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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知道吗,”五条悟对伏黑惠说,“人死掉之后,有很多问题要回答。”
“是吗,”伏黑惠低头看着手机,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都死掉了还有问题要答?”
是的哦,五条悟双手交叠起来垫在脑后。死亡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先不解、再茫然、接着困惑、最后开始遗憾,直到说尽了前一世所有值得的纪念,才能无辜地去到下一生。
伏黑惠眨眨眼:“那么,要回答什么?”
五条悟没看他:“你一生当中,最逍遥快活的地方是哪儿?”
伏黑惠稍微思考了一下:“小时候外婆家的院子吧。”
这个答案很好理解,五条悟点点头,最无知所以也最自由的时光:“那你一生当中,最爱的人是谁?”
伏黑惠抬起头看他。要说爱就太沉重了,目前为止他似乎还没有爱过谁。但非要选一个的话,大概是喜欢五条悟,毕竟少年人很容易迷恋,尤其对于漂亮的东西或者捉摸不透的东西。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透露这个结论:“……还没有呢。”
五条悟笑起来。不是那种普通的表达情绪的笑,让人搞不清楚他到底对这个答案抱着什么样的想法。
伏黑惠就问他:“第三个问题是什么?”
五条悟摇摇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是不能告诉我,”伏黑惠放下手机,“还是不知道?”
五条悟故作神秘地不回答,低下头搅了搅杯子里的饮料。
伏黑惠没有再追问。毕竟他一直是这样的。说一些莫名其妙引人遐想的话,记录在旧书封底的谜语,时间过去太久油墨已经挥发,问的人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究竟是什么。
就像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秋天,伏黑惠带着一个写有地址的信封来到这间屋子,拿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旧纸和一块手表,敲开了五条悟家的门。
打开门的白发男人看上去有些不情愿。伏黑惠没有跟他客套,打开手机找出翻拍的照片给他看。本来应该是全家福,只是左半边被裁掉,只剩下一个黑发的年轻男人。
他问五条悟:“你认识这个人吗?”
五条悟的目光逡巡了一下,垂下眼去看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小朋友:“有点印象。”
于是不速之客关掉屏幕:“这是我……父亲。”
听到这句话五条悟终于肯睁大眼睛,摘下墨镜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确实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啊。”
将死之人可以预言说得没错,他最终还是见到了这个人。
这话说得实在太笃定,好像他就真的见过伏黑甚尔一样。不管是不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伏黑惠之后好几天都在想这句话,做什么都心不在焉。
后来他自己说服了自己,就当五条悟真的见过又怎么样。见过也不能代表什么,有些故事注定只能从别人口中听说。
当然这本来也是伏黑惠的目的,从这个有些关联的人口中听说一点关于伏黑甚尔的故事,可惜从那天下午到现在已经四个月,他还什么都没有套出来。
但伏黑惠还是会来找五条悟。
也许是那句模棱两可的话让人觉得五条悟一定知道某些真相,也许只是出于某些隐秘的私心,伏黑惠经常带着一些凌乱的线索来敲门,即使那些东西无论如何也不算有价值。
当然五条悟也没有拒绝过,闲的时候还会陪伏黑惠去找找这些所谓线索的来源。
只是那些信息过于繁杂,所以与其说他们是在寻找,不如说是漫无目的地游荡,伏黑惠按照上学的时间出门,在五条悟的公寓楼下见面,然后一起去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图书馆、档案所、以前的学校、故友的旧宅;没有一处地方真的透露出什么故事,回过头来看看五条悟已经是他最大的收获了。
于是伏黑惠也只好答应五条悟的要求,陪他去吃甜点看电影,毕竟自己拉着人家做了那么多无用功,也不能什么都不补偿。
但是这场电影好像不是他可以看的类型——暧昧剧情裸露场面,不知道是五条悟太没分寸感还是电影没有标注分级。情感经历一片空白的小朋友坐在荧幕前僵硬地低着头,思考到底是继续坐在这里还是掉头就走。
所以伏黑惠就时不时瞥一眼五条悟在做什么,每次看过去的时候对方都专注地吃东西,比起衣服快要掉到脚边的演员,五条悟似乎更喜欢爆米花和可乐。
伏黑惠有点坐立难安。
电影放过一个小时后伏黑惠终于坚持不住,伸手拽了拽五条悟的胳膊,抱着超大桶爆米花的人偏过头来看他,蓝眼睛在昏暗的剧情里隐约发亮。
伏黑惠抿抿嘴:“我能不能出去等你?”
五条悟丝毫没有意识到氛围的尴尬:“为什么?”
伏黑惠环顾了一下周围,艰难地找到一个理由:“这种电影都是约会才看的吧。”
五条悟哦了一声:“我还以为我们是在约会呢。”
然后在小朋友发表意见之前赶紧找补:“开玩笑的啦。”
伏黑惠没回应这句话。
五条悟开的那句玩笑大概只是随口一说,可是回过头来想想从别人的角度来看他们确实像在约会。一起出去逛或者只是在家里消磨一个下午,这种关系任谁来看都有点不清不楚。
大概是他沉默的时间太长,五条悟终于把注意力从零食上转开,靠在倾斜的椅背上,偏过头看着埋头不语的伏黑惠:“那要不要来聊聊天?”
伏黑惠好半天才回答:“聊什么?”
“以前问过你的,”五条悟说,“惠一生当中,最逍遥快活的地方是哪儿?”
伏黑惠决定得很快:“反正不是这里。”
“第二个问题,”五条悟竖起两根手指,不计较他这个带着刺的回答,“你一生当中,最爱的人是谁?”
伏黑惠沉默了一下:“不告诉你。”
五条悟挑了挑眉:“是秘密?”
伏黑惠点头。
五条悟不置可否,转回去继续解决纸盒里的爆米花。
伏黑惠知道这后面不会再有第三个问题了,五条悟从来没告诉他第三个问题究竟是什么。也许要等他死后才有机会证明这几个问题的真假,而那时候的答案也许会更诚实一点。
电影散场后的片尾曲声音很轻,让人不由自主闭上嘴巴保持沉默,伏黑惠和五条悟从大门口分开,一个人从电影院走回家。
很久之后五条悟的电话打进来:“惠什么时候放春假?”
伏黑惠对着听筒叹了口气。
要说是很久算算时间也只有两周,可要说不久那场电影里的情节他已经记不得了。努力忘记的同时也没有去找过五条悟,对方当然也没有联系他。
而正当伏黑惠以为这一小段荒唐就此结束的时候电话铃声响起,五条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若无其事地问他放假的日期。
“还有一周,”伏黑惠又叹了口气,“放十天。”
五条悟听上去心情还不错:“要不要跟我出去?可能有你老爸的线索哦。”
其实根本没有关于他爸的线索,伏黑惠知道这是一个借口。但就像五条悟没有戳穿他的借口一样,伏黑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他的守口如瓶还没有五条悟那么游刃有余,直到坐上飞机才想起询问旅行的目的地。
得到的答案是去看海。
不算是热门的沿海旅游城市,没有冲浪游泳的游客也没有人潮涌动的商业街,连海浪冲刷礁石的声音都显得更轻,一种别样的安静。
五条悟似乎也没有什么旅行计划,只是在临海的民宿里登记了房间,有兴致就出去散散步踩踩水,懒得动就在房间里看书。
但他越是逍遥伏黑惠就越觉得奇怪,总觉得他来这里不该只是为了散心度假。五条悟看上去对这座海边小城很熟悉的样子,能从错综复杂的小路里找到一家挑着灯营业的酒馆。
却也不点酒水单上列出来的饮料,只是坐在吧台边一起喝橙汁。伏黑惠捏着吸管打量店长身后的照片墙,似乎是按照某种规律排列的,越靠近右侧的照片越显得鲜艳。
然后他在这些记录里找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照片上的那个人……”
五条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怎么了?”
伏黑惠说:“好像你。”
有点虚焦的人像,五官就没有面对面时清晰,飘起来的发梢也许是因为海风,也许只是端着相机的人一时晃了神。
五条悟收回目光,晃了晃手里的杯子:“那不是我。”
冰块碰撞出玻璃碎裂的声音,伏黑惠歪着头看他:“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当天晚上五条悟没有回答,两天后却突然把还在梦里的伏黑惠拽起来:“要不要出去玩?”
伏黑惠不是很想起床,但这好歹是几天来第一个活动,挣扎了五分钟后半梦半醒地跟着他出了门,顺着海岸线往北边走。带着淡淡腥味的风掠过耳侧,五条悟停在一座白房子前面:“到啦。”
伏黑惠看了看门口的标示牌,私人疗养机构:“……在这里玩?”
五条悟似乎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坐落在海边的疗养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修建得很精致,更像是某个富豪的私人别墅,放假的时候从露台上俯瞰海景。
五条悟没有走进主楼的想法,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向某个方向,伏黑惠站在他身边一样抬起头,二楼的某一扇窗空荡荡地打开。
房间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连窗帘都没有挂起来。从下往上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小片灰蓝色的天花板,让人莫名有些发冷。
伏黑惠就问他:“窗里有什么?”
五条悟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鬼魂。”
小朋友皱皱眉毛:“世界上没有鬼吧。”
“确实没有,”五条悟承认了自己的谎话,“但是有永远不会死的人。”
好像比鬼魂更可怕了,伏黑惠忍不住缩了缩肩膀,早上出门应该穿外套的:“什么人永远不会死?”
五条悟沉吟了一下:“忘记过去的人。”
伏黑惠有些好奇:“谁忘记了过去?
“就是忘记了的人嘛……忘记就是忘记。”五条悟听上去像在敷衍。
大概又是随口一说的玩笑之一,伏黑惠突然很后悔刚刚追问了一句。
五条悟却突然换上了很认真的语气:“惠可千万不要忘记。”
这句话是盯着他的眼睛说出来的,伏黑惠在那种突如其来的严肃里愣了一下,条件反射似的回答说没有忘记,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指的是什么。
当然无论是指什么,伏黑惠知道五条悟说的话很难忘记。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让人很难忘记,那是一些让人忍不住去好奇的、不能深究的、细想起来甚至有些诡异的东西。
比如那个,他站在五条悟身后,将目光放回二楼的那扇窗,死后要回答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什么来着?
“你一生当中,最逍遥快活的地方是哪儿?”
夏油杰愣了一下:“什么?”
“你一生当中,”那个轻快的声音点起了灯,“最逍遥快活的地方,是哪儿?”
被提问的人花了一小会儿来整理目前的状况。人终归是视觉动物,在一片漆黑的地方总会失去感知,迟来的一抹光撕开了黑暗也照亮了面前的一方区域,夏油杰低头看向面前的矮桌。
这个地方摸起来有一股冰凉的味道,不像是他住的公寓,不像是常去的酒馆,也不像是那间蓝灰色的病房,某种不属于人世间的地方。
死后的世界,夏油杰蓦地想到这个名词。
于是回忆才姗姗来迟从脑海中渗出,心电图沉闷的曲线,水银温度计里红色的线标,什么人遗憾的声音,说我们已经尽力了。
所以我最终还是死了,他想起一些没有完成的小事。那些事虽然不重要,但是作为一个早逝的人来说,还是忍不住要去遗憾。
那么,夏油杰回味了一下刚刚那句清脆的话,这就是死后要回答的问题吗?
有人肯定了这个想法:“是的哦。”
紧接着又问了一次:“你一生当中,最逍遥快活的地方是哪儿?”
同样的问题已经重复了三遍,再犹豫似乎不太合适,可就算不漫长也是一生,要轻易找到最快乐的地方谈何容易。
好在对方也没有要催促他的意思。看不到主人的声音静默着,像是有无穷的耐心等他给出答案。
夏油杰试图去想到这么一个地方,可惜他没有把自己的记忆分门别类的习惯,踌躇了半天才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是梦。”
声音立刻给出了回应:“梦里?”
“对,”夏油杰觉得自己还在犹豫,“是梦……梦里的海和山。”
也许这么说不太准确,但是那段故事在他的回响里显得很模糊,混乱、无序又遥远,怎么想都只能是一个梦。
对方没有追问,似乎是认可了这个回答:“那么,你一生当中,最爱的人是谁?”
记忆的碎片之间有隐约的关联,是一片水蓝还是纯白,有一个答案几乎要脱口而出,到了嘴边却被硬生生阻止:“我……忘记了。”
于是那个声音开始质疑:“忘记了?”
不能说是忘记了,只能说是记得不那么清晰,记得有那么一个人,却不记得究竟是什么人。简直像自己给自己的暗示,不敢说的太明确,只能刻在潜意识里。
好像在梦游一样。
那个人也是这样说的:“你好像在梦游。”
夏油杰抬头去看,高处的石头上坐着一个少年。两只手撑在身侧,低下头俯视着他。
“我迷路了。”夏油杰回答。
“是这样啊,”对方翻身跳下来,“迷路的人看上去总是像在梦游。”
夏油杰捏紧了手中的相机,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的脸:“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有可能哦,”少年拍掉身上的树叶,“很多人都说见过我。”
夏油杰仍然看着他没有动,被盯着的人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别看了,我带你出去。”
他似乎对这里的路很熟悉,带着夏油杰从一条没见过的路绕出了森林,轻飘飘地嘱咐了一句下次别再进来了,很容易迷失在里面的。
也许是树林里潮湿阴冷,夏油杰回去后发了一场低烧,窝在床上想不明白缘由,明明去之前穿好了外套也戴了帽子。
“水土不服吧,年轻人都是这样的。”五条悟坐在他床边翻报纸,床边摆着的旧报纸,已经过期四五年了。
伏黑惠摸了摸头上的毛巾有些泄气:“好不容易才出来一次。”
大概是他垂头丧气得太明显,低气压也传染到了坐在旁边的五条悟,后者把手里的报纸搓圆捏扁丢到一边,妥协似的叹了口气:“好好睡一觉,晚上带你去看烟花。”
伏黑惠把这话当作一种安抚,五条悟却真的践行了这个诺言,穿着度假标配的短袖衬衫,伏黑惠却被迫戴好帽子穿好外套。
对此伏黑惠抗议了一下,但被那种叫你不要多话的眼神顶了回来,只好乖乖坐在旁边,和喝着奶茶的五条悟一起等待烟花开场。
不是什么盛大的表演,立夏时节小小的庆祝,慕名而来的人群中多少有些人对此表示失望,离开时明显没有来时那么兴致高昂。
五条悟倒没有什么表示,一直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伏黑惠倒是有点微妙的开心,大概是刚退烧的缘故,脸颊还带着红晕:“这是我第一次看海边的烟花。”
五条悟停在路边买了一份冰激凌:“我也是啊。”
伏黑惠看着他付钱:“真的?”
“真的。”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回答让人有些意外,回去的路上伏黑惠总是抬眼偷偷看过来,五条悟平视前方故意避开他的目光,捏紧了手里的纸杯:“这个不能给你吃。”
伏黑惠把手揣在外套口袋里,有点郁闷地回敬了一句也没想着要吃。
凌晨的海风冰凉,五条悟用小木勺刮了刮杯子的边缘,融化的奶油被挑起又掉落,裹在勺子上薄薄的一层。
于是五条悟说:“你明天还是不要出来了。”
伏黑惠哦了一声:“为什么?”
五条悟给出一个很敷衍的答案:“彻底养好病再去玩吧。”
伏黑惠在这方面倒是很听话,待在房间里蒙起被子睡觉,五条悟就抛下小朋友一个人去了海边,人迹罕至的地方,没有细腻柔软的沙滩,岸边目之所及的地方全都是礁石。
也是和夏油杰再次相遇的地方,五条悟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坐下来。
“我想起来了,”夏油杰靠在旁边的礁石上,“我小时候确实见过你。”
也是在一片海滩上,隔着多远的距离看水边的少年,赤裸着身体披散着长发,双脚浸在冰凉的浪花边缘,指尖比沙粒更白,眼眸比海水更深。
传说中的海妖,上岸的人鱼,夏油杰捏着捡到的贝壳愣在那里,对上那个人好奇的眼神。
在他怔怔站在原地时拥有双腿的人鱼已经站起身来,从礁石密集的海边向他走来,小朋友丢下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贝壳仓皇地逃离,回到家后发了一场高烧。
炽热滚烫的呼吸间夏油杰做了一个梦,梦到长发的人鱼来到床前看他,摸了摸他的鼻尖和额头,施以了遗忘的诅咒。
浅层的记忆很容易被清除,藏在深处的影像却无法被洗去,于是夏油杰还是会回到那片海滩,长久地困惑地凝望着那片礁石,直到某天傍晚他捡到了一枚眼熟的贝壳,多出一个缺口,上面缠着一根白色长发。
夏油杰猛地抬起头,盯着不知道何时出现的背影直到他注意到这道目光,回眸的刹那有人一箭射穿了荒唐的过往,幼时曾见过的人,过了多久又出现在他面前。
五条悟笑了:“那不是我。”
夏油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也许确实不是,毕竟没有人时隔多年仍然拥有相同的容貌。但这些巧合足够他们建立起一种微妙的联系,纤细的丝线织成网,捉住第一次踏足这片海域的少年。夏油杰就这样确定了他毕业设计的采风地点,就在他遇到五条悟的那片森林,旁边的小镇靠着海。
这样的生活很平淡,从五条悟的视角来看甚至有些无趣。拍拍照片画点东西,胶卷和画布代替了日历,翻着翻着春天一眨眼就过去,独属于夏日的闷热和躁郁跟海浪一起涨潮。
接着退潮后的礁石滩在朝阳下反射出破碎的光,夏油杰在前台的电话留言,要五条悟陪他拍一个绀青色的清晨。
五条悟没有按时赴约,出现在海滩时礁石已经失去了那种恰到好处的蓝,却刚好赶上夏油杰举起相机对着他来的方向,让镜头收录一个模糊的身影。
五条悟咬着一根冰棍,伸手去挡他的镜头:“不要拍。”
夏油杰还是按下了快门。
五条悟看他低头检查那张照片:“留不住的。”
夏油杰没有说话,把胶卷拆下来拿在手里,从相机里拆下的成像带着温柔的暖意,融化了五条悟唇角的一点冰。
五条悟笑起来,伸手将他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夏油杰后来无数次打开画布,下笔前却不知道如何描述这一秒钟。
总而言之大概是第一次,空白画布上的第一次,第一次在嘴唇贴着嘴唇的暧昧时刻,从另一个柔软又缠绵的角度,吻到了他的微笑。
“这样好吗?”五条悟贴着他的唇轻声说。
伏黑惠没有回答。只是固执地捏着他的手,手指交叉的间隙碰得到沙粒。
五条悟的声音很低:“惠都没有跟我告白。”
是啊,伏黑惠低下头把脑袋埋进五条悟颈侧,他可以跟着五条悟从民宿走到海边,可以看着五条悟在礁石上发呆,可以牵他的手,可以吻他的唇——可是这个人不适合被告白。
什么样的言语都会与他擦肩而过,轻飘飘落在身后,看不到也不会再想起来,留不住的。
刚刚献出初吻的小朋友低声说,总觉得被你骗了。
“我最开始来找你,”他说,“不是为了这件事的。”
五条悟拍拍他的脊背:“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完成毕业设计的最后一环,夏油杰想,没想到进度会被五条悟打断。
当然这样说也不准确。作品实际上不是被五条悟打断了进度,而是被让人烦心的小病折磨到做不下去。
最开始似乎是换季的流感,晚夏初秋,病毒传染了不少人。可是当所有人都好起来的时候夏油杰的症状却愈发严重,温度计一次又一次发出警告,最后因为持续不断的发烧住进了疗养院。
五条悟每天会带着花来看他,一束朱槿,不是人们惯常探望病人会用的花。
夏油杰靠在病床上,用手背碰了碰额头上的降温贴:“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你很爱我。”
五条悟反问他:“那你爱我吗?”
夏油杰笑了:“你说呢?”
那应该就是爱我了,五条悟拉来椅子坐在他床边:“可你为什么会爱我呢?”
“这个吗?”夏油杰似乎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
毕竟要说人类为什么迷恋爱情,归根究底是因为他们相信总有一种东西能够超越时间,而他们更愿意相信这种东西,能够由自己来创造。
因此他们本能地被长久如时间本身的东西所吸引。比如历史,比如宇宙,三万年前发着光的星星。
或者森林中出现的、海边出现的、只有梦里才会出现的——白发的精灵。
“那如果我不像现在这么漂亮,”五条悟俯下身靠近他,“你还会爱我吗?”
夏油杰看了他一会儿:“我会的。”
五条悟最终没有问为什么:“可惜,我永远都会是这个模样。”
“是吗,”夏油杰说,“死去的时候也是这个模样?”
五条悟眯起眼睛笑了:“我不会死的哦。”
夏油杰靠在床头,偏头过来看他。
午后浅金的阳光穿过窗帘,在五条悟肩上留下一道蓝色的痕迹,漂亮的脸藏在暖灰的阴影里,捉摸不透的色调。
“可是连生死都失去了意义,”夏油杰放轻了声音,“那你的意义是什么?”
我的意义是什么呢,五条悟抬起眼去看他,白色的睫毛透明,上目线下清晰的探究。
“是人,”五条悟用手背去贴他的手背,中间隔着一根输液针,“是你。”
透过我看生死啊,夏油杰低下头笑起来,避开那种直白的目光。
也许是因为他的体温太高,五条悟的手摸起来很凉,降温了流进血管的药物,骨肉里的绝对零度。
海边的城市昼夜温差不大,一个人从清晨逛到日落可以一直穿着同样的衬衫,五条悟靠着那件衬衫找到了在海边散步的伏黑惠:“在看什么呢?”
“看海,”伏黑惠说,“难得来一次。”
于是五条悟就在他身边坐下来,少见地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惜坐在这里永远无法享受真正的沉默,潮涌潮落是永不停歇的倾诉。
半晌伏黑惠踩着这样的声音开口:“为什么?”
五条悟打开一罐汽水:“什么为什么?”
太多为什么了,有问他的也有问自己的。为什么去找他,为什么答应他,为什么愿意陪他跨越大半个世界来到这里,为什么在他吻上来的时候没有拒绝。
于是困惑的少年人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觉得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要追寻的过往还没有找到,就把自己扔进了混乱又不可知的未来。
五条悟似乎看穿了这种茫然,在浪花冲刷沙滩的声音里扬起嘴角笑了出来:“你觉得呢?”
夏油杰说:“我觉得我可能是要死了。”
再一次迟到的五条悟没有回答这句话,坐在病床旁边削一颗苹果,苹果皮削得稀碎,全都掉在病房的地板上。
等那个苹果被折磨得体无完肤后五条悟才放下了刀,对着自己的作品皱了皱眉,从空中捡起未完成的对话:“那你死前有什么遗憾吗?”
夏油杰耸肩:“说了你会替我完成吗?”
“不会,”五条悟咬了一口坑坑洼洼的苹果,“但是说来听听。”
很想把毕设做完,夏油杰说。
然后他自己笑了起来:“和其他人死前的愿望比起来,有点微不足道了。”
“是吗,”五条悟嚼着嘴里的苹果,“不尽然吧。”
毕竟站在死亡面前,再微小的遗憾也成了夙愿。
也许是这种微妙的肯定让人多少感到安心,夏油杰抬头看了一眼快要输完的液体:“那我还有一个问题。”
“问吧,”五条悟答得很随意,“我编一个让你满意的答案。”
“头发,”夏油杰轻声说,“长头发浸在海水里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其实这不是这句话最直白的问法,只是话到嘴边,咀嚼过吞下去再吐出来就变成了另一个味道,像五条悟咬下去的那颗苹果,酸甜的味道。
五条悟看上去像在思考,垂着眼帘不去看他。在这段按下暂停的时间里夏油杰有很多时间来端详他,透过他现在的模样来触碰,摸到多年以前,摸到童年时代的夏油杰在海边见过的,另一个模样。
那时候,或者说到现在也是,五条悟其实应该很年轻。十八九岁的模样,少年人有些单薄的肩膀,流畅干净的线条,嘴唇总是湿润的浅红;用漂亮来形容男孩子似乎有点过分,就配上微微上挑的猫眼说成一种妖气。
那双眼睛垂下去的时候睫毛变得明显,落在眼睛边缘的雪。
而既然是死前的最后一个问题,那多少要获得一个肯定,假的也好编的也罢,人一定要看着幻想中的卫星妥帖地收回。
所以夏油杰又问了一次,问长发,海水,纠缠着将要窒息溺毙的过去。
五条悟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他:“像在真空中一样。”
于是那个声音也又问了一遍:“你一生当中,最爱的人是谁?”
也许是夏油杰沉默的太久,对方补充了一点:“没有的话可以说没有。”
毕竟他的人生短暂,写在纸上也不过二十二年,稍微翻阅就跳到了结尾,也许没来得及爱上什么人。
“有的,”夏油杰回答,“虽然我不记得,但我知道他存在过。”
轻飘飘的声音似乎松了口气:“那么,你最爱的人,长什么模样?”
“他啊,”夏油杰思考了很久,“闻起来是海水的气味。”
是时间之外的机缘巧合,是倒计时开始的象征。漂浮在真空中的卫星,公转一圈又一圈从不落地;重力的坍缩无穷无尽,让他一次又一次,被扑面而来的炽烈的温度烧成灰烬。
提问的人听上去很失望:“这不能算是一个回答哦。”
过了一阵子才轻轻叹了口气:“你忘记了,对不对?”
夏油杰没有否认:“忘记了会怎么样?”
“永远留在这里。”
五条悟就这样问他:“想不想永远留在这里?”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伏黑惠正坐在沙滩上的篝火旁边,看着五条悟在海边踩水,夜晚的海面实在太暗,五条悟站在里面一不小心就会被吞没。
所以伏黑惠立刻拒绝了这个提议。即使作为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来说,这座城市也藏着太多秘密了。也许这些东西曾经是五条悟的一部分,但那不是能属于伏黑惠的一部分。
于是他问五条悟:“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你想走的时候,”五条悟说,“我们随时都可以回去。”
难得拿到决策权的伏黑惠立刻做出决定:“那我们明天就走吧。”
五条悟停下动作,站在水里转身看他:“为什么?”
伏黑惠耸耸肩:“你不是说想回去随时都可以回去吗。”
五条悟看上去像是想反悔:“可是我们才待了四天。”
小朋友找了一个很蹩脚的借口:“学校有假期社会活动的任务。”
五条悟抱起双臂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从波浪的边缘走回来,带着一身海水的味道坐在他旁边:“那好吧。”
五条悟难得没有出尔反尔,第二天就打包行李上了飞机,赌气似的不跟伏黑惠说话,戴起眼罩在飞机上补眠。
于是伏黑惠就看着舷窗外掠过的云发呆,思考他想离开的真正的原因,毕竟说出那句话是靠着条件反射,一种他自己都不理解的直觉。
机上广播通知乘客准备降落时伏黑惠终于弄明白了那种感觉:他有点害怕。离开了熟悉的环境,五条悟变成了一个很陌生的人。
这种陌生感直到飞机落地才得到一点缓解,五条悟摘下眼罩伸了个懒腰,从行李架上拿下自己的箱子。
然后在停车场漫不经心地问起伏黑惠的那个借口:“惠有什么社会活动?”
“就是,”伏黑惠被自己的行李绊了一跤,假话都编得结结巴巴,“去敬老院帮忙啊,打扫一下公园……什么的。”
“那你去吧,”五条悟突然提起他似乎遗忘已久的那个任务,“有你老爸的线索的话,我会联系你的。”
他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没有联系,直到伏黑惠开学一周后收到了他的短信,一张模糊的截图,看上去有些眼熟的手表。
伏黑惠就带着这张照片去找了五条悟,对方把完整的照片还给他,似乎是当铺的展示柜,林林总总摆着许多被贱卖的过去。
“当铺我替你看过了,”五条悟说,“已经关门很久了,现在是一家便利店。”
伏黑惠捏着那张照片沉默了许久:“好吧。”
也许是他看那张照片的样子太落寞,第二天五条悟破天慌地主动来接他,等在伏黑惠的学校门口,低头看向腕上的手表。
周末大家都会回家,五条悟在人群中非常显眼,靠在一辆银色跑车边上,勾起人们的窃窃私语。
伏黑惠穿过那些细碎的言语走向他,五条悟抬手摘掉墨镜:“来啦。”
那个单手摘墨镜的动作很漂亮,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性感,于是伏黑惠发现他经常做这个动作,微妙的小习惯。
五条悟经常戴墨镜,光线昏暗的地方才摘下来,伏黑惠每次都会盯着他看,手腕上微微凸起的骨节。
五条悟不知道什么时候留意到这道目光,把手里的墨镜递给他:“惠戴上试试?”
伏黑惠摇摇头。换一个人做就失去了那种轻飘飘的刻意潇洒,所以那个动作他当时没有去学,往后一生也没有学会。
五条悟抬起一只手臂搭在方向盘上:“惠想去哪里?”
伏黑惠扣上安全带:“都行。”
那就是随我心意了,五条悟踩下油门带他回家,车停在地下车库才想起解决温饱问题,转头去问刚放学的小朋友:“晚上想吃什么?”
伏黑惠的回答没变:“都行。”
于是五条悟拎着车钥匙带着他去买菜。他在前面挑挑拣拣,伏黑惠在后面拎着东西,听五条悟跟摊主讨价还价,开跑车的人怎么还这么小气。
“跑车和买菜有什么关系,”五条悟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去洗手,然后来帮我做饭。”
在伏黑惠的某种想象中,五条悟多少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类型,不仅不会做饭还喜欢吃零食,冰箱里永远放着现做的甜点。
所以他切菜的样子就有种微妙的违和感,立刻把这间昏暗的公寓拉近现实世界的那种违和感,伏黑惠拿着五条悟要的小勺站在料理台对面,看着专心对付蔬菜的五条悟。
大概是这种探究的目光太明显,拿着刀的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一心二用果然导致了意外,五条悟嘶了一声抬起手,刀锋磕在砧板的边缘。
厨房没有开大灯,炖汤的炉火明明灭灭,浓郁的鲜红滴在浅灰色的大理石上,透出金属似的反光。伏黑惠站在离他不到一米远的地方,怔怔地看着那抹红色,不合时宜的花,溅开的弧度有些刺眼。
半晌五条悟举起那只流血的手:“帮我拿张纸巾?”
伤口周围的皮肤泛起异样的粉红,伏黑惠攥紧了手里的东西,那么窄的一道伤口,怎么能流出这么多血?
五条悟像是对这种无动于衷很不满,没有受伤的指尖蹭过伏黑惠唇角,少年人被蛊惑一般慢慢探身,低头含住了他的指尖。
很清晰的铁锈味,白日梦里潮汐的颜色,咬下去的那一瞬间五条悟浑身一颤,指尖摸到少年的犬牙。平滑的圆尖,幼稚的侵犯,舌尖触到指纹,温暖的、湿润的液体。
五条悟摩挲着那个浅浅的牙印。比调情更重比伤人更轻的力道,留下一道看不见的疤痕,伏黑惠攥着他的手腕却不肯看他的眼睛,透露出不情愿的后悔。
你不问问我吗,他说。
五条悟伸手关掉炉火,像是安抚小动物一样压低了声音:“问你什么?”
问我什么呢?伏黑惠说,你知道的吧。
“你一生当中,”五条悟轻轻叹了口气,“最逍遥快活的地方是哪儿?”
伏黑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还有呢?”
“你一生当中,最爱的人是谁?”
伏黑惠仍然微微垂着头:“是你。”
五条悟顿了顿:“真的吗?”
“真的。”
五条悟伸手拨弄他的头发,撩开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盛着破碎的眼睛,像是对什么人说了谎,看到了什么将要结束的未来。
这座城市的七月总是闷热。潮湿的空气从木质的地板里渗出,又顺着晾不干的衣服流进肺叶,夏天的样子就这样勾勒出模糊的线稿,呼吸之间都是纠缠的腥味。
五条悟这间房西晒,黄昏扫过后每一寸皮肤都滚烫,伏黑惠靠在墙边吹风扇,盯着五条悟手里正在融化的海盐冰棒。
五条悟毫无知觉地咬了一口:“今天怎么想起来找我?”
伏黑惠撩开汗湿的刘海:“有点事想跟你求证。”
五条悟合上手里的书。
“听说我爸离开我们之后,”伏黑惠稍微纠结了一下语气,“在别的城市生活过。”
五条悟似乎很感兴趣:“在哪里?”
伏黑惠在地图上指出一个地方。
“大城市啊。”五条悟挑眉。这个流言似乎也很合理,人们抛下已经拥有的东西,只能是为了追寻看上去更华丽的未来。
是啊,伏黑惠像是肯定了这个推测,还有传言说,他是跟一个白头发蓝眼睛的狐狸精一起走的。
客厅对面的墙上有一面镜子,挂上去的理由五条悟已经忘了,但他突然觉得可能就是为了这个时刻,让自己模糊的侧影出现在浅灰的墙面上。
五条悟拖长音调嗯了一声:“怪不得你当初要来找我啊。”
“算是吧,”伏黑惠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神色,“……我知道那不是你。”
五条悟盯着他的眼睛,像是在分辨这句话里真心实意的成分到底有多少,在伏黑惠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他突然笑了起来,把快要化完的冰棒扔进了垃圾桶:“想去看看吗?”
伏黑惠顺利地把目光偏向那根冰棒:“为什么?”
五条悟耸耸肩:“说不定能找回一些过去呢。”
这次的旅途比上一次要漫长一些,先坐火车再坐飞机,落地在灰黄色的城市时伏黑惠还没有彻底醒过来,漂浮在地面上的感觉仍然让人眩晕。
五条悟去取行李,把只有随身背包的小朋友丢在停车场等出租。伏黑惠环顾了一圈灰色的水泥地,觉得是没希望找到一些过去了,毕竟这里所有的痕迹都崭新,有什么过往也都被沥青压在了地底。
五条悟倒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或者说他在哪里都是这样懒散,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跟司机报上地址,很熟悉这座城市的感觉。
这种印象在进城的路上越发明显,五条悟轻车熟路地带着他走在精致安静的公寓区,转弯上楼的时候都不用看一眼地图,搞得伏黑惠多少有点怀疑:“你在这里也有房子啊?”
“旧房子了,”五条悟从地毯下面找出备用钥匙,“偶尔会来待一段时间。”
确实是偶尔,看得出这里不是他习惯的落脚点。冰箱里空空荡荡,家具上也蒙着一层灰尘。五条悟拆下防尘罩丢在杂物间,开始了为期三天的度假模式。
这是个委婉的说法,直白点讲就是五条悟每天窝在家里吹空调看电影。对这座城市花样百出的娱乐视而不见,让蠢蠢欲动的小朋友憋着一腔热情无处发泄。
但伏黑惠又不太好意思直接催他出门,只能拎起一个抱枕坐在他旁边:“就这样的话,专门跑过来干什么?”
五条悟仍然盯着屏幕:“换换心情而已。”
伏黑惠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踏上飞机的只有他和五条悟两个人,巨幕电影和主题公园自己一个人去都不太尽兴,还不如待在家里和五条悟一起打发时间,美其名曰换换心情。
可惜这种心情没有朝愉快的方向发展。
白墙上的投影色调昏暗,屏幕里的爆炸激起了房间里的硝烟,混着血腥味附着在鼻腔,干燥的空气开始变得黏腻。
伏黑惠靠在五条悟旁边,后者直勾勾地盯着跳动的人影,似乎很关心那些血肉横飞中谁和谁将会死去。
少年人还不太能完整地理解启示录,晦涩的情节和暗示让人心生困惑,五条悟看着不自觉皱起眉头的伏黑惠,突然伸手按下了静音。
激烈的对话突然变成了默剧,扭曲的肢体动作开始显得滑稽,伏黑惠慢慢眨了眨眼试图适应这种沉默,五条悟突然从沙发的另一头靠过来。
唯一的一次,在五条悟问出口前伏黑惠就开始思考答案,可惜问题太过短暂,一闪而过的思绪终究消失在了脑海。
“惠一生当中,”五条悟问他,“最逍遥快活的地方是哪儿?”
五条悟似乎很在意这些答案,伏黑惠想。一遍又一遍地问,像是在确认他的回答仍然合他心意,评判的标准他至今没能摸清,每一次都答了脱口而出的第一句:“……选不出来。”
“选不出来啊,”对面的人语气有些揶揄,“看来这一生过得很好嘛。”
也很难说过得不好,毕竟他的那个时代人生的价值不用时长来评判。潇洒辉煌却短暂的一生,比漫长的苟活更让人注目。
于是对方很快又换上稍微礼貌些的态度:“如果必须选一个呢?”
两面宿傩靠在低矮的茶桌对面:“……酒馆吧。”
攻城前两天去过的酒馆。似乎是某些地下势力的接头地点,杂乱的灯光里混杂着三教九流,时不时有人发生争执,针对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在服务生警告的目光中底气不足地结束那些讨论,踉踉跄跄地从后门离开。
对方没有评价这个回答:“那你一生中,最爱的人是谁?”
这个问题他思考了很久,不是在选择,似乎是在确认。确认过于短暂的一生里是否有人值得这个荣誉,那个人是否还存在于他的记忆。
两个问题的答案一个是肯定一个是否定:“一个……很模糊的人。”
是在那间酒馆里遇到的人,一个侧影就抓住了一道目光。穿着的衣服记不清是什么式样,记不清是什么颜色;只记得摸上去粗糙又柔软,和他回头时的神情一样,睁圆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给他一种奇异的感觉,和其他所有眼睛都不同,哪怕他见过太多人从生到死,也定义不了那样的眼神。
什么样的感觉呢?两面宿傩轻轻敲了敲桌上的酒壶,那个时代里苦难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口,却只是和他擦肩而过。
“所以,”那个声音适时地响起,“他是谁?”
他是谁,两面宿傩眯了眯眼,似乎已经忘记了。
所以高烧不是一个好的死法,热度攀升时他忘记了许多事情。潜意识里他知道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可惜不记得就是不记得。只能给这个词加上更多的定语,试图逆向挖掘出一个人的身影。
似乎经常见到他,很频繁地见面,在许多不同的地方,做一些人们称之为约会的没有意义的小事。这样的关系若即若离,从那个冬夜直到晚夏初秋的某一个清晨,有人在比北更北的地方打响了第一枪,硝烟顺着干燥的风而下,吹进了每一个人的发丝。
于是太多人死去了。即使作为一个战争贩子、一个将领或者一个士兵,城门口堆积的骨殖也超过了他应该见证的数量。死亡已然成了起点,人们仍然在世间奔跑,追逐的终点却变成了生。
两面宿傩就这样把目光转向了南方。听说那里的夏天闷热潮湿,海边的居民不担心枪炮和火药。
于是他也就这样把那个人送上了火车,少年人从挂着铁锈的窗口探出半个身子:“这趟车去哪里?”
两面宿傩站在月台上,伸手把行李递给他:“去南方。”
他没有接,顺着阴影的方向微微侧过头,白色的发梢翘起来,透过阳光落下点点金粉:“为什么?”
两面宿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等我杀了国王,我就去接你。”
“可是你送我走的话,”他这样说,“我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两面宿傩盯着那双蓝眼睛:“真的吗?”
“真的。”
两面宿傩仍然举着那个手提箱:“跟着我会死的。”
他的回答很笃定:“我不会的。”
是啊,两面宿傩眯起眼,他不会的。
就像他的军队攻占这座城市的那一天,攻城的枪声中有人就这样站在城门顶端,从城墙的一头漫步到另一头,挺拔,无畏,易碎。
炮火连天下硝烟和雾蒙蒙的雪一起落在战场,胜利的味道比火药更刺鼻,两面宿傩恍惚间看到了那个白色的身影,随着城门轰然坍塌而消失;紧接着又出现在了那间酒馆,光影交错里有人对着他微笑。
于是他对着那个人张开双臂:“那你跳下来吧。”
白发的少年睁大了眼睛:“从这里?”
两面宿傩笑了:“就从这里。我接着你。”
于是他抓着车厢的窗框,像小猫一样轻巧,从里面翻出来扑到两面宿傩怀里,踩着第一声枪响,就此错过了最后一班南下的火车,就此直面了最终为爱而死的命运。
音响的声音开得太大,片尾曲在电影结束后仍然在伏黑惠耳边回响。可他甚至不记得五条悟是什么时候重新调大了音量,只能摇了摇脑袋试图把噪音驱逐出去。
接着转头就对上五条悟的眼睛。亮得有些吓人,像夜色里的猫一样。
五条悟看着仍然困在陈旧故事里的小朋友:“明天要不要出去?”
伏黑惠当然答应了,他绝对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看不完的电影里,就算是豪华公寓又怎么样,这可是难得的暑假。
然后五条悟买了束花带他去逛景点,某个历史人物住过的公馆。被改建成小小的博物馆,门票标价十五,学生价只要八元。
五条悟站在门口,弯腰去读标牌上的字,脸上的神情让人有些看不懂:“历史纪念建筑?”
“你不知道?”伏黑惠有点惊讶,“每个课本上都写着啊。”
公馆的主人两面宿傩,奇怪的名字下挂着截然相反的评价,显赫的功勋和残忍的暴行,全都被因病早亡的遗憾所掩盖。
“如果他活着的话,”伏黑惠努力回想课本上的话,“民主政体应该能提早三到五年实现。”
标示牌上也是这么写的,推翻君主独裁制的北方军将领。看上去很客观的评价,其中也许有些虚构的荣誉。
“是吗,”五条悟突然站直身子,“不可能的。”
这个动作打碎了刚刚那种莫名的复杂,伏黑惠突然松了口气,想起一个小小的传闻:“传言说他会吃人。”
五条悟忍不住要笑:“他不会。”
伏黑惠偏过头去看他:“你怎么知道?”
五条悟伸了个懒腰:“我在这里住过。”
伏黑惠当他是随口一说,五条悟经常扯出这样的玩笑话。于是他只是抬脚跟着五条悟走进那间公馆,把自己的过去放在身后,翻开属于其他人的尘封的历史。
战争在同一个地方不会停留太久,只是那些伤口总要花上数倍的时间去愈合,草长莺飞时满城都是叹息,人们舔舐着自己和土地的疮疤。就这样两面宿傩停在一切开始的地方,在休战的城里建了一座公馆。
不是什么豪宅,后院开辟出一处花园,五条悟随手撒的种子在第一个夏天盛开,鲜红色朱槿,园丁说这是来自南方的花。
蛮好的,五条悟趴在窗台上向下看:“但是我不想要别人来。”
有没有园丁不是什么大事,不那么精贵的花草没人照顾也会野蛮生长,两面宿傩辞退了园丁又买回一架钢琴,五条悟说想要的那一台。
于是说得心应手也好得寸进尺也罢,五条悟就一点点把这座房子雕琢成他想要的模样,藤蔓沿着墙壁长到屋檐下,三角钢琴支起来就再也没有人弹奏。
所以这里算是一个家吗?两面宿傩问自己,他不知道。
或者说他们算是爱人吗?两面宿傩看五条悟,似乎也不能确定。毕竟这些词的定义过于微妙了,人们为此争执不休,比掠夺的历史更长,比仇恨的历史更深刻。
所以他只知道猫是不出门的动物。从来都不,甚至不怎么踏上二楼的露台。
“会晒伤,”五条悟说,“会死的。”
于是露台上的那扇门关起来,从此就再也没有打开。久到两面宿傩已经忘记了露台外面是什么模样,只记得五条悟喜欢靠在柔软的大床中央,像猫一样眯起眼睛,笑的时候露出尖尖的牙齿,妖精没藏好的尾巴。
这样的小博物馆没有导游,只有一张一张贴在角落里的纸印着每一样东西的来历,伏黑惠跟着五条悟一页一页读过去,看他脸上有点不屑的神情。
二楼的房间不是全部都开放,只有走廊尽头的主卧开着半扇门,五条悟带着那种轻蔑穿过那半边门,弯下腰盯着床脚上的说明文字。
伏黑惠站在他后面,靠在没被警戒线围绕的装饰柜上:“写的是什么?”
是什么呢,五条悟伸手揭下那张打印纸,油墨印的历史,糖浆似的琥珀,假的永恒。
伏黑惠没有得到回答,有些困惑地站直了身子,看着五条悟慢条斯理把手里的纸揉成一团,然后转身向着露台的方向走去,完全无视了上面贴的禁止触摸的标签,一把推开了那扇紧闭的门。
午后的阳光就这样像浓厚的血浆涌进这间屋子,那一瞬间伏黑惠甚至产生了恍惚的错觉,以为那些阳光是从五条悟身体里奔涌而来,灌满了这间陈旧的宅子。
伏黑惠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轻,在空荡的陈旧的房间里又掷地有声。
“你一点都不像人。”
“我啊,”五条悟微微偏过头,“差一点就成了神。”
两面宿傩是那样提起那个没有完成的话题的:“到时候我要建一座神庙。”
五条悟正趴在他身上,闻言只是哦了一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两面宿傩眯起眼,“等我当上国王之后。”
“那你的神庙,”五条悟爬起来骑在人腰上,“要供奉什么神?”
“供奉什么神啊……”两面宿傩捏了捏他的腰身。
五条悟觉得痒,缩了缩肩膀笑起来,伸手去摸男人脸颊侧面冒出来的胡茬。唇角软绵绵地勾起,猫咪笑起来的弧度,面具微妙地裂开的弧度。
于是两面宿傩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漂亮,不笑的时候更漂亮,直勾勾看人的时候不像是另一个人,和他在床笫间缠绵的鬼神。
于是他说:“供奉你。”
你要成为所有人的神。
五条悟附身下来贴他的嘴唇。
有点粗糙,干燥的柔软,吐息炽热,燃烧的岩浆。
两面宿傩就在他温热的呼吸里继续往下说,说一个宏大的未来,说他会再打三十二场胜仗,等他赢来了那个王位,就在皇帝的寝殿上兴建这座庙宇,白色的砖蓝色的瓦,人类的骨头血和肉,立起他自己的信仰,践踏这片土地。
“是吗,”五条悟在这样的未来中放轻了声音,“但是你要知道,这片土地和我,你只能选择一个。”
两面宿傩几乎没有犹豫:“那我选你。”
也许这不是真心话,但是午后黏腻的阳光就是有那种让人说谎的魔力,让人如此不顾后果,无知无惧地许下了必死的承诺。
“真的吗,”五条悟又趴下来,嘴唇靠近他颈侧,“那如果我不像现在这样年轻漂亮,你还会选我吗?”
两面宿傩说:“我会。”
这个回答不算出乎意料,语气里的笃定和坦率却不像作假,五条悟微微睁大了眼睛,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可惜……我永远都会是这个模样。”
两面宿傩的手掌覆在他后颈,声音听上去有种奇妙的愉悦:“所以你才能做那个神。”
他要是成为了神,伏黑惠忍不住去想,应该会有很多信徒吧。
在他发呆的一瞬间五条悟已经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像刚才一样无视了所有禁止标语,一口气推开了所有紧锁的门窗,让夏天的热风吹散了历史的冷寂。最后一件事是把花丢在主卧的那张大床上,再若无其事地从正门离开。
伏黑惠跟在他后面,忍不住回头去看那座宅子。二楼的露台被五条悟打开,穿堂风吹起窗帘也吹散了那束松散的朱槿,花瓣落在前院,负责打扫的工作人员才抬头看向二楼。
那阵风永远不会停歇,划过这个地方极浅的水面,波纹扩散出黑色的声音,带回了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你一生当中,最爱的人是谁?”
两面宿傩捏着那个小小的酒杯。通体纯银,靠上的边缘有一个小小的印记,看不出是什么,也看不出是为什么而留下。盛在这样的杯子里酒液显得更澄澈,看得到里面稻谷的香气。
“是一个……我曾经想送他走的人,”两面宿傩斟酌着开口,“也是最后目送我死亡的人。”
大概是作为动物的本能,人拥有一种对死亡的模糊的预感,即使只是偶尔让人心烦的低烧,病人也能从那里面摸到死亡的外壳。
五条悟不信这种预感,他说这只是发烧而已,吃一点抗生素,盖一层厚被子,热度就会在药物里消失,冬天重新冷冻。
两面宿傩就没有试图让他相信,年轻的存在还不能理解什么是死亡,他从来都没有见过。
于是两面宿傩就用医生的诊断来描述这种症状:高烧不退,有可能是伤口感染引起的炎症。虽然他的那些旧伤都已经成了疤痕,很难说会不会再发炎。
但五条悟接受了这个说法,也接受了公馆里来来往往的医生,没有追究伤口的来历,也没有介意有人推开露台上的那扇门。
可惜阿司匹林不能让时间倒流,已经踏上死亡的路途又怎么能回头,两面宿傩偏过头去看五条悟,蓝眼睛里是冰冷的懵懂。
于是他问五条悟:“你会为我流泪吗?”
五条悟趴在他床边:“也许会吧。”
“你会的。”两面宿傩说。
“是吗?”
“是的,”男人闭上眼睛,“将死者能够预言。”
五条悟相信了这句话,支起身子拿开了护士放上来的冰枕,年轻的小动物附身吻过他的额头,皮肤和太阳表面一样滚烫。
将死者的预言在初春时第一次应验,五条悟趴在二楼的窗口目送他最后一程,黑色的轿车也是灵车,缓慢地启动,开往另一个世界。
是因为炎症还是因为高烧,无论如何我最终还是流泪了。五条悟垂下眼不去看那辆车离开的方向,这个模样经过了十八年,第一次摸到了那种带着浅浅的咸味的湿润。
于是楼下打扫遗物的身穿黑衣的男人抬起头,看到了这座传说中的屋子的另一个主人。
那个从来不走出这扇门的人,白发蓝眼的少年,打着一把一样苍白的伞,越过他身边,踏进某个尘埃落定的正午,对着清冽的阳光眯起眼睛,祭出一点蓝色,来反射短暂的追忆。
下一站是墓地,新坟,泥土的芬芳和吊唁的回音仍在墓碑前盘旋,说再伟大的人也逃不过病痛,这座坟墓是我们永远的遗憾和纪念。
五条悟蹲下来放下手里的花,朱槿还没有失去长在枝干上时的生机。回荡的声音里他闭上眼,十字架上落下一朵火焰,比岩浆还要滚烫,比北极星还要耀眼,抹去了他在世间的痕迹,也就此蒸发了所有的眼泪。
“所以,”那个声音这次带着一种了然,“你最爱的人,长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两面宿傩忽然停住倒酒的动作。
半晌他才得出一个勉强的结论:“很难用某种模样来描述他。”
他更像是一种气味,一种记忆,闻起来好像幼兽,痒丝丝暖融融,附着在过往上残忍的刻痕,却让人想不起他是什么模样。
对方比他更熟悉这种无谓的解释:“你忘记了吧。”
两面宿傩把酒壶放回桌面上:“很重要吗?”
“也许吧。”
他从那种模棱两可的语调中读出了那句话的含义:忘记与否对旁观者永远不重要。遗憾的只有忘却者,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遗忘。
但那真的算遗忘吗?
后世记录历史的人对那座公馆众说纷纭,没有一个人猜到故事的真相。如此久远的过往里有另一个人存在,可这里没有人记得过他。
但他知道他存在过。存在于跑马场上的枪声中,存在于火车启动轨道坚硬的摩擦声中,存在于酒馆舞厅叆叇的乐声中,没有在他短暂的过往中留下任何痕迹,然而又确有其事地无处不在。
于是两面宿傩自己回答了那个问题:“不重要的。”
“但是,”那个声音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忘记的人,将被判处永远留在这里。”
两面宿傩没有表示异议:“这里是哪里?”
“边界,”惋惜的声音这样回答,“不是生也不是死——悲哀的永恒。”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起码闷热的夏天和无所事事的假期就不是。五条悟带着伏黑惠启程回到南方,又重新过上了吹着空调打发时间的日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伏黑惠放学后不再回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家,轻车熟路地坐上公交车再转三个弯,用指纹打开五条悟家的门。
大部分时间五条悟是在家的,他似乎经常闲在家里的样子,像每一个豪华大平层里孤独的猫,窝在沙发上打发时间。
于是伏黑惠就突然意识到五条悟应该很有钱。
具体有多少钱他是不可能知道,但是在一个高中生的眼里,不用工作不用忙碌还能满世界乱飞,这种有钱的程度就能和那些传说中的富豪不相上下。
少年人控制不住好奇心,晚饭的时候跟五条悟提起这件事,对方叼着筷子思考了一会儿:“别想继承我的遗产。”
伏黑惠才没有这种目的,立刻就呛了回去:“那你要谁来继承你的遗产?你都没有小孩。”
五条悟讳莫如深地笑了,试图用一句相关但又不那么相关的堵住话伏黑惠接下来的问题:“继承陌生人的遗产,可是不吉利的。”
“你怎么知道?”伏黑惠问他,“你继承了谁的遗产?”
五条悟用筷子戳了戳盘子里的煎鱼:“谁知道呢。”
只可惜那座公馆,到死都是别人的财产,否则要是换上他的名字,付再多十五元也别想打开那扇窗。
大概是关于遗产的话题带起了关于已死之人的回忆,没过多久五条悟突然带回来一个消息,关于伏黑惠的父亲,少年人正在寻找的过去。
“我查了你妈妈婚前的姓氏,”五条悟说,“你老爸原来是入赘的啊。”
伏黑惠低头翻看他带来的资料,有几张他们结婚前的照片,他妈妈年轻时留着很长的头发,父亲仍然是那个陌生的模样。
“伏黑家,”五条悟在地图上指给他看,“祖籍在邻市周边的小镇。”
是啊,伏黑惠摩挲着那几张照片,他小时候生活过的外婆家就在那里。
如此明确的目的地不去未免有些可惜,五条悟头一次开始催促伏黑惠动身前往,可大概是近乡情怯的缘故,伏黑惠一直没有答应。作业、考试、社团活动,总有一个借口可以把他留在这里。
于是五条悟丢下他自己去了一次。
伏黑惠得知这件事时梧桐树已经开始落叶,他拎着书包站在五条悟家楼下,开始揣摩他告诉自己这件事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抛下自己一个人去又是出于什么理由。
五条悟没有解释:“你要自己去看。”
是啊,伏黑惠沉默着,我要自己去看。
毕竟那不是属于五条悟的故事,他甚至不知道五条悟想不想了解这个故事。他只是借着一个模糊的理由把五条悟拽了进来,只能说不后悔就是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抬头看着五条悟。九月秋季的阳光很亮,穿过枝干就不至于刺眼,被梧桐叶的边角削成轻薄的碎片,落在眼前人的肩头。
也许我只是不想结束,伏黑惠慢慢地抬起手,拂去五条悟肩上的一小片碎叶。他们之间的牵绊太浅,只靠着其他人深刻的过往才立得住。
终于寒假来临时伏黑惠拖着行李箱走出汽车站,五条悟在他前方不远处,什么行李都没有带,很潇洒的一身轻。
这座小城用外人的眼光看来有些落后,生活节奏缓慢的人们不接受太多的变化,伏黑惠甚至还能辨认出以前见过的街景,只是来往的行人对他来说不再有印象。
太熟悉的地方反倒寸步难行,少年人捏着背包带子磨磨蹭蹭,五条悟却是很轻松的样子,踩着轻快的步伐打量这座小城,偶尔问他几个问题,伏黑惠给出一些勉强的答案。哪里是他上的幼儿园,哪家小店一直开到现在,哪一家人有可能认得出伏黑惠,以前的外婆家是哪个方向。
伏黑惠指给他看,五条悟就感叹了一句:“这就是惠最逍遥快活的地方啊。”
还没有过完一生的小朋友跟在他身后:“还不一定呢。”
“不一定吗?”五条悟说,“那如果不是这里,你一生当中,最逍遥快活的地方是哪儿?”
伏黑甚尔皱起眉:“什么?”
“说说看,”对方饶有兴致地重复,“你一生当中,最逍遥快活的地方是哪儿?”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不用特意回想就可以得出结论:“没有。”
从没有快活过,哪里说得出一个地点。也许逍遥过一段时间,但自由也是狼狈,是无家可归的一个浪漫又美妙的说法。
“有的,”其他人比他更加笃定,“真正没有的人不会被问到这种问题,真正没有的人不了解这个词的意义。”
于是伏黑甚尔说了一个城市的名字。算是作弊吧,毕竟他那过于短暂的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但是对方接受了这个答案。
“那么,”那个声音又问,“你一生当中,最爱的人是谁?”
伏黑甚尔抿了一口壶中的酒,酿造的手艺不怎么样,辛辣盖过了本该有的醇香。
要说爱,实在是一个很遥远的词。也许他曾经爱过谁,也出于那样的感情组建了家庭,孕育了一个孩子。但再回头想想,也许只是被那种美丽的平凡所蛊惑,以为这样就能拥有普通的一生。
于是他最终被那种能够用平淡陈述爱意的过往所拒绝,掉进了一个一切都支离破碎的故事中去。
就在那个支离破碎的故事中他遇到了一个人,不记得名字,也不记得模样。只记得他也许是唯一完成的东西,从刺眼的路灯下把他从一地的碎片中捡起来,带去另一个满地狼藉的地方,然而就在这个地方,他重新找到了完整。
对面的人饶有兴趣地嗯了一声:“所以那个完整,是谁?”
是谁呢?伏黑甚尔掂了掂手中的酒壶,想不起来。
不是刻意回避,是很真实的遗忘,只剩一个很模糊的影子,在路灯旁弯下腰,在阳台边打开窗,在他死去的那一秒替他合上眼睛,也洗去了所有明晰的记忆。
于是伏黑甚尔的眉眼间难得浮现出困惑:“……不记得了。”
五条悟追问:“是你不记得了,还是别人不记得了?”
伏黑惠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别人……不记得了。我问过,她说不记得了。”
“那她有可能是在骗你,”五条悟很肯定,“没有人会忘记生活过的地方。”
伏黑惠反驳:“我就忘记了小时候的地址,只记得大概的方向。”
五条悟翻白眼:“你那时候那么小,从来就没有记得过,怎么能说忘记?”
伏黑惠不愿意跟他争辨,喝醉的人本来就不擅长用逻辑跟人吵架。他用力把喝空的啤酒罐抛向河面,可惜轻飘飘的铝罐砸不出浪花,不环保的垃圾顺着河水飘走,也不知道有没有到达桥的另一边。
五条悟对他的这种逃避很不满:“难得出来一次,你都不跟我说话。”
伏黑惠懒得搭理他这种无理取闹,弯下腰从旁边的塑料袋里拎出最后一罐啤酒,也是今晚的第五罐一一而五条悟手里的苏打饮料才喝了一半。
“好不公平,”伏黑惠打开易拉罐,“我醉得要从这里掉下去,你还这么清醒。”
五条悟倒不觉得:“要是我们俩都醉了,谁带我们回家?”
这话倒是没错,在这座半生不熟的城市总得有一个人清醒着看地图。但是他其实不是在抱怨五条悟喝酒,而是他从日落站到凌晨,啰里八嗦的话说了一堆,所有关于素未谋面的老爸的故事都告诉五条悟了,五条悟从头到尾只回应了几句没营养的附和。
他一直是这样的,一副懒得跟人说话的样子。从他把伏黑甚尔捡回来那天开始就是这样。甚至没有替一个断臂的伤员处理伤口,把他丢在客厅的榻榻米上自生自灭。
但这种相处模式意外的让伏黑甚尔很放心。毕竟五条悟来之前伏黑甚尔可是遭遇了暴力事件,作为被报复的对象,人家从来没有想过让他活着回去。所以五条悟这样当他不存在,反倒给了他某种隐秘的安全感。
但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也会有些不安,让人感觉自己的室友好像一个幽灵。于是伏黑甚尔提出要离开,五条悟抱着一盘草莓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还有地方可去啊?”
都被人追杀到失去一条手臂的程度了,再出去似乎就是纯粹的找死。
伏黑甚尔很满意这个借口,就此在这里住了下来,心安理得地用着五条悟的东西,直到死去也再没有离开过。
后来他也想过这究竟是为什么,那么年轻的一个男孩子不像是能给人庇护的模样,直到他靠在窗边看到壁虎顺着管道爬进狭窄的缝隙,才惊觉自己似乎也是这个样子。
失去那一只手臂某种层面上就好像壁虎断尾,就此摆脱了不得不纠缠的血腥和错乱,却踏进了另一个仍旧不属于这世界的空间。
而他留下来的原因是五条悟的态度,这种莫名的轻佻加剧了那种解脱感——在好的那一面。就好像他真的如愿以偿,死在了那个鲁莽的夜晚,熬过漫长的风雪,彻底的自由。万千风息后回头,足迹终于被茫茫的白雪所掩盖。
“下雪了。”
伏黑惠听到这个词愣了一下。
五条悟就重复了一遍:“下雪了。”
伏黑惠从茶几前站起身,顺着他的目光从窗外看过去,街道被透明的白色所覆盖,很薄的一层,不仔细看只觉得是静默的雨。
没怎么见过雪的少年人对这种气候很感兴趣,推开窗伸出手试图接住细薄的雪花,转头看到靠在窗边的五条悟,又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妈挺讨厌下雪的。”
五条悟哦了一声:“为什么?”
手心突然一凉,低头看的时候雪花却已经融化成了水珠,伏黑惠把那一滴水握在手心:“我爸是下雪那天走的。”
五条悟歪头:“不是吧。”
“不是,”伏黑惠笑起来,伸手关上窗,“我编的。”
毕竟这座城市基本上不会下雪,十八年来见过雪的次数屈指可数。但这句话里也有非虚构的成分:“妈妈经常想他。”
五条悟就想起伏黑惠给他的那堆东西:“那块表啊。”
伏黑惠带来给他看过的那块男士手表,被谁怀着隐秘的愿望从当铺赎回,铜质的外壳仍然盈着光泽,从来没戴过,但保护的很好。
“是啊,”伏黑惠说,“我爸的遗物,也是妈妈的。”
“她有时候挺矛盾的,”伏黑惠说,“对老爸。”
一种没法描述的微妙的感觉,偶尔说起一句又会很快地带过,一般都是以不怎么真心实意的抱怨结尾,还有一声轻飘飘的叹息,是担心他过得不好,又不想他过得太好。
伏黑甚尔过得好吗?
只能说不算坏。
在一条不算繁华也不算荒凉的街上,一个三楼临街的房间,五条悟在这个空空荡荡的屋子里生活,后来伏黑甚尔也在这里生活。
五条悟会出门采购,一次买一大堆东西塞满冰箱,基本上都是用来投喂伏黑甚尔的。他自己似乎都不怎么吃饭,但是会经常买甜食回家,橱柜里有一半都是他的点心。奶油、焦糖、果酱、巧克力,每一样都甜得发腻。
伏黑甚尔从他的唇齿间品尝到那种味道。对不喜欢甜食的人来说不算享受,但感觉不坏。毕竟同住生活发展成同居几乎是必然的事——当然受伤带来后遗症也是必然的事。
后遗症有很多不同的体现,生理和心理上的。没有严重到创伤后应激的程度,但偶尔还是会想起,难得拥有一点倾诉的欲望,可惜没有什么优质的倾诉对象。毕竟五条悟看上去就不擅长应对别人突如其来的沉重的感情,他自己似乎根本没有那种感情。
好在五条悟还算擅长应付生理上的后遗症,发炎的伤口、偶尔出现的幻肢疼痛,统统用白色的小药片来解决,从分装盒里倒出来,猜不出是什么成分。
五条悟说:“是安慰剂。”
安慰剂也好止痛药也罢,总有鸦片类药物解决不了的问题,比如持续不断的低烧,慢慢发展成需要卧床休息的高烧。
五条悟会在床边照顾他,酒精和冰块物理降温,这样的行为与其说是照顾一个病人,不如说是在静默地旁观和见证他的死亡。
但伏黑甚尔没有反对,也没有提出要去看看医生或者至少吃点成分清晰的药。似乎他很清楚已经恢复好的伤口不可能导致高烧,这只是那种莫名其妙出现的、会导致死亡的秘密病症。
于是伏黑甚尔只是拿下那块包着冰块的毛巾,偏过头去看床边坐着的五条悟。
五条悟感应到那点目光,偏过头来对上他的眼神:“拿掉会死的哦。”
“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伏黑甚尔把毛巾丢在床头柜上,“这样算是善终了。”
也许是回到了过去待过的地方,伏黑惠的话明显变多了一点。窝在床上靠在五条悟身上,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暧昧:“我有时候会觉得,我爸根本不爱我。”
五条悟倒也不追究:“为什么?”
先不提他抛下怀孕的我妈一走了之的事,伏黑惠举出一个理由:“惠是女孩子的名字吧。”
“也可以有别的含义嘛,”五条悟想了想,“惠,恩惠的意思。”
这个名字的音节听上去有点绵软,五条悟念出来居然有些好听,伏黑惠坐直身子把这种想法甩出去,替自己的想法找补:“也有可能是随便起的,你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五条悟提出另一种想法:“会不会是你妈妈取的?”
“不是的,”伏黑惠轻轻笑了一声,“妈妈告诉我的,我的名字是他取的。”
“所以嘛,”五条悟很肯定:“他记得你的。”
“你怎么知道?”
五条悟只是侧过头来看他,轻轻笑了一下:“他记得你的。”
毕竟是伏黑甚尔唯一一次提到的、关于自己的过去的一点小事,说我有个儿子,现在应该一岁多了吧。
五条悟只是哦了一声,没有发表评价,也没有鼓励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伏黑甚尔觉得很没意思,转念一想是不是该问五条悟点什么,毕竟临近坦白他才发现,自己对五条悟一无所知。
这不符合他一贯的原则,濒死时才发现信任得太轻易。好在五条悟对他也一无所知,他不说,五条悟也从来没有问。某种程度上也算扯平,谁都不会有心理负担。
于是他自己接上了那句话:“说不定,以后你会见到他。”
五条悟似乎对这个比较感兴趣:“那我替你跟他问好。”
伏黑甚尔想象了一下:“那就把我留下的东西给他吧……但是说不定那时候你也死了。”
五条悟想了想伏黑甚尔带来的东西。一套被血浸透的旧衣服,一把匕首,一点点现金,一块女式手表——都没什么作为遗物的价值。
于是五条悟没许下这个承诺:“我不会死的。”
伏黑甚尔随口问了一句:“那如果有人杀你呢?”
五条悟头都不抬:“你要不要试试?”
似乎比以前所有时候都更有趣了,伏黑甚尔挑眉:“怎么试?”
“杀不死的,”五条悟只是这样说,“记不住的人,怎么能被人杀死?”
伏黑甚尔盯住他的眼睛:“那我要是认真的呢?”
在这样锋利的目光中五条悟眨了眨眼,突然问出一个过于敏感的问题。
“那如果我不像现在这么漂亮,”他说,“你还会爱我吗?”
这个问题实在是奇怪。五条悟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情啊爱啊的,让人舌根都发痒。伏黑甚尔自己也没有想过,甚至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爱过这个人。他们共享的最暧昧的时刻也不过是五条悟擦燃火柴,点燃一支他叼在唇齿间的香烟,烟雾升腾,南方小城里不需要时间就立刻融化的雪。
但伏黑甚尔还是说了:“也许会的。”
“好可惜,”五条悟垂下眼笑了,“我永远都会是这个模样。”
“什么模样,”晦涩的声音重复了一次,“你最爱的人,长什么模样?”
想不起来的人又怎么去描述他的模样,这个问题很难用作弊的方法来回答。大概是导致死亡的高烧的缘故,伏黑甚尔知道自己忘记了一点东西。
所以只能模糊地概括出一个少年人的身影,头发很柔软,发梢微微翘起来,闻起来有点甜味;又带着一种游刃有余的轻佻在身上,孑孓独行中不寂寞的那种。
那个声音很了然的样子:“这是一种忘记吧。”
伏黑甚尔回答得很诚实:“大概是吧。”
“忘记过去的人,”对方轻声说,“要永远留在这里。”
那就留下吧,伏黑甚尔把酒杯丢回桌子上,他能称得上留恋的东西也会经过这里,留得越久,重逢的几率也越大。
“雪停了,”五条悟说,“要不要出去走一圈?说不定会遇到以前认识的人哦。”
伏黑惠闻言抬起头看窗外。不知道雪是什么时候停的,只留下一层薄薄的白色,比刚下雪时稍微浓郁一点,刚刚够留下脚印的程度。
难得遇上的天气,不去留下点印记未免有点可惜,伏黑惠穿起厚外套跟着五条悟出了门,从旅馆门口随便挑了个方向出发。
雪后的小城起了一层不大不小的雾,模糊地笼罩在路面上方,让这个地方变得更加陌生,像是从没来过的模样。
看不清过去的时候就会梦到未来,伏黑惠突然想到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以后会去做什么?”
五条悟转头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确认这个问题是在问他:“……不知道。”
伏黑惠哦了一声:“那你以前在做什么?”
“这个嘛,”五条悟说,“就是很长的故事了。”
也许是不想说,还没到特定的时候。伏黑惠看了一眼围着围巾的五条悟,突然觉得他是这样的人,有点不为人知的故事似乎也很正常。
于是他很久没有说话。五条悟可能是不适应突如其来的沉默,把他的问题抛回给他:“惠以后想去做什么?”
伏黑惠反问:“你觉得呢?”
五条悟突然停下了脚步:“我怎么会知道?”
伏黑惠对他这种激烈的反应有些不解:“问问而已。”向一个大人提问再正常不过了,即使是不靠谱的成年人,多少也应该有一些奇怪的经验。
“噢,”五条悟的语气软下来,“问我没有答案的。”
这下伏黑惠是真的在好奇了:“为什么?”
五条悟也还给他一个问题:“你觉得我会在你的未来里吗?”
会吗?伏黑惠问自己,他会在你的未来里吗?
如果时间放在一年前,伏黑惠的答案是不确定。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从来没有共享过任何秘密。伏黑惠看不懂墨镜下的那双眼睛,蓝色像海像风,深不见底,捉摸不透。
可是有些东西是不容拒绝的,不允许你说不承认就是不存在,伏黑惠张了张嘴,许久才吐出很轻的一句话。
他说,可你已经在了。
五条悟沉默下来。
所以说一子错满盘皆落索,私心杂念也罢乐于助人也好,接过的遗物承载着太多太多的过去,纠缠错落间藏着一颗种子,一不小心就发出了芽。
“这样不好,”五条悟只能这样说,“你还很年轻呢。”
伏黑惠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在那条路上走了下去。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这种形容实在是太隐晦,他搞不懂,也许五条悟自己都不懂。
小路绕来绕去回到旅馆,刚刚空荡荡的门口聚集了三三两两的人群。小孩子们在用很薄的积雪堆很小的雪人,老人们坐在旁边聊天,说起哪一场记忆中的雪,某一个他们记忆中的人。五条悟停下脚步在旁边听了两句,没有一个人是他们认识的。
“等他们都死去了,”五条悟对伏黑惠说,“那些故事就没有人会记得了。”
伏黑惠想了想,五条悟看上去很会孤独终老的样子:“等我死了,你的故事是不是也没有人记得?”
五条悟抿嘴笑了笑,算是打破了刚刚那种紧绷的氛围:“我自己记得就够了。”
伏黑惠默认了这种不明不白的结束:“那你都记得什么?”
五条悟想了想:“很遥远的故事。”
“遥远的,”伏黑惠小声重复,“那就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是的,五条悟看着远方山峰上的一抹亮色。但是之所以说遥远,不是因为过去了多少年月,而是因为那些故事在人世间再也不会重现。
故事总是吸引人的,没有讲出来的故事更是如此。伏黑惠回到房间仍然心心念念着刚才的话题,等晚饭的时候又提起一遍:“所以是什么故事?”
“企鹅,”五条悟沉吟了半天才开口,“有一些企鹅。”
“一只企鹅想要成为统治者,一只企鹅被人追杀险些死掉,还有一只企鹅,有一点心愿没有完成。”
这种幼稚可爱的比喻成功击碎了伏黑惠绮丽的幻想,又不好转移刚刚开始的话题:“所以我是哪只企鹅?”
五条悟很无情:“你又不是企鹅。”
“你真的,”伏黑惠艰难地叹了口气,“……很不擅长比喻。”
五条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勾起嘴笑出来:“是啊。所以我还是说实话比较好。”
伏黑惠问他:“什么实话?”
五条悟没有回答,站在公寓门口开始掏口袋,拎出一串钥匙叮叮当当,在空荡的楼道里碰出隐约的回声。
伏黑惠看着那几枚钥匙:“是你的房子?”
“是也不是,”五条悟打开房门,“我有很多房子。”
伏黑惠跟在他后面走进来,抬起头环顾四周。
临街的房子,三楼不算高也不算低,楼下有做小生意的商铺。是那种很陈旧的一居室,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上面蒙着过去的气味。和五条悟所有其他房子都不一样,至少和伏黑惠去过的那些不一样。
他就有点惊讶:“你的房子这么旧啊。”
“不喜欢的话可以改,”五条悟拎着钥匙在他眼前晃了晃,“装饰,装修,拆了重建……都随你。”
伏黑惠当他在开玩笑:“你就送我这么破的房子?”
五条悟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本来就是你的。”
少年人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什么?”
“是你的,”五条悟摊开手心,“还有这个。”
一块手表,女士表,被保护得很好,款式看上去有点眼熟。
“物归原主,”五条悟说,“还给你。”
伏黑惠沉默了很久,才伸手去接那两样东西。
他没有问什么,五条悟对此松了口气——毕竟他也没有做好回答的准备。即使他所知道的伏黑甚尔的故事并不长,一句话就能讲完的生死;可正因为如此他更难把那些东西讲述给伏黑惠,有时候隐瞒反倒是更好的选择。
而且,五条悟偏过头去看客厅窗边的榻榻米,这个故事对于他自己来说,也是那种没有消化完的,难以启齿的故事。只能回忆,只能追思,偶尔故地重游一下,却绝不能诉诸语言。
铜质的手表有些重量。伏黑惠轻轻掂了掂,钥匙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五条悟,”他忽然问他,“你一生当中,最逍遥快活的地方,是哪里?”
五条悟愣了一下。
灰尘是轻盈的,灰色是厚重的,少年的声音带着一点喑哑,每一个字都像时间被掰断的一生脆响。
“是哪里呢,”五条悟在这样朦胧的灰中摸不到自己的声音,“大概我也忘记了吧。”
“是吗,”伏黑惠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忘记了啊。”
五条悟抿了抿嘴唇:“也许是企鹅出现在南极洲之前。”在人类甚至不是人类的时候,世界还只是模糊混沌的迷雾的时候,森林中仍然有精灵,蝴蝶的翅膀会因为高温而熔化。
伏黑惠攥紧那串钥匙和那块手表:“那你一生当中,最爱的人是谁?”
“没有这样的人,”五条悟说,“曾经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少年人抬头看他:“为什么这么笃定?”
五条悟伸手捧着他的脸:“那你看着我。”
伏黑惠看向他的眼睛。
五条悟很少露出这种直白的目光,最深情的时候那双眼睛也是暗昧的,如今这样坦率地质问,却反倒好像隔了一层玻璃,伸手却摸不到,一用力就能够击碎。
“如果我不像现在这么漂亮,”五条悟问他,“你会爱我吗?”
我爱他吗?伏黑惠无端地想起那个传说。爱上女妖的人会开始燃烧,在自己的热量中心脏破碎而死,被女妖爱上的人会遗忘一切,在生与死的边缘困惑地游荡。
不可以爱他啊,伏黑惠这样想,我都没有忘记,他也没有爱过我。
于是他在那种明澈而锋利的目光中撒了谎:“也许不会吧。”
“是啊,”五条悟说,“可惜,我永远都会是这个模样。”
“真的吗,”伏黑惠的声音轻得近乎呢喃,“死去的时候,也是这样?”
五条悟低下头,额头贴上伏黑惠的额头:“我不会死的。”
“那我要有点害怕了。”
人都是这样的,五条悟摸得到伏黑惠皮肤下柔软的血流,害怕死亡,害怕永恒,归根究底是害怕诅咒,害怕它们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所以,”伏黑惠抬起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第三个问题,是什么?”
“你最爱的人,长什么模样?”
这就是第三个问题啊,伏黑惠对自己说。多年以前五条悟没有告诉过他的问题终于有了解释,只是等待的过程太漫长,花掉了寿终正寝无病无灾的一生。
而第三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要从回忆里找出来有点难。提问的声音大概也看出了这一点,给了他一些小小的提示:“想不起来的话,就看看你自己的模样吧。”
伏黑惠低头看了看自己。
少年人修长纤细的双手,骨节处有浅浅的褶皱,身上套着深蓝色的校服,里面的衬衫边缘有一点小小的污渍,洗过太多次,已经有些发灰。
“少年人的模样,”那个声音很轻快,“说明你最逍遥快活的地方,最留恋的故事,最爱的人——都是来自少年时代。”
最荒唐最热烈的时代,他度过那几年的方式有些过于微妙。
伏黑惠沉默了一会儿,试图在脑中描摹自己和别人那时的模样。就这样斟酌了许久,选择了那个人最明显的特征:“白色短发,蓝色眼睛。”
像猫一样微微上挑的圆眼,鼻尖柔软上翘,想事情的时候会咬着舌尖,像唇齿间含了一颗樱桃。
那个似乎很遥远却又近在咫尺的声音应了一声:“还有呢?”
还有呢,伏黑惠突然想起,摘墨镜的样子很漂亮,身上有一股我从来没有闻到过的香水味。遇到他之前没有,遇到他之后也没有。
“这样啊,”没有来源的声音不做评价,“你该走了。”
伏黑惠有些困惑:“去哪里?”
“从死到生。”
那句话像是在推着他往前走,刻意放慢速度水面就会没过脚背,伏黑惠在不能回头的路上沉默了许久,到达终点时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我没有忘记,是吗?”
没有人回答,水面淹没脚踝,冰冷钻进脆弱的骨髓。
而他仍然像少年时一样固执,总要得到一个答案:“我没有忘记,对吗?”
“去吧,”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