果觉醒了术式,不是更好吗?至少比当一个废物更有用一些。”
“把明知没有咒力也没有继承术式的人故意扔到这里,说是要帮他们觉醒术式,你们搞这一套还不烦啊?你把甚尔挂在嘴边,连他为什么离开禅院家都不知道吗?”
家主的脸色变了,“你有什么资格提到甚尔,你和那个九尾——”
“我姓伏黑,跟他的姓,没有资格提他的是你。”
男人推了我的后背一下,我紧紧拉住他的衣袖,跟着他走过家主身边。家主的脸色很难看,但似乎也无法发作,阴沉着脸看着前方,并没有阻拦我们。直到离开地下,走进庭院中时,他才停下脚步,弯腰查看了一下我肩上的伤口。
“伤口很浅,不会有事的。”他说,“我叫伏黑惠,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养子,要改姓伏黑。”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没有安慰,也没有商量,但我却很开心,因为他救了我,也关心我,虽然听不懂刚才他和家主的对话,但既然连禅院的家主都不能拿他怎么样,他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吧。

他的家在一座小山的半山坡,是一幢只有一层的一户建。房子共有四间和室,还有厨房,看起来刚建成不久,到处都是崭新的,房间里有一股木头和榻榻米的好闻气味。起居室很大,外面有长长的缘廊,庭院看起来没怎么修整,石头铺就的路径旁,花草肆意生长着。
他给我处理了伤口,说今后这里就是我的家,让我自己选一间房间,还问我识不识字,等学校开学了,就送我去上学。他和禅院家的人完全不一样,我也就大着胆子问他为什么会收养我。
“我受过你母亲的照顾。”他说,没有解释更多。他说话的语气一直都很平淡,表情也很平淡,好像没有更多的情绪似的。我突然觉得,他好像对什么都不太在意,多少存了些讨好的心思,我怯怯地叫他父亲,他反倒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最后摸了摸我的头。他很少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微笑。

父亲总是很忙,大多数时间都是我独自一人待在家里。我会做些家务,在禅院家待了一阵子,至少学会了该干些什么活儿。父亲回来时看到家里干干净净,甚至还会对我说“辛苦了”。
父亲是咒术师,但我其实看不到他祓除妖怪、与普通人不同的一面。他的生活很简单,每天出门工作,有时会离家几天,待在家中有空闲时,就坐在起居室的桌前或缘廊上,望着庭院。有时我和他一起坐在桌边,但他从不与我交谈,就像他其实并不在这里。我经常想他根本不在乎庭院是什么样子,因为他看起来在望着比庭院更遥远的地方。
他会在傍晚出门散步,但从来不带上我。一周大概有那么两三次,每次出门时手里还提着点心。他经常带各式各样的点心回来,但自己却不怎么吃,大部分都进了我的肚子,他总是留下一份,散步时带着。
最初时我想,他大概是去见喜欢的女性吧——那不带上我就合情合理了。但时间久了就觉得奇怪,因为他看起来不像与任何人有什么来往的样子,这幢房子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从来没有访客上门,甚至连一封信都没有人送来过。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好奇,偷偷跟在他的后面。
他走出院门,并没有向山下走,而是转向房子一侧的小路。夕阳刚落,天边还留着一丝余晖,能远远地看到他的背影,听到他踩过杂草时发出的窸窣声。穿过这一小片稀疏的树林,前方是片空地,我躲在一丛灌木后面,看着他走向空地中央的一座神龛。
我从来不知道家的附近有这样的地方。那座神龛不大,看起来很古老,甚至有些破旧。他把怀里的纸包摊开在神龛前的台阶上,把点心摆好。他对那座神龛说着话,但距离太远,加上四周虫鸣阵阵,我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原来是在供奉神明啊。我这样想着,自己先回家去了。那天晚上我对他说“欢迎回来”时有些心虚,他看了我一眼,很多年后,我才想到他也许是知道我跟在他后面的,他是很厉害的咒术师,怎么会毫无察觉地被一个孩子跟踪呢?但他并不在意,那座神龛不是什么秘密,但我总觉得他是个有秘密的人。
第二天,趁着父亲出门工作,我来到那片林间空地,站在了神龛面前。昨晚放在那里的点心已经不见了,油纸上有一点儿碎屑,应该是被小动物或鸟儿吃掉的。眼前的神龛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想偷看一眼里面供奉着什么,但怎么也无法打开拉门,只好作罢。
我从一条看起来像是在草地中踩出来的小径走向家的方向,发现这条小径直接通向家中庭院的后门。回头望去,远处郁郁葱葱的树冠之间,一座红色的鸟居若隐若现,从家中的起居室,正好能看到神龛的方向。

我的日子过得还算平和,因为我只是个没有继承天赋的普通人,所以对咒术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因为看不到妖怪,就算遇到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只要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危害,就能没心没肺地把它忘记。我没有意识到咒术师是份高危职业,只当父亲很强,不必为他担心。直到上了中学之后,有一天晚上伊地知先生把受重伤的父亲送回家里。
我帮忙把父亲扶进他的房间,他脸色惨白,看起来意识不清,从和服的领口能看到腹部缠着厚厚的纱布。我完全慌了,问伊地知先生为什么不把父亲送到医院去。
“伤口已经处理过了,本来是需要至少住院一天观察情况的,但伏黑先生坚持要回来。”
伊地知先生看起来也很焦急,我知道不该责怪他,以父亲的脾气,只要不想待在医院,是谁也拦不住的。我向他道了歉。
“没关系的。”他说,“伏黑先生要拜托你照顾了。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随时来高专找我。”
伊地知先生离开之后,我整晚守在父亲身边。他睡得不算踏实,或者应该说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当我用温毛巾帮他擦额头上的冷汗时,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老师……”他喃喃说着,看着我,但是视线没有聚焦。以一个受了重伤的人来说,他的力气出奇地大,我张了张嘴,但终究没有叫他,只是安慰地握住他的手。
他再次昏睡过去。我坐在榻榻米上,幽暗的灯光让他的脸看起来格外憔悴,我突然发觉,哪怕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我对他也还是一无所知。他从来没有谈起过他的过去,他口中的老师是谁?能在这样的时候想起的,恐怕是他非常依赖的人吧,那个人现在又在哪里呢?
第二天父亲就清醒过来,我向学校请假在家照顾他,他却说不用我管,让我回去上学。我嬉皮笑脸地说:“老爸,您在和我客气什么呢”,我之前从来没有这样对他说过话,他反倒好像害羞起来一样,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回答我。虽然对他的过去、对他的“老师”感到好奇,但我什么都没有问。因为来年就要从中学毕业,我曾经和他谈起过是否要升学的问题,他说如果要读高中当然更好。“既然我收养了你,就有责任养育你成年。”他这样说——但这句话的含义也许是,我无法从他那里得到更多东西。
我并不是那个他想要的家人。但我对他没有怨怼,因为他把我从更糟的境遇里救了出来,照顾我长大。他不愿提起过去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我能够理解。
某天晚上,我在睡梦中突然惊醒。周遭很安静,只听到外面风刮得呼呼作响,空气好像异常凝重,我直觉不太对劲,爬起来到隔壁房间,父亲不在。
我满屋子找他,到处都不见他的影子。他的伤势刚刚有些好转,还不方便行动,能去哪里?
我顺着庭院后的小径向神龛的方向跑去。当天原本是月色明亮的好天气,此时深蓝色的夜空却被阴云遮蔽,冷风阵阵。我几乎看不清路,没头没脑地冲进了那片林间空地之中,父亲正站在神龛旁边,对我大喊一声:“别动!”
一阵旋风向我扑来,我抱头扑倒在地。风声中似乎夹杂了什么东西的撕打哀鸣声,我听到父亲好像在回答谁的问话一样说道:“你要是能毁了这座神龛,我求之不得。如果不能,就别打这里的主意!”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我慢慢抬起头,风停了,阴云散去,月光照亮了这一小片空地,父亲走向我,伤口大概还在疼吧,走得很慢。我起身迎过去,把他的一只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他没有反对。
我们沿着那条小径慢慢向家的方向走去,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半夜跑到这里。
“这里有我设下的结界,”他说,“主要是防止其他的咒术师到这里来,也能提醒我有没有妖怪接近这里。因为我受伤了,结界的力量不如从前,被妖怪发觉,想要占据这块地。”
“您在保护那座神龛吗?神龛里面有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里面封印着一只妖怪。”
“什么样的妖怪?”
“曾经被奉为神明的,最强的妖怪。”
我抬头去看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月光下,他的表情出奇地柔和。
那也许是我唯一的一次机会,可以问他更多、了解他更多,在那个月夜,他的防线似乎终于松动了一些,但在当时,我却因为心中震动,没有及时地把问题问出口。
我意识到,那座神龛与他之间似乎有许多故事,那些故事对他来说也许太重要、包含了太多东西,所以无法轻易诉诸言语。

上了高中之后,有一天放学回到家时,刚进了门就听到伊地知先生的声音从起居室传来,似乎是有什么很紧急的事情。我站在玄关,听到父亲回答他:“我早就说过吧,如果老师还在的话,这种程度的妖怪早就解决掉了。我会去的,只要上面准许我查阅忌库里的书籍。”
“可是,忌库……”
“他们在怕什么?老师不在的话,天元大人不是也很头疼吗?”
“我知道了,”伊地知先生说,“这件事,我会请校长帮忙的。”
伊地知先生走出起居室时,看到了我。
“好久不见,”他说,“我还有要紧事,先告辞了。”
“我送您吧,”我说,急忙又穿上鞋,“正好我想去买东西。”
伊地知先生莫名其妙地和我一起出门,走在下山的小路上时,我问他:“父亲的老师是谁?您认识他吗?”
“呃,这……”伊地知先生目光游移,“是说高专的哪位老师吗?”
我不想让他为难,就没有再继续追问。和他道了别,转身回家时,远处山坡上那座红色鸟居映入眼帘,我突然想到——那位“不在”的老师,难道在那里吗?
可父亲说,神龛里封印的是一只妖怪。
我不属于咒术师的世界,对身在那个世界中的父亲的秘密,我无权知晓。

高中毕业之后,我通过朋友父亲的介绍,去做了木工的学徒。我唯一的优点就是手还算巧,做木匠活儿上手很快,总算是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工作,不必再依赖父亲了。一年之后,我在距离工作地点很近的地方租了一间很便宜的房间,终于离家。
之后我大约一周回老家一次,想看看父亲,但是几乎见不到他。咒术师还是很忙,我就只好把房子打扫干净,修整一下老旧坏掉的地方。有一次我在家中待到很晚,终于见到父亲时,忽然发觉他的两鬓已经斑白了。他问了问我过得怎么样,是否有什么难处,除此之外没有闲谈,他还是老样子,依然坐在缘廊上望着神龛的方向。
我一直在向前迈步,可父亲却好像被什么所困,一直驻留在原地。

二十二岁,我遇到了想要共度一生的女性。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我把她带回老家,父亲特地空出了时间。见面时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起坐在起居室的桌边,父亲问了一些她出身在哪里,父母家庭的情况之类的问题,又说了些将来要麻烦她照顾我的例行公事的话,然后他看着我,说:“不管你对她许下什么承诺,都要好好兑现才行。”
我低头说是,父亲点着头,看着我们,温柔地笑了。
离开老家时,未婚妻松了口气,说她原以为父亲是个很严厉的人呢,又问我为什么他已经这个年纪还没有结婚。她知道我是养子,也稍微知道父亲的工作,我没有完全说实话,只说是类似阴阳师的职业。我回答她,大概是因为他一直很忙吧——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件事情,在这时却恍然大悟,父亲他,一直在思念着某个人。
就是为了那个人,他把房子建在这偏僻的山坡上,在附近布下结界,日复一日地眺望着那里。太明显了,可是直到我自己也有了爱人才终于发觉,神龛不是秘密,对咒术界来说,封印在里面的人或妖怪也不是秘密,这份被深埋起来的感情,才是他真正的秘密。
我回头望着那座红色的鸟居,这么多年来,父亲一定在寻找解开封印的方法吧,那个世界对我来说过于遥远,但我由衷希望有一天父亲能与那个人相见。

随着孩子出生,我逐渐无法顾及父亲的事,一年一年过去,每次见他,都能发觉他比上一次更苍老了一些。即使到了应该退休的年纪,他也还在做咒术师。也许是得益于这份工作对身体素质和反应能力都要求很高,他的身体一直很硬朗。
父亲年过七十后,似乎只有出现特别棘手的妖怪才会让他去祓除。我劝过他干脆彻底退休,因为特别危险的妖怪要一个老人去对付,不是很奇怪吗?
他对我的话不以为然。直到一次工作时受了伤,造成脚腕骨折。之后他不再工作,但是留在老家照顾他的妻子说,他还是经常出门,会独自一人在晚上散步。
那年冬天,父亲得了流感,引起一场大病,身体大不如前。我的孩子都已经成年,所以考虑过后,我和妻子两个人搬回老家照看他。
他对我们有些冷淡,因为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我们虽然尽量不去管他做什么,但难免让他觉得不那么自在吧,可我又实在放心不下。
只要还能动,他就不会休息。但他出门的时间越来越短,也无法每天晚上都去散步了。终于在一次旧病复发之后,他卧床了一段时间,不再出门。
一天傍晚,我回到家时,妻子迎出来,说只是在厨房做饭的功夫,父亲就不见了,正急得要命。我让她留在家里,打开庭院的后门,走上那条已经有些无法分辨的小径。只一会儿,我就隐约看到了父亲的背影,他现在腿脚不好,走得很慢,我也放慢脚步,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他已经远不如从前警觉,这一次大概真的没有发现我跟在后面。他走进那片林间空地,走向那座神龛,我站在一棵树后,偷偷地看着他。
他两手空空,我想,他终于接受了现实,放在神龛前的点心,神明永远也无法收到。
父亲看着神龛的神情就像见到多年的老友,他现在听力不好,说话的声音也就大了一些,我听到他在说:“对不起,我终究也没能解开封印。我已经没有时间和力气再做尝试了……束缚的力量如果这么强大,我们之间的束缚也能实现就好了。对不起……老师……”
他伸出手,向前迈出一步,似乎是想走上神龛的台阶,但最后只是低垂下头,慢慢跪倒下去。他俯身在神龛前的台阶上,双手碰触那扇打不开的门,嘶哑地呜咽着,我从未听过父亲发出这样的声音,满含懊悔与绝望,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悄悄地原路返回家中。多年的猜测终于证实,但又如何呢?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无法为他做些什么。
我告诉妻子父亲去了老地方散步,再过一会儿就会回来。我们相对坐在起居室中等待,我注视着面前有些困惑的妻子,我还能这样看着她,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而我的父亲,却注定再也见不到他想见的人。
过了一会儿,父亲回来了。他神色平静,甚至看不出刚刚哭过。妻子象征性地说了几句让他下次出门要告诉我们之类的话,他也点头答应。
那是他最后一次到神龛去。冬天剩下的时间里,他还是一如往常,坐在起居室的桌边,手里拿着书本,眼睛却望着远处。
来年春天,他再次旧疾复发,却拒绝住院,一定要回家来。我想他已经有所预感,就没有反对,没想到他的病情恶化得很快,回家之后一直卧床。
我休假在家,大部分时间守在他身边。每天给他擦拭身体时,发现他身上的旧伤比我所知道的更多。他的脖子上一直挂着一个御守,从来不会取下来,我以前似乎也见过他带着类似的东西,但以为只是普通的护身符罢了。
那天他突然对我说:“一直以来谢谢你了。我不算是一个好父亲。”
“您在说什么呢,”我回答,“您做得已经足够了。反倒是我,没有帮上您什么忙。”
他知道我指的是咒术方面,却说:“这样就很好了。你啊,其实做到了我没做到的事。”
这是我们之间最后的对话。剩下的一点时间里,他的神志一直很清醒,直到弥留之际,也在远望着神龛的方向。
那个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及的人,是否知道这一刻在发生着什么呢?
曾经对他许下承诺的人,已经用一生的时间,来思念着、守候着,寻找着能与他再次相见的方法。

父亲走得还算平静。殡仪馆的人来为父亲入殓时,发现他手中握着那个御守。御守被交到我手上,锦袋已经有些磨损,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打开来看了。
里面还有一个织锦的袋子,看起来像是手工做成的。袋子鼓鼓囊囊,里面是一团毛发,像长毛猫的被毛,白得像雪一样。
我把袋子按照原样装好,在父亲入殓之后,放在了他的手中。

葬礼结束之后,我独自一人来到林间的空地,站在神龛前面。我在台阶上放了两个曾经供奉在佛龛前的点心,虽然知道最后也是会被树林中的动物吃掉,但还是很想这么做。
我对神龛说道:“父亲他……伏黑惠,在两天前去世了。走之前没有特别痛苦。我想应该告诉您这件事。”
我静静听着,周遭很安静,只有树林中偶尔传出几声鸟鸣。我向神龛鞠躬,然后转身离开。

父亲的故事到此结束,但还有另一件让我在意的事。
父亲去世几年以后,我的孙子出生了。去儿子家里探望时,那孩子安安静静,只是大睁着眼睛望着窗外。不知怎么,我就想起父亲来,儿媳问我要取什么名字,我便说:“就叫惠吧。”

惠三岁那年夏天,他的母亲病重,他和他的姐姐被寄放在我这里。一天下午,我出门回来,妻子慌忙跑出来,说只是在院子里晒个衣服的功夫,原本正在午睡的惠就不见了。
我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走进房间,津美纪睡得正香,旁边的被褥是空的。再向院子里看去,后门打开了。
我让妻子在家中看着津美纪,自己走出院门,走上那条已经被杂草淹没的小径。
远远地,我就看到林间空地上,惠正站在那座神龛前面。很难想象一个三岁的孩子怎么会打开后院不起眼的院门,又沿着那条已经几乎无法分辨的小径来到这里。我走过去时,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我,直到我轻轻碰了碰他,叫他的名字。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我问,把他抱起来。他只是看了看我,就又转头望向那座神龛。
这里还是这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发出的声响,像一阵轻柔的浪潮。我看着惠,突然觉得他很像父亲,虽然我不知道父亲儿时长什么样子,但他的眉眼,和记忆中父亲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轮回转世吗?
神龛沉默着,一如往常。我抱着惠,对它微微鞠躬,然后转身走上回家的路。
如果有就好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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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予你祝福

东京是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一个世纪以来,随着人口增加,远离东京都心的这座偏僻小山的脚下也终于形成了颇具规模的住宅区,甚至有了自己的小型商业街,变得热闹起来。而山上却仿若隔世,没有太大的改变。
时间只是侵蚀了那条通往山顶的石阶,因为长年无人行走、维护而变得破败不堪,雨水和日晒也让横跨在石阶中段的红色鸟居褪去了鲜艳的颜色。但是,在鸟居下方,石阶的平台上向左一拐,被树木包围的一片空地还是百年前的模样,一座神龛静立在空地中央,它脚下的台阶缝隙中已经长出杂草,木造的外观和单薄的拉门看起来年深日久、濒临破败。阳光透过树梢枝叶在它的周围洒下斑驳光影,周遭只听得到风吹过时树叶发出的轻柔沙沙声,偶尔从树林深处传来几声鸟鸣。
五条悟站在林间空地上,望着那座古老的神龛。即使被封印在里面一百年的时间,他也依然想回到这里,因为它承载了太多回忆。
“去吧,”他对身边的少年说,“打开门看看。”
伏黑惠走上神龛前狭窄的台阶,拉开拉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幢大宅内部颇为气派的玄关,神龛不到一坪(注:日本的一坪约等于3.3平方米)大小的外观与它里面幽深的空间形成鲜明的对比,令人感觉非常神奇。
他走进玄关,脱了鞋子,踏上地板。
“打扰了。”
结界封闭了百年,一切却一如往日。起居室外的缘廊上放着两个坐垫,庭院中是绿意盎然的夏日景色。那根记录着身高的柱子上,刻痕依然清晰,五条悟抚摸着它们,最上面的一道线,是惠离家去工作之前留下的。
后来,他又长了多高呢?
他出神地看着那根柱子,好像忘了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伏黑惠不想打扰他,安静地离开起居室。隔壁房间的拉门开着一道缝隙,他打开了它。
很明显曾经有人在这里生活,书架上放着很多书本,矮桌上还摆着砚台和纸笔,柜子上有一个饼干罐和一些小玩意,他打开饼干罐,里面竟然是钱,有硬币也有纸币。
“这里是惠的房间。”
他抬起头,五条悟站在门口。
“您这样说感觉有些奇怪。”他说,盖上罐子。
“抱歉,这里是你曾祖父的房间。”五条悟笑着重复一遍。
“这里竟然能保持着一百年前的样子啊。”
“是啊。”五条悟说。“毕竟我的结界术很强嘛。”
——我的结界,除了我之外只有一个人能随意进出。结界识别人的方法,并非长相、年龄那些外在的东西,而是最深处的内在,说是灵魂也可以。
他的结界未经改变,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这个少年。虽然只有十六岁,但他总是这么沉稳,他说话的方式、他的举手投足,都让五条悟确信,他和从前的惠一模一样。
六眼不会出错,结界也不会出错,他的心同样不会出错。
可是为什么,惠没有留下前世的记忆?

被封印在神龛中后,他只能接受命运。
即使心中清楚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最初时,他还是沿着这块方寸之地绕着圈子,抚摸着每一块木板的缝隙,查看结界中每一处可能存在的薄弱之处,但是一无所获。然后他坐在地板中央,努力想办法凝聚咒力,同样是徒劳无功。最后他躺在那里,既无聊又懒得动。结界内部与外界完全隔绝,听不到任何声音,也就无从得知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他只能从拉门外的明暗交替间数着一个个晨昏。
起先,每过一天,他会在墙上划一道刻痕,后来,发觉这样做也毫无意义,他就任凭时间流逝,不再去计算时日。
几乎每时每刻,他都在想着惠。他看到了自己被封印的场面,恐怕会与禅院直毘人发生冲突吧,那个老头子很强,但他同样知道惠有多大的潜力,他不会输的。可是如此一来,禅院家就不会再接纳惠,说不定还会处处找他的麻烦。
惠一定知道,自己所希望的是他能过上平静幸福的生活,可他这么了解惠,他知道为了寻找解开封印的方法,惠一定会去做咒术师,走上这条他原本不想选择的道路。
经由束缚生效的封印是无法解开的,只能等待结界的力量自然衰弱。在不经人为加固的情况下,要想困住他这样的妖怪,就算有束缚的加成,结界大概也只能维持百年。
百年啊,那意味着,如果惠真的去做了咒术师,拼命寻找解除封印或破坏结界的方法,他的一切努力和希望最终还是会化为泡影。只要一想到此处,想到自己会成为惠痛苦的根源,他就万分后悔、焦虑不安,简直快要疯掉。
他也曾经发泄一样地去撞、去捶、去踢门和墙壁,但得来的结果只有满手鲜血。因为无法使用反转术式,他只能等着伤口慢慢愈合。
伴着这样无能为力的懊悔与绝望,他终于放弃了去思考、去设想,只是躺在地板上发呆。但回忆不会放过他,他巨细无遗地回想起与惠相处的所有时光,哪怕是他以为已经忘记的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清晰如昨。这些回忆安抚了他,同时又让他痛苦万分。
求你了,忘记我吧,他望着一成不变的木头天花板想道,既然说好了来世再见,那么这一世就放手吧。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惠永远不会放弃他。
他侧过身,望着那扇紧闭的拉门,甚至没有发觉到自己在流泪。在漫长的时间里,他半睡半醒,一边做着梦,一边却又残忍而清醒地知道梦中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让他后悔的过往不会重来,他再也无法守护心中最牵挂的人。直到他逐渐开始分不清何为梦幻,何为现实。
突然有一天,封印解除了。熟悉的咒力充盈全身,他想也没想就冲出神龛,看到眼前的少年,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惠找到了解开封印的方法,惠救了他,可少年却说:你是谁?

伏黑惠放学回到家里时,听到厨房传来抽油烟机的声音。探头一看,五条悟正站在炉灶前,一大团毛茸茸的尾巴正对着他。赖在这里的一个月间,他已经完全适应了现代社会的生活,摸清了所有家用电器的使用方法,但下厨还是第一次。虽然有一瞬间怀疑他做的东西是否能吃,但厨房里传来的气味闻起来倒是很香。
“我回来了。”伏黑惠说。
“欢迎回来!”五条悟转过身,手里拿着锅铲,身上穿着一条崭新的蓝色围裙。“晚饭马上就能准备好。”
“需要帮忙吗?”伏黑惠有点想提醒他不要把尾巴挨着炉灶。
“先去换衣服吧,等一下把碗筷摆好哦。”
伏黑惠犹豫一下,还是先去房间换下了制服,回到厨房,五条悟正把炖菜盛进碗里。见他准备了两份,伏黑惠也就拿出两副碗筷——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吃饭,在此之前,五条悟都是把甜点和零食当饭吃。
起居室中的矮桌也是饭桌,两人份的饭菜摆在桌上,有种久违的生活气息。自从姐姐离家上学之后,伏黑惠一个人吃饭懒得精心准备,总是吃冷冻食品或是便当。
主菜是生姜烧和牛肉炖土豆,搭配味噌汤,非常丰盛。五条悟盛了一碗米饭放在伏黑惠面前,自己在他的对面坐下,满脸期待地说:“快尝尝,你喜欢生姜烧吧?”
生姜烧看起来用了很好的肉片,也放了很多洋葱。伏黑惠吃了一口,味道竟然不错。
“很好吃。”他说,“您怎么知道我喜欢生姜烧?”
“惠喜欢什么我当然知道。”五条悟理所当然地说。
伏黑惠的筷子停顿一下。
他们相识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五条悟却一直用这样熟稔和亲昵的态度对待他。他也曾经问过五条悟,我和曾祖父很像吗?五条悟回答:很像哦,你们毕竟是亲戚嘛。
每当他叫着“惠”这个名字时,说的是自己,还是曾祖父呢?
他若无其事地改变了话题:“您一个人去买菜了吗?”
“是啊,家里没有什么食材。不能总是吃那些便当和速食,营养均衡才健康嘛。惠现在开学了,放学回来做饭很花时间,我可以帮忙。”
“那买菜钱——”
“不用担心那个啦,我不缺钱花。只是以前留下的钱都不能用了,所以我今天回了五条家一趟。不过啊,本家已经没有人认识我了,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一个传说。我还去了高专,也是一样。”
五条悟放下筷子,看向庭院。就好像是某种习惯一样,他总是在回忆着、或思考着什么时望着远方。
“原来一百年,有这么长啊。”
明明在微笑,可伏黑惠觉得他的神情很寂寞。
伏黑惠默默吃饭,还好五条悟从来不会让气氛冷下来,立刻又露出了平常那副笑脸:“但是咒术界的那些老家伙还是一点没变,现在的总监部也和以前没什么两样,说我不被信任呢。”
“那您还会像从前那样做咒术师的工作吗?”
“这要看总监部的决定,不过五条家应该会出面吧。就算不做咒术师的工作也无所谓,只是我要一直在这里打扰啦。”
“您不是还有神龛吗?”
“诶?惠不想和我住在一起吗?我在那里关了那么久,不想回去啦——”
伏黑惠叹了口气。
“我没有反对您住在这里的意思,毕竟您是我们家的恩人。请好好吃饭吧。”
五条悟笑嘻嘻地晃了晃那一大团尾巴。
这种无可奈何又迁就着自己的样子,和从前一模一样。

最初,五条悟乐观地认为,惠早晚会想起前世的事情的。既然他已经轮回,而且找到了自己,就证明他们之间的束缚已经实现,恢复记忆是迟早的事。他对他讲了过去的事,指望有什么能触动他,赖在这座房子里不走,整个暑假几乎都和他朝夕相处,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五条悟站在楼房的房顶,远望着一所高中的校园。现在正是午休时间,他的眼睛很容易就找到了惠——因为在那么多学生中间,只有他才有这么强大和特殊的咒力。
他从食堂出来,手里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但是没有回教室去,而是绕到校园一角的一棵树下,在那里坐下来,似乎是想独自在这里吃午餐。
五条悟蹲下身,两只手撑着下巴,看着他从袋子里拿出面包。
心血来潮来到这里,只是想看看他在学校的日常生活罢了。今天早些时候,他擅自跑进惠的房间去找书看,结果看到了放在书桌上的笔记本。起先他以为惠把笔记忘在家里,还想给他送来呢——但是惠从来不会丢三落四,今天应该没有这门课吧,他翻了翻那本笔记。
他是惠的老师,太熟悉惠的字迹了。可这本子上的笔迹,却不是惠的。
那是当然,因为惠练了很久的毛笔字,写字非常漂亮。这本笔记上的字迹虽然工整干净,但看起来并没有练习过书法。
在那一刻,他才真正认识到,记忆才是决定一个人身份的根本。现在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惠虽然与他的惠有着相同的外貌、相同的声音,甚至相同的性格、相同的习惯,却有着独属于他的人生和记忆。过往的一切无论幸福抑或痛苦,都无可替代,如果没有过去的记忆,面前的惠就不是他的惠,可相对的,如果记忆恢复,他这一世的“自我”又何去何从呢?
伏黑惠正要撕开面包的包装,一个女生犹豫着走了过来,手背在背后,拿着一个便当盒。她站在惠面前,对他说了什么,接着双手递出了那个便当盒,还细心地附带一双包装可爱的筷子。
“真是青春啊。”五条悟喃喃地说。
如果过着普通的人生,惠会喜欢女性也是理所当然的。作为恋人,他也许应该感到不甘心或嫉妒吧?但他只是有一点点失落,好像心口突然出现了一个空洞,既然知道它已经无法被填满,也就只能选择释怀。
五条悟站起身,双手十指交叉,掌心相对一压,消失在屋顶上。

他回到山坡上那幢已经有几十年历史的住宅,走进这一个月间自己占用了的房间,坐在佛龛面前。
在回到五条家和高专之后,他从五条家主和天元那里逐渐拼凑出了惠的一生。
在他被封印之后,惠入学高专,从此走上了咒术师的道路。为了方便研究如何解开封印,同时防止有人故意加固结界,他想在神龛附近盖一幢房子。这座山头是五条家的财产,虽然当时的五条家主此前没有见过伏黑惠,但早就知道五条悟收养了一个孩子,便同意出借土地。他从此守在这里,收养了禅院家一个没有咒力的普通孩子做养子,一生未婚。
这是他最害怕的、最不希望惠走上的那条路,到头来,自己还是成为了束缚着惠的枷锁。惠是不是一次次在神龛外尝试过解除封印,甚至想要毁掉神龛本身,从怀抱希望到充满绝望,可他甚至对此毫无知觉,也不知道在那些时刻,惠是否对自己说过什么。
这里就是惠的房间,他想,抚摸着榻榻米,这是惠走过、坐过、躺过的地方,这幢房子——他抬起头,环视四周,午后的阳光从窗子洒落进来,在榻榻米上印下倾斜的光影。那些老旧的纸拉门,木头矮柜,还有结实的木梁与地板,这就是惠为他而建起来的房子,是他们没能生活在一起的那个家。
他的惠终究远去,这样的认知如此突然地浮出水面,他的一生里经历过很多次失去,但没有一次令他这样痛彻心扉。
眼前模糊一片,榻榻米上多出几滴水痕。五条悟抬起头来,佛龛与摆在上面的牌位也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要想有所收获,必须有所付出。这就是“束缚”亘古不变的规则,惠用他所有的未来和人生换取一个永远在一起的承诺,可就连这样强大的诅咒也没能让他的愿望实现。现在的惠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那他就理应拥有自己的人生,他没有道理把自己的感情强加给他。明明没能陪伴着惠,难道要通过另一个人来弥补早已不在的人吗?
那时,惠是怎么说的?“直到你厌烦为止”,所以,如果我说“不要”,他就不会再因为我而轮回转世了吗?
如果我放弃,就能让惠的人生回归正轨的话——

伏黑惠在校园里找到了一块僻静的地方,最近几天的午休时间都是待在这里。
并不能说是性格孤僻,只是想要有一点时间一个人安静地待着,不希望被人搭话聊天罢了。
他刚从袋子里拿出便利店买来的面包,一个女生走到他的面前,有些眼熟,应该是隔壁班的。
“那个,打扰了。因为总是看到伏黑同学买便利店的面包吃,所以做了便当,想请你尝尝……”她双手捧着一个便当盒,没等伏黑惠说话,又急忙解释道:“因为我每天要准备家人的便当,所以是多出来的,不是特意准备的,我的意思是……”
“谢谢,不过我已经买了午饭了,没什么胃口吃便当。”伏黑惠说着撕开了面包的包装。
女生递出便当的手缩了回去,但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并不是想让你觉得困扰,我有话想对伏黑同学说。”
“什么?”
“我、我喜欢你,可以和我交往吗?”
女生脸颊通红,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就猜到是这么回事。虽然有些麻烦,但也要好好回答才行,伏黑惠站起身,礼貌但疏远地回绝道:“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了。”
女生沉默片刻。
“她真的很幸运。非常抱歉。”她说,低下头转身匆匆走开了。
希望她没有哭,伏黑惠叹了口气,重新靠着树干坐下。
他没有撒谎,他确实有喜欢的人,只不过不是“她”,也说不好那个人是否真的幸运。
严格说来,他甚至也不是“人”。

伏黑惠三岁时,母亲生病去世,因为这个打击,父亲一蹶不振,所以从那时起,他就和姐姐津美纪一起住在祖父母家的这幢老房子里。他与父亲不怎么见面,后来听说他认识了其他女人,不久后就不见了踪影。伏黑惠对此并不太伤心,因为从记事起就是祖父母照顾着他和姐姐,生活并没有因为父亲的离家出走发生什么改变。
小时候,他很喜欢听祖父讲故事。祖父知道很多传说怪谈,总是能讲得绘声绘色,让津美纪晚上不敢独自去上厕所。但伏黑惠并不害怕,因为他从出生起就能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他知道在家的周围——确切地说是这座小山上的妖怪们都没有什么危害。
虽然他也曾经对别人描述过自己看到的东西,但他们都觉得那只是小孩子的想象,只有祖父相信他。祖父对他讲了很多关于做咒术师的曾祖父的事情,也说到不远处的神龛中封印着最强的妖怪,但他半信半疑,因为那座神龛除了打不开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上了中学之后,祖母和祖父在两年间相继去世,叔叔成了他们的监护人。整理遗物时,伏黑惠发现了许多曾祖父留下的书籍,这才发觉原来关于曾祖父的故事全都是真实的,而自己也与曾祖父拥有同样的术式。他依照禅院家的记录召唤了式神,是一黑一白两条玉犬,但没有进行更多的调伏仪式。
此前,他对自己的人生没有多少期待,也没有思考过自己将来要做些什么。看着曾祖父的那些记录,他突然意识到,也许自己与生俱来背负着责任,“十种影法术”是极其难得且强大的术式,为什么偏偏被他这个出生在普通人家庭中的孩子继承呢?
又不是什么拯救世界的少年漫画,他并不希望自己有多么特殊,可不“普通”却是事实。有时,他会有一种空虚感,好像心中放着什么已经约定好的事情,或 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在等着他去做,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中学毕业后,他考上一所普通高中。津美纪考上大学,假期也很少回来,叔叔终于要结婚了,也搬离了这所房子,伏黑惠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在他以为自己会这样过着普通人的人生时,偶然间解开了那座神龛的封印。
传说中最强的妖怪和想象里不太一样。五条悟虽然脸很漂亮,性格却和外貌给人的印象大相径庭。他既不优雅也不高傲,倒是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说个不停时会让人觉得很吵,行为也时常夸张跳脱,但因为他不是人类,也不会把自己摆在长辈的位置上对人说教,与他相处时不必顾及很多,比想象中轻松。虽然他有时很黏人、有些缺乏边界感,但只要看到他毛茸茸的耳朵和晃来晃去的尾巴,想着是一只狐狸在黏着自己,就会觉得很可爱了。
觉得一个身高超过一米九的男人可爱已经无可救药了,所以,在发觉自己喜欢他的时候,伏黑惠甚至没有劝解过自己放弃这份感情。
暑假里,伏黑惠打两份工,早上送报,五条悟有时会心血来潮地追着坐他自行车的后座,他在超市里给货架补货,五条悟会进来乱逛,故意在他周围走来走去。没有工作的时间里,他们就一起待在起居室里看书或者看电视,吃着雪糕在缘廊上乘凉,晚饭后一起散步,也一起逛过商场,帮五条悟选衣服。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他有时会不切实际地想。可他从来没有想过向五条悟表白,因为他看得出来,五条悟依然爱着曾祖父。
每当他打工结束回到家里,总是看到五条悟坐在缘廊上的背影。午后和傍晚那些安静的闲暇时间里,他总是注意到五条悟投向远处的目光。他想说,不要总是看着远方,不要总是想着再也回不来的人,看看我吧。但他知道,经过如此漫长的岁月,五条悟如今剩下的只有回忆,他不能要求他放下曾经拥有过的一切。
起居室的拉门总是敞开着,庭院中绿意葱茏。五条悟在缘廊上坐着坐着,就躺下小憩,接着沉睡过去。只有在这种时候,伏黑惠才敢俯身仔细去看他。他侧身躺在屋檐的阴影下,阳光堪堪摸到他雪白的发梢。纤长的睫毛也是纯白,像敛起的羽毛。伏黑惠知道阖起的这双眼睛其实有多蓝,当他醒来时,这张脸上的表情会有多生动,他能理解曾祖父为什么一生未婚,只要爱过五条悟这样的人,就再难忘怀。
“五条先生,”他说,“醒醒。”
睫毛颤动着,五条悟睁开眼睛。
“惠?”
当他迷迷糊糊地叫着自己的名字时,他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透过自己,在看着那个早已远去的人。让他流露出这么毫无防备又亲昵的神情的人不是自己,伏黑惠惊讶于自己竟然会有如此的嫉妒心,他嫉妒着让五条悟露出这种神情的曾祖父。
就算有着相同的名字,相似的面容,他也永远取代不了那个人在五条悟心中的位置。即使五条悟有意把他当成曾祖父,他也不想做一个替代品。

“我回来了。”
像往常那样进了家门,在玄关脱鞋时,伏黑惠习惯性地说道。
以往五条悟立刻就会回答“欢迎回来”,但今天房子里却悄无声息。
伏黑惠有些疑惑地走进起居室,五条悟不在,也不在隔壁曾祖父的房间。他在各个房间转了一圈,到处都看不到五条悟的影子。
是去买东西还没回来吗?伏黑惠在起居室的桌边坐下,这才看到桌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御守。他犹豫了一下,打开御守,里面是一团雪白的毛。
玄关传来敲门声,伏黑惠把御守恢复原样,起身去开门。
门外的男人身材瘦高,穿着一身西装,看起来像个推销员。
“你好,我是咒术高专的辅助监督前田。你是伏黑惠吧?”
“是的。”
“你应该知道咒术高专吧?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谈谈,可以吗?”
也许是和五条悟有关的事,伏黑惠回答“请进”,把他让进了门。
“打扰了。”
这位辅助监督跟着他走进起居室,在桌边坐下,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有些小心翼翼。
“我去倒茶。”
“不不,不用了。”
伏黑惠在他的对面坐下,等着他开口。
“是这样的。最近五条悟大人突然出现回到高专,上面要求我们调查了看守着封印的伏黑家,知道了你有做咒术师的潜力。你要不要到高专来学习,做一名咒术师呢?”
除了五条悟,应该没人知道自己的术式才对,伏黑惠立刻警觉起来。
“你们怎么能确定我可以做咒术师?”
“呃,其实是几天前暗中对你做了测试,放了一只低级妖怪去缠着你。当然,如果你只是普通人的话,我们也会及时收手,不会让它伤害你的,但你当时不但看到了妖怪,还把它祓除了吧?”
伏黑惠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因为那只虫子一样绕着他飞来飞去的妖怪很烦,他就干脆把它捏死了,当时根本没想那么多。
“你的曾祖父是很有名的咒术师,虽然你和他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但你们都出身禅院家,隔代……隔三代遗传很少见,但也不是没有。你有术式吧?”
“有是有,但我不想说明。”
辅助监督似乎不是很在意,点了点头。“我理解,有些咒术师不喜欢公开自己的术式。高专会根据实力的强弱来评定咒术师的等级,就算是学生也会分派任务、发放工资,对于家庭中有困难的学生,也可以申请补助。如果你有意入学的话,可以先和校长面谈,顺便参观一下学校。”
“可是,我并没有想过做咒术师。”
“继承了术式的人是没有办法过普通人的生活的。”前田微微向前倾身,表情很诚恳,“这座山上没有会危害人的妖怪,是因为五条大人在这里镇守。但是在学校能看到很多怀有恶意的妖怪,你已经发觉了吧。人越多的地方,妖怪的数量就越多,咒力高的人也会吸引妖怪,长此以往,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会受到影响,有的人甚至会走上咒诅师的路。来高专接受训练可以避免这样的事,还可以把能力运用在正确的地方。”
伏黑惠沉默片刻,说道:“我会考虑的。”
前田留下名片,再三恳请他要好好考虑,可以随时联系自己,终于离开。伏黑惠送他到门前,看着他走下山去,抬起头,太阳已经西斜,山坡上的视野广阔,天边已经染上一抹黄昏来临的金色。
他握紧手里的御守。

五条悟坐在缘廊上,望着结界中的庭院。夏末秋初,庭院中依然绿草如茵,这样的景色四季轮换,不曾改变。
明明在遇到惠之前自己也是独自一人生活,却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寂寞。
惠现在大概已经放学回家,发现自己离开了吧。他会到这里来找自己吗?说不定那孩子反倒松了口气,毕竟对他来说,自己只是一个偶然闯进生活中的陌生人罢了。
是时候离开这里了。只要留在这儿,他就会忍不住一直回头看着过往,忍不住去关注着惠,这样下去,惠就没有办法过他自己的人生。
五条悟刚下定决心回京都去,就听到玄关传来敲门声。
“打扰了。”
没等他回答,来人就径直打开门走了进来,他慌忙站起身,听着脚步声愈来愈近。
伏黑惠走进起居室,看到他就像找到乱跑的猫咪,神色如常地说道:“您果然在这里啊。”
“诶?”这下五条悟反倒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我有事想要找您商量。”
“坐吧坐吧。”五条悟说,恢复了轻快的语气,拉过两个坐垫坐在其中一个上面。
伏黑惠在他的对面坐下。他当然知道五条悟打算离开,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做出这个决定,也没有理由挽留。如果只有进入咒术师的世界才能维持和他的一点联系的话,那伏黑惠就会去做咒术师,命运将他推到此处,他不会再犹豫不前。
“今天,咒术高专的辅助监督找到了我,游说我转学到高专去。”
“嗯——”五条悟反应平淡,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我会考虑。但是我已经决定做咒术师了。”
“真的考虑好了?”
“是的。”
“惠的天分很高,一定没问题的。”五条悟说。他像平常那样微笑着,但伏黑惠总觉得他的态度有些疏远。“既然你已经决定了,要商量的是什么事呢?”
“您说过,您是站在人类这边的吧。可是,明明就是人类把您封印了一百年,甚至咒术界也不完全信任您。即使这样,您以后也还是会做咒术师的工作吗?”
五条悟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回答道:“是啊。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有许多人类惧怕我、不信任我,但那与我要做的事情无关。我会去救准备好被救的人,这是我的选择。”
“如果需要您去救的人是杀人犯,如果救了他之后,他又杀了人要怎么办?”
从曾祖父的那些记录中,伏黑惠知道咒术师并不是单纯祓除妖怪的工作。有咒诅师利用妖怪害人,也有人因为种种原因甘愿供养妖怪。没能救得了的人,不得不去救的人,后悔救了的人。其中有许多无奈,正因为看到了这些,他从知道自己继承了术式时开始,就对做咒术师这件事抱有疑虑。
五条悟倒是理解为什么伏黑惠会提出这种疑问。他一向是个敏感细腻的孩子,会想很多,有正义感也有同理心,而咒术师这个职业却不是非黑即白。也许,百年以前惠刚踏入咒术界时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疑问,只是他没能在那时指引着他。
“原来你在想着这些事情啊。”五条悟说。
“虽然我知道做咒术师是为了救人,可是……”
“不是这样的。”五条悟打断他,“成为咒术师的理由多种多样,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高尚的想法。咒术师的基本工作就是执行上面派发下来的任务,祓除妖怪也好,救人也好,大多数时候都没有特别明确的指示,需要依靠自己的判断。就算是我也没有洞悉过去和未来的力量,所以,当下才是最重要的。当有人向你求救时,你的第一反应就是救他,没有时间去想其他吧?那就先去救。如果他真的是个罪行累累的恶人,如果你的善行没能拯救他的灵魂,那不管之后他做了什么,也是他的罪业,不是你的。当然,如果你确实知道他以前的所作所为,不想救他,也可以选择不救,反正如果被妖怪抓住,救不下来也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只要你能过得去自己的那一关就好。我不会说咒术师有权决定他人的生死,但如何运用自己的力量也是个人的选择。”
“我明白了。”伏黑惠说。
虽然不能说听过这一席话后,在面临种种抉择时自己的内心也可以像他这样坚定和强大,但伏黑惠已经做好了准备。
五条悟的尾巴轻轻拍着榻榻米,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好主意似的,眼睛闪闪发亮:“你没怎么练习过控制咒力吧?没有学过体术,也没有调伏式神。我来给你特训一下怎么样?”
“如果转学到高专,这些都会学到吧。”
“但你可是落下了一个学期的进度啊。高专的班主任未必会有时间给你补课,但我可是有求必应的。”
“那就拜托您了。”
“高专的修练场地很宽敞,到时候可以借用。你也可以叫我老师哦。”
“……我还是叫您五条先生吧。”
“唉——也是呢。你已经习惯这样叫了嘛。”
以前五条悟总是这样故意装出失望的样子来让伏黑惠不忍心拒绝他,但这一次他移开目光,心情明显低落下来,尾巴也贴在了榻榻米上。
不是的,在那一瞬间,伏黑惠的心脏抽紧,几乎冲口而出,我很想叫你老师,想要与你的关系更进一步,可是“老师”这个称呼,只会让你更多地想起从前这样叫你的那个人。我不是曾祖父,我喜欢你,希望你能正视着我。
但他还是没能说出口。

转学进高专之后,除了上课,伏黑惠还要进行咒力和体术方面的练习、和一年级唯一的同学一起去出任务,有时还要抽出时间接受五条悟的高强度体术课,在他的监督下调伏式神,忙得不可开交,转眼之间就过去了三个月。
“听说惠通过等级评定,现在已经是二级咒术师了。真的非常厉害!我就说过惠很有天分嘛。”
五条悟蹲在训练室的地板上,笑嘻嘻地说。
伏黑惠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坐在地板上稍作休息。刚被他一个背摔扔出去几米远,实力的差距过于悬殊,就算被夸奖了也开心不起来。
五条悟现在回到高专,像从前那样接受高难度的任务。他出入高专时也会收起耳朵和尾巴,装作普通人的样子,现在也是穿着牛仔裤和长袖T恤,还戴着墨镜。
“今天就到这里吧。”他说,向伏黑惠伸出手,“你下午还有任务吧?”
伏黑惠握住他的手,被他拉起来。
“是的。正好今天是周五,我晚上会直接回家。”
“要五条先生准备爱心晚餐吗?”
伏黑惠露出一个相当无语的表情,但还是不客气地说道:“那就麻烦您了。”
“晚上见~”五条悟对他挥了挥手。
其实,从伏黑家到高专的距离比到伏黑惠原来就读的高中还近,但高专的学生都需要住校。因为祖父一直想要保护好老家的房子,所以伏黑惠不太想住在外面,五条悟就自告奋勇地住了回去,帮他看守房子,伏黑惠周末会回家。
到头来,他还是因为担心着惠没能下定决心离开,又回到了这里。
五条悟坐在放着佛龛的和室里。深秋时节,外面庭院中的植物已经枯萎,一片萧索,但天空湛蓝,照进房间的阳光也这么温暖。
这大概就是束缚的力量吧。只要他放不下惠,束缚就会一直把他们绑在一起。
这样也好。他慢慢躺倒在榻榻米上,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抱住自己的尾巴,蜷起身体。这一世,就以长辈的身份守望着惠,这样也好。
不知道躺了多久,他几乎在热乎乎的阳光下睡着,突然,一阵咒力的震荡惊醒了他,他猛地坐起身,尾巴上的毛都炸了起来,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是御守,惠有危险了。

“你有些执着过头了吧。”硝子说。
眼前的情景与过去何其相似,伏黑惠毫无意识地躺在榻榻米上,五条悟坐在一旁,看着她用毛巾擦掉惠脸上的血迹,仔细检查伤口。
派给伏黑惠的任务原本是祓除一幢马上就要拆除的废旧医院中聚集的低级妖怪,却没想到有一级妖怪躲在里面。发觉到惠受伤时,五条悟差不多第一时间就赶到了现场,看到倒在废墟里的惠时,眼前的情景与许多年前惠倒在废弃长屋中的景象重叠,那种恐惧感又淹没了他。他瞬间祓除所有妖怪,差不多毁了整幢建筑,立刻把惠带回了结界,又拉来了硝子。
“以前我觉得,执着也没什么不好吧?反正那也是惠想要的。”
五条悟没继续说下去,硝子把手放在伏黑惠的额头上。
“只是皮外伤,脑子没问题,也没有骨折。”
“他怎么还没醒过来?”
“毕竟撞到了头,过一会儿应该就会醒了。”硝子站起身,“活得太久,的确干点傻事也没什么不好。不过,多想想自己吧。”
——可是,正是因为我的私心,才让那个束缚成立。
硝子离开了。五条悟坐在缘廊上面,看着夕阳洒下的晖光将枯萎的草坪映得一片金黄。伏黑惠躺在他身后的被褥上,呼吸平稳,像在沉睡之中。
不仅有他的私心,也有惠的,使束缚确立的力量是诅咒,而诅咒源自于爱。即使他们真正相爱的时间那么短暂,他也从来没有后悔过接受惠的感情。正是因为他活得太久,而人类的生命又那么有限,他才希望惠能毫无顾虑地过他自己想要的生活。
“呃……”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他如梦初醒,立刻转过身去,俯身看着伏黑惠的脸。
“惠?”
伏黑惠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老师……?”
这一世的惠从来没有叫过他老师,五条悟屏住了呼吸。
伏黑惠眨着眼睛,似乎努力想要保持清醒,目光逐渐由迷蒙变得清明起来。呆呆地盯着他看了片刻,伏黑惠突然坐起身,把他吓了一跳。
伏黑惠满脸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把目光转回到他的脸上。
“惠,你还好……”
他话音没落,就被伏黑惠猛地扯进怀里,紧紧抱住。五条悟一时愣住,万千思绪霎时间涌上心头,恍然间,他好像仍在封印的结界中做着梦,又好像百年的梦在这一刻才终于醒来,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伏黑惠放开了他,想要好好看看他的脸,却发现他在流泪。
“老师,老师。”伏黑惠说着,用拇指擦掉从他的眼睛里滚下的泪珠,但怎么都擦不完,干脆捧着他的脸,吻上那双晴空般湛蓝的眼睛,试图止住那不断滚落的雨滴。
“你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伏黑惠说。这感觉像死后重生,他想起自己无数次、无数次地试图解除封印、摧毁神龛,想起他跪在神龛面前,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深深自责,他记得自己最后远望着老师所在的方向,内心祈祷着再次相见,可来世太过遥远,他没有想过自己还能这样把他拥入怀中。
他把脸贴在他的颈间,闻着他身上那股草木和野花般的清香,又抓住他的手,和他十指交握,亲吻他的手背。实在是太久了,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一切,忘记了他这么鲜活地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五条悟也回抱住他。一时间,他们只顾着拥抱、接吻,像是以此确认彼此的存在一般,难以置信这突如其来的重逢。
过了好一会儿,五条悟轻轻推开他,问道:“你这一世的记忆……”
“我还记得。”伏黑惠说,揉了揉太阳穴,刚才起得太急,有点头晕。“我才想问你,你为什么想要离开?”
五条悟顿时有些心虚。“因为你一直没有想起过去的事,如果我离开,也许就能斩断束缚,这样的话,你就自由了。”
“你怎么还在想这些啊?”伏黑惠握紧了他的手,“我不是说过了,对我来说,能和你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而且,就算没有前世的记忆,我也还是喜欢着你。”
“诶?那你为什么不对我表白?”
“那是因为我在吃我自己的醋,这话怎么说出口啊。”伏黑惠撇过脸去,耳朵红了。
“诶——可是为什么就算这样你也没有恢复记忆呢?要是每次都要头被撞一下才能想起来,不就和电影里的失忆桥段一样了嘛。”
“也许不是这样。”伏黑惠说,“我隐约记得大概三岁的时候,这一世第一次回到那幢房子里,有种很熟悉的感觉。我知道在那条小径的另一边有我想见的什么人,有一天终于独自找了过来,可是没能见到你,之后就渐渐忘记了这些。”
在朦胧的记忆中,他的手扫过小径两侧茂盛的青草,安静的林间空地上吹过微风,枝叶簌簌作响,阳光透过树冠,摇晃的光斑印在古老的神龛上面。它静立在那里,不管如何等待,那个模糊的身影也没有出现。
五条悟翻阅过不少关于转世和前世记忆的记录,大部分记录中的孩子会在三四岁的时候说起前世的事情,这些记忆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消退,到了十几岁就会完全忘记。如果那时惠见到了他,也许会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切,可是当时他还被封印在神龛中。
“抱歉。”
“老师不必向我道歉吧。虽然我的一生里有许多不甘和后悔,但直到最后,我也没有后悔过和你在一起。相反,是这份回忆无数次拯救了我。你曾经说爱是诅咒,可对我来说,你一直是我的救赎,所以,我们之间的束缚不是诅咒,是祝福才对。”
他们相视而笑,额头相抵。长久以来的挣扎和等待终于尘埃落定,他们之间的束缚完全实现,不必再有分离。
“这下有了经验,下一次,你可要快点找到我啊。”
“那当然。”五条悟说,“养成啊,我可最拿手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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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终于想起来了啊 好温暖:s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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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嗷嗷嗷我嚎啕大哭 番外二太美好了 圆了我的梦 前世的故事好心痛呃呃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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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番外前以为是be了!还好还好 老师的文字好温暖 太会写了 :s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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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你是伏五的神:s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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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呀老师我爱你:heart:纯爱万岁:tada:好伟大的文!老师在其他平台上有没有发啊,我想每个赞都点过去!

老师那个报恩的小猫是谁啊,没看出来

谢谢喜欢!除了这里只有在ao3上发过。来报恩的小猫就是那只被小孩扔石头打死,被老师和惠一起埋了的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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